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二十四: 浮思䋈语之 ——《古诗十九首》中女性形象之探究
《古诗十九首》里出场的女性形象,明确的有九。其具体简述如下:
其二《青青河畔草》自述由“倡家女”到“荡子妇”的角色转变,从职业女性转而为家庭主妇。
其五《西北有高楼》中的弦歌者,地位尊崇,才华横溢却身世悲苦,“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其八《冉冉孤生竹》“千里远结婚”的新婚妇,结根泰山阿,思君轩车迟,渴盼依靠,于伤感慨叹中却也无可奈何,寄望“君亮执高节”。
其十《迢迢牵牛星》之河汉女,面离居,于织布时悲情难抑,相思泣涕,情感缠绵缱绻。
其十二《东城高且长》中的燕赵佳人,被服罗裳,当户理曲,面对爱情,驰情沉吟,渴望作双飞燕。
其十六《凛凛岁生暮》惦记游子寒无衣的思妇,在其夫“锦衾遗洛浦”,同袍相违的现实里,依旧独守那份惨痛的相思,朝思梦想见容辉。在梦里重温过往,在醒后垂涕彷徨。
其十七《孟冬寒气至》则描写“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的痴情女,在孟冬长夜,仰观星列,苦苦相思,不忧君之相弃,却“惧君不识察”其心,情痴若此,情长若此;
其十八《客从远方来》收“端绮”的思妇,一扫对万余里外故人之疑虑,坚定自我,渴望相聚合欢,再无别离。
其十九《明月何皎皎》“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的思妇,面客行云乐,了无归意的游子,其愁思无处可告,愁情无从倾述,只能彷徨泪下。
除以上九则外,其一《行行重行行》与其九《庭中有奇树》雄雌未辨,男女难分,依我之见,作女性视角解读更为妥贴。《行行重行行》里两处提到“君”,“与君生别离”“思君令人老”。另一处则明确说及“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如此,理解为女性视角写作,更为合理。其九《庭中有奇树》与其六《涉江采芙蓉》,无论是内容还是结构,具有高度的重合度,一是涉江兰泽还望,一是庭院感别相思。比较两首诗中主人公行为方式,后者攀条折荣,馨香盈袖,理解为女性更为合理妥帖。
如此,《古诗十九首》中即有十一首诗写女性情感,除其五《西北有高楼》中的弦歌者情感指向不特出明朗(可能思夫,亦可能悲己之身世凄苦)外,其余均与“游子”、“荡子”、“君”、“同袍”、“良人”、“故人”有关,即女性的全部情感聚焦于男女之“相思离情”。
笔者欲通过剖析比对不同社会阶层之女性情感呈现的方式途径,相思的时间、相思的内容、相思的力度等,勾勒出该女性的性格特征、价值追求等,从中感知其在不同生存境遇下迥异的女性气质,从而探究千年前不同社会阶层的女人们的生存处境、情感追求,以期求得对女性情感处置方式的理性反思。
(一)贵族阶层之女性
《古诗十九首》里最有地位的莫过于《西北有高楼》与《冉冉孤生竹》里女主人公。《西北有高楼》采用烘云托月之法,未见其人,先见其居处环境,先闻其弦歌声。其居住环境:西北高楼,高不可攀,上与浮云齐。楼宇建筑如何?“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交疏”“绮窗”可闻其声;“阿阁”“三重阶”可拾级而下。女主人公安置于其楼之中,其身份地位之独特不言而喻。
《青青河畔草》之女主人公同样处楼上,同样当窗牖,但远望可见“青青河畔草”,近观可见“郁郁园中柳”。两位女人公所处环境迥异:一则“清贵”,一则“富庶”;一则仆从如云,“但伤知音稀”;一则曾见繁华,苦“空床独守”;其内外的精神气质与形貌:一则重心灵的投契,一则重现实的欢娱;一则通首无形貌的描摩,一则全然细腻地刻画——盈盈其态,皎皎其貌,娥娥其妆,纤纤其手。如此两相对照,两位女主人公之性格、之价值取向不言而喻。
如果说《西北有高楼》借助偷听者侧面表现身为贵族女子的“杞梁妻”渴望挣脱“高楼”之束缚,“奋翅起高飞”的隐幽心事。那么《冉冉孤生竹》则通过直抒胸臆表达自我、确证自我。《冉冉孤生竹》之女主人公,“结根泰山阿”,作为“冉冉孤生竹”,其倚靠背景可谓深厚。诗中叹“轩车”来迟,“轩车”,即大夫车。女主人公嫁为权贵门庭当属无疑。
