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了,像水消失在水中
昭和·冬安
隔着一座湖,对面人家那位独居的老太太,在这个冷得令人失魂落魄的冬天走了。
走得悄没声息地,走得干干脆脆地。
听闻变故的那一刹,我只是静默,虽然心底也恍然。
在我眼底,谁突然离世仿佛也轮不到她的,因为她看起来健康硬朗得紧,说话声音也沉着嘹亮,这我都记得的。
但我却没想到,这之间,已然过去了多少年,多少沧海桑田,多少人事变迁。
何况,大限一到,说去了也便去了,原也由不得人。
人世间,哪有那么许多有备而来,不过是跌跌撞撞,不过是遇着什么,就是什么。
谁能想得到,是遇到生,还是遇到死?是遇到爱,还是遇到恨?是遇到遗憾,还是遇到圆满?
但我想,生而为人,能够坦坦荡荡说自己活得彻头彻尾圆满的,大概是凤毛麟角,或者干脆没有。
最多的,不过是比上不足,比下不余,不过是遗憾有之,但也不负此生。
她是生养了几个出人头地的儿女的,个个给她争气,所以门前停着一辆一辆小轿车。
虽然这幅光宗耀祖的画面,如今她是看不到了,但是活着的人看得到,就像那爆竹声,还有锣鼓唢呐声,过世的人听不到,活着的人听得到,这也就够了。
多少生生死死的事情,本就与当事人无关,不过是让别人心安理得罢了。
来来往往的人见了,也自然而然会生出这样的感叹——她是享了福的,即便是走了,也没有多少遗憾了,这一生,想来也是圆满的。
其实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死」终究是一桩悲剧,意味着一条生命走向了终结,意味着「空」,意味着「忘记」。
生活究竟不是《神曲》或者《西游记》,谁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者说,到底是否存在一个死后的世界,都是无法考究的问题。
生活更不是迪斯尼动画,如果有人记得,那么死去的人就有回到人间与家人团聚的契机,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成年人自我安慰,并且试图安慰别人的痴梦罢了。
谁对这个尘世,多多少少都含着眷恋,并非它有多少花枝招展的好,只是因为茫茫一生,留下太多回忆和羁绊,所以难以割舍。
所以每每参加葬礼,一方面是唏嘘,知道人人总有那一天,天不再亮,花不再香,但因为是别人,仿佛还有一丝落寞的庆幸,庆幸自己还有心事可以想,还有眼泪可以流。
她和这个世界的缘分,到此就是尽头,最多留下一个名字,在墓碑上,说穿了,那也和她没有关联了。
我却还记得,十几岁出头的一个夜晚,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一场雨将她苦心垒起来,弥补一面缺口的墙的红砖冲垮,还不辞辛苦地替她恢复原状。
她自己是不知道的,我也从不曾向谁提起过,为人行善,发乎本心,强求认同和称赞,仿佛自己把自己藐视了,所以不愿。
至于为何到今日还记得,也许只是因为我还不曾到「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得道高人的地步。
但她仿佛是有所觉察,后来的日子,从她家门前经过,看到我了,她会朝我慈霭宽和地笑。
有一次,某个风清日朗的晌午,走过湖边,遇到独自一人坐在木板凳上若有所思,若无所思的她。
人老了就有这一点古怪,当她端坐不动,眼神凝住的时候,你会生出某种,她已然不在人间的错觉,仿佛已然与大化合二为一。
我走过她身旁,想来是惊扰了她,她朝我微笑着,我也便以一个微笑答复她。
礼貌寒暄了三两句,她便望着我,目光莹润,嘴角带笑地说:「好好读书啊。」
这样的话,反反复复也不知听到过几千几百遍了,往往听过则已,但不知为何,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刹,只感到分外悠远静谧,仿佛箴言。
或许因为她常常独自一人,老伴不在了,儿女又在外,那种清净旷远的东西,让人感到神秘和慎重。
她总是独自一人,一个人挎着篮子去买东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幽幽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也不和别人多来往,一个人,默默地择着菜。
那么大的房子,她一个人,看着春鸟衔着泥土归来,在屋檐角落搭着遮风挡雨的窝,看着夏雨落在池塘水面上,画着一圈圈的年轮,听着秋风萧萧瑟瑟地,把落叶吹落,盖了一层又一层,看着冬雪为远山,披上一件洁白肃穆的长袍,温柔诚恳。
此时此刻的人影越繁杂,此时此刻的爆竹声越敞亮,就越发衬得从前的她看起来有多寂寞。
然而,所有的寂寞,都被此时此刻的爆竹声吞没了,却也因为它的惊响,从我心底更加情不自禁地召唤出来。
像清晨水面的雾气飘渺,像静夜月光的皎洁空旷,一个人告别了人间,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死去,本来就是一件尤其寂寞的事情,或者说,是尘世间最大的寂寞。
不过那也不是多么叫人悲观的事情,因为是死亡,赋予了众生平等的光芒。
也是死亡,赋予了生命,它该有的深沉和明亮。
这几年,经历了一些人事的变迁,看过了一些生死的嬗变,仿佛对待生生死死的事情,多了几分不足挂齿的清淡。
就像台湾女作家简媜在她的作品《私房书》里写的那样:
“那时太年轻,风过竹梢娑娑之声及井泉无止境的吟唱,都使我悲从中来。现在知道,那就是无言苍天的答复了,生命怎么来怎么去,自有其平平安安的步伐,爱而不舍的人,只能相送。”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