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们可以在床上看见大海」
趁着朦胧的天光醒来,看到他宽阔英伟的背影,像一座山般岿然屹立在窗前。
阿梵静静地闭上眼睛,在心里,满足地叹息。
也只有这个男人,也只有他,能够让她如躺在一颗茧里般安稳笃定。
无论窗外鹅毛飞雪,还是电闪雷鸣。
也只有他,能够让她的目光逗留,渴望在这一个地方盘桓,不再去流连别处风景。
哪怕世间缤纷秀丽,令人目不暇接。
也只有躺在他的怀抱里,她才会做那样月白风清,天真烂漫的梦。
梦里,是宽阔整洁的大道,大道两旁盛放着香气袭人的槐花,槐花树下,是青春年少的阿梵,一边挥舞着双臂,一边吟唱着Moon River。
那样的幸福,旁人是不会懂的,旁人是不可能懂的。
他睡在她身旁,安恬得似一个少年。此刻,他们一个在梦里,一个在世间,彼此遥不可及。但是不久前,他们彼此需要,呼吸的频率近似,他们是天地间最孤独的一双人,也是最亲密的一双人。
她仿佛与他漂流到一座与世无争的小岛,那里树木丛生,阳光稀薄,那里飞鸟优雅,清泉涤荡,那里麋鹿跳跃,野花芬芳。
他们是被诅咒的,是被流放的,也是被眷顾,是被赐福的。
神说,你们行到此处,颇不容易,应当紧拥彼此,互为珍惜。忘却尘世的诸种心魔,你们是彼此骨血里的人,再没有更多,再不应有更多。
你们是彼此的天地,彼此的晨昏,彼此的寤寐,彼此的分秒必争。
她想起曾看过的书里,一段有关伯格曼的话:「晚上,我们可以在床上看见大海,房子孤零零的,我们孤零零的,我只有伯格曼,他只有乌曼。有时候他睡不着,我就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躺在他身边,担心自己会游离他和他所挚爱的寂静,担心自己不是他思绪的一部分。我的安全感源自于这种梦一样的寂静。只有那样,他才是我的。」
这一段话,久久地漂浮在她的意念里,就如无名的海浪,缓慢地,悠扬地,寂寞地,拍打在他和她之间,永恒的静谧里。
透过这种静谧,她获得她所渴望的人世间的一切。透过这种静谧,她明白一切的拥有都不过是虚妄。
她想起梅里美的小说《蓝色房间》,两个坐火车相会的男女,作家不曾交代确切的身份,在旅馆的夜里忽然看见从隔壁房间流进来的液体,胆战心惊,以为发生命案,一夜忐忑,惴惴不安,直到后来才知道,不过是普通的水,虚惊一场。
然而那样曼妙的夜,居然如此疑神疑鬼地度过。
那种心境,她万分懂得。一如她懂得,《花样年华》的蜿蜒起伏,那故作姿态里的暗流涌动,那虚与委蛇里的辗转反侧。
尘世间的情爱,如深渊,如沼泽,能够皎洁,能够清淡,反而是福分,更多人只能选择沉沦。
他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盔甲,她心知。
他在悄悄地穿衣,为着赶早班飞机,去一座有海的城市。
昨夜他从三百公里外的一座城市,穿越夜色来到她身旁,神情里难掩疲惫,但依然强撑着精神。
他替她挑选一件衣服,建议给得干脆,斩钉截铁,她那样固执的一个人,却听了他的意见。
她享受这种偶尔被一个人左右的心境。她要他知道,他是她心目中得天独厚的一个人。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比山更高,比海更深。
两个人,坐在餐馆里,相见俨然,一人一碗拉面。他吃得一根面条不剩,连汤也喝得精光。
他凝望着她的眼睛,嘴角挂着笑容,满足地说:
「这真的是我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喝过的最好喝的汤。」
她有过刹那的怀疑,以及瞬间的欢喜,却只是清淡地说:
「你也是因为饿了的缘故。」
他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笑着。
那一刻,她想到了自己的十六岁,读高一。偶然读到安妮宝贝的一本小说,叫作《彼岸花》。《彼岸花》 里的女孩儿,爱上了自己的哥哥,怀着热情与暴力,爱得颓废而执迷。最后她将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因为她无法接受这段感情里,有多余的角色。
她说她始终无法忘记,曾经两个人,在昏蒙蒙的店里吃面,他的碗里,清汤寡水,她吃的却是牛肉面。
那是贫穷的爱情里,最富裕的一刻。那是苍白的年华里,最绚烂的一笔。
那时候的真心,如此简洁明了,不值一文,却又如此赤诚,感人至深。
可惜最美好的东西总最容易凋谢。
阿梵想到那段凄迷的故事, 却不吐一字。她身前的男人,不需要领略这种孤寂。
她活在他此时此刻的眼眸里,旁人殊不可比,这已经是全部。
离开之前,他走过来,静静地将她抱住。逼仄的天地间,就只有这样单纯而温柔的两个人而已。
她没有挽留,她知道他有他的轨迹,她原谅他有他的人生。
她不会轻易让他在生活与自己之间做出抉择,她不是没有这样的魄力,她只是觉得不必要如此狰狞。
一段感情,不必要如此如履薄冰,岌岌可危。或许曹禹戏剧《日出》 里陈白露说的那句话——「好好的一个男人,把他逼成丈夫,总有些不忍」正是这个意思。
她淡淡地说,「好了,走吧,路上小心」 。
他说,「好」 。
电视剧《如懿传》 里,如懿说她心头始终挂着弘历当年的那一句「你放心」,所以遇见什么风波动荡,她都不会真的畏惧。
因为相信,但愿他值得这一句相信。
透过房间的镜子,阿梵看到他在离开之前,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短暂徘徊的一刻,所谓踯躅,也许就是情分。
她和他之间,终究是有情分的。
又是一个崭新爽朗的清晨,她看见路旁的牵牛花,开得娇艳且浓烈,寂寞又辉煌。
她忽然仿佛回到一生中妙不可言的十五六岁,干干净净,忧忧愁愁,她不会知道很多年后,她真的会遇到那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