男人，一条条夜色当中迷离烂漫的热带鱼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在从巴厘岛飞往北京的深夜航班上，艾珂睡了一觉，然后梦见许晖。
许晖和父亲，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此时此刻。
毕竟，谁也担保不了漫长的往后，也改变不了冗长的从前。
这样的两个男人，相逢，都猝不及防，都退无可退，写在宿命里的因果，藕断丝连。
一个男人，将稚嫩的她背在肩头，看戏台上的流光溢彩；
将如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的她挡在身后，与常常欺负她的男孩子的家人针锋相对；
扶着自行车，站在波光粼粼的湖边，头发短得不能再短，眼神亲密却凄惶，对着已经懂得世事、身形消瘦、眼神却坚忍明亮的她温柔地说，来，坐到车上来，爸爸带你回家……
一个男人，在夜色笼罩的城市，静静地抱住她，吻她的后背、她的耳垂、她最敏感的脖颈；
从沙发上抱起迷迷糊糊浅睡的她，一步一步走回卧室，在耳畔温柔地呢喃，对不起，这么晚；
深情地托起她的手，带着些许遗憾地说，看，你的戒指大了一圈，怎么不买刚刚好合适的，这样不好……
但只要她笑起来，他什么都能够原谅。
梦里，在艾珂生活的社区，出现了杀人魔头。
她和朋友一起，需要查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将他绳之以法。
或许艾珂是一名侦探，也可能是某个死者的亲人。
他们骑行在午夜时分的小镇，空气里飘荡着危险的欲望的气息。
遇见父亲，遇见许晖，而他们的神态表情出奇地一致——淡漠、疏离、擦肩、远去……
直到变成视线当中一个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点。
像是人海茫茫里，两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想到故事可能是这样苍凉的收梢，艾珂在梦里都情不自禁哽咽起来。
*
醒来的时候，天并没有亮。
艾珂远眺窗外的沉沉黑夜，在这苍穹之下，是无声漂浮的岛屿，是辽阔寂寥的海，是斑斓缤纷的游鱼，是美得虚假与惆怅的珊瑚礁……
这一切美好，在这样的时分，都被隐藏，其实看不到，也就等于不存在，某种意义上。
就像是一则则《山海经》里的传说，捕风捉影，天马行空。
那些男人，也许不过只是一条条夜色当中，迷离烂漫的热带鱼，如此无声无息，远隔沧海桑田。
在这一切之上，是午夜梦回的艾珂，眼神抽离，疑神疑鬼。
只觉得一切皆可疑，一切皆无所谓抛弃。
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又一场幻觉，在她的呼吸之间，在她的眉眼之上。
飞机早已驶离了巴厘岛，甚至是印度尼西亚，驶离了那熊熊的灯火，梦幻般的岛屿。
窗外只剩一片荒芜的孤寂。
在这样的黑夜里，她不敢想许晖，不敢去想，与许晖有关的一切。
一切都显得穷途末路。
虽然她将他送给她的一切身外物都带在身边，这样就算不幸遇难，车毁人亡，他也以某种形式陪伴在她身旁。
她不会告诉他这样微茫柔弱的心绪，她太了解他，他只会高深莫测地说：
「别胡思乱想。」
想起刚才的梦境，艾珂只觉得心有余悸，以及难以磨灭的恻隐。
或许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反梦境」 ——
人所渴望的是一些东西，而他内心所捏造出来的视像，却是另外的一些什么。
但是，殊途同归不是吗？
人一旦拥有渴望，便注定承受失望，或者说得科学精确一些，便随之而来失望的风险，且如影随形。
对于渴望的依附，与对于失望的恐惧，在亲密关系里像一柄匕首的两面，同样明晃晃，同样冷冰冰。
她曾被这两个男人爱过，也都曾被他们遗弃，以不同的方式。
虽然最终他们都回到她身边，可生命中那陷落的时光，终于无可挽回。
人们总以为亡羊补牢行之有效，补偿总会让遗憾灰飞烟灭，但其实真相从来没有这样轻描淡写。
她曾为他们流泪，也终于学会和解。
和解，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她想让自己，活得不那么累一点。
*
艾珂静静地凝望机舱里面，黯淡的光影中，大多数人在睡觉，只有一个女孩儿靠着窗，默默地读一本书。
她很想知道那本书的名字，还有，女孩儿的。
Rosemary、Vivian、Ophilia，或者其它的什么。
她很想知道这一秒钟，浮现在她眼前的，是怎样的句子，还有，脑海中的人，是什么样子。
她经历过怎样的幻灭，又在怎样的重重失望里，选择原谅，企图一个柳暗花明？
他为什么不在她身旁，而她的身影，为什么那样倦怠支离?
艾珂可以离开自己的座位，然后轻轻悄悄地，走到那个女孩儿身边，抽丝剥茧地，将心里的谜底一层层揭开，但是她选择放弃。
一种不忍。
艾珂不知道的是，在某一个刹那，这个读着奥登诗集的女孩儿，忽然抬起头，正好瞥见睡得紧张而不安的她。
那一刻，女孩儿合上了书页，静静地凝望她的模样，像是想要透过她紧紧拥住身体的姿态，直接抵达她的梦境，看看里面有怎样的刀光剑影，与鸟语花香。
那一定不是一个烂漫缤纷的梦，否则她的眉头不会如此深锁。
她像是醒悟到自己的失礼——
观察一个陌生女子睡觉的样子，是不是有一种不堪的窥伺嫌疑？
于是她连忙拉回了眼神，继续在奥登的诗句里浮潜。
她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将这一本书带在身边。
或许是因为封面那魅惑忧伤的蓝，像她梦里的海、像电影《魂断威尼斯》里那哀怨婉转的音乐、像一曲深沉的挽歌……
或许是因为书的名字——“某晚当我独自散步”，勾引起她许多难以言喻却绵延不尽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她心里藏着的那个男人，曾经在她身旁，幽幽地念过一句书里的话……
其实，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明明灭灭地闪着光，但只有零零星星的人才会看到。
但无论看到还是漠然，最终每个人都不会是彼此内心深处的避风港。
依然会有晦涩深邃的夜空，需要一个人独自辗转跋涉。
一座岛屿，从前是一座岛屿，此刻是一座岛屿，未来也将依旧如是，从始至终，在海上漂流，且从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