《西北有高楼》、《冉冉孤生竹》里的两位贵族女子,其呈现情感的方式可谓深具典型意义。
《西北有高楼》之女主人公以“弦歌”为托,悲切曲婉,聊将心事“随风发”,随风散,其自悲、自苦若此。“风”之出现,略作玩味之,风或轻柔、或冷冽、或和煦、或萧索,亦全然与其心事相应、相呼、相和。风过或无痕或有迹,譬之如女性之情感心事托之弦歌,付之于风中,若有若无,若深若浅。诗中女主人公以才华而自矜、自持,不欲将心事轻易全然合盘托出,其孤标高傲。内蕴的精神力量可谓强悍而独立。
反观《冉冉孤生竹》之女主人公,则以柔弱不堪之面貌示人。出场即道“孤”,以“结根”为荣,以“附”为傲。相较《西北有高楼》一诗,其内在的精神气象可谓自甘卑下。以“蕙兰花”为喻,相思感喟,寄希望于君“及时而采”,“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一个“过时”,一个“将萎”,无力把控、无力支撑,随时而生,过时而萎。“花”“草”之意象,比附自我,稍加玩味之,其自降身份意味浓郁,不过作君之“花花草草”而已,寄望于“采”。其“含英扬光辉”的自我存在之价值全部在于君,彻底否认自我。尤其末了自称“贱妾”,在一定意义上昭示了贵族女性悲剧性的开始。
(二)中产阶层的女性
《古诗十九首》里的中产阶层女性,分两类来谈。一则以财富见长,一则以知书为上。前者以《青青河畔草》、《凛凛岁生暮》、《客从远方来》为代表;后者以《庭中有奇树》、《孟冬寒气至》为代表。
《青青河畔草》甫一出场之女性,其居处乃河边别墅无疑。视野开阔,楼上远可观河,近可俯园。春意正浓,楼上女亦是妆容精致,美艳非凡,一派青春美好。此番描述,彰生活条件之优裕。其自述“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但凡能寄身于倡家,自可想见,非貌不可栖身,非才不可久居。才貌双全,才有后来脱离倡家,出嫁为妇之现实可能性。其于烟柳繁华之地觅得良婿,自可想见,夫妇两人均是浸洇富贵地,久惯风月场。其价值取向更为世俗而现实,更为注重当下之欢娱,也更为难耐别离之苦恨。如此,倡家女于融融春日道一声:“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实则人性所致,更是其所处的社会阶层及智识所决定。守住荡子,即是守住那份内心笃定的凡俗幸福。这是由倡家女的独特身份所决定。她必定难以守其“独”,其人生经历与价值观告诉她,“独”即是空,即是无。“独”即是生存无依,衣食无着落。其诉之以“空床”,道之以“独守”的情感,在优裕富足的环境中,在美好娇容的衬托下,自然而然地滋生出一种外在华丽,实则空虚的婚姻世相图。选作“富儿妇”,甘当“金丝雀”,亦当料此命运与结局。
《凛凛岁生暮》之女主人公,也当为富家妇,至少不低于小康水准。理由有二,一则“锦衾遗洛浦”,去得洛浦地,游资必备;又能得其“锦衾遗”,游乐如此,游费必阔绰无疑。二则“携手同车归”之“车”,这于古代普通人家到底还是稀罕物。此游子,能得在家红旗不倒,在外彩旗飘飘,非强大的经济实力不能支撑。作为富家妇,“同袍与我违”不啻晴天霹雳,在“独宿累长夜”之苦境下,仍然“梦想见容辉”。为何如此呢?
我以为,《凛凛岁生暮》之女人主公之所以如此。要么用情过深,要么贪恋过往之温情,不敢、不能接受现实。唯在亦真亦梦中,才确证自我的尴尬处境:“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无论是现实还是梦中,良人均是掉头而去,惟余思妇贪恋过往之温暖。游子愈行愈远,良人不“良”矣!
金圣叹注意到《古诗十九首》里“游子”、“荡子”与“良人”的区别,他认为“前首(注:《行行重行行》)云游子,此以久游,竟呼'荡子’(注:《青青河畔草》),严甚。”“前不归时,呼为'荡子’,今梦归时,遂称'良人’(注:《凛凛岁生暮》)。笔法细妙!”
我倒以为,此梦中语“良人”,语含哀婉,略显讥刺。先秦诸子散文《孟子》有载《齐人有一妻一妾》中即道“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良人一语,梦中道来,亦当明了其作梦的现实。
金圣叹赏鉴是基于对女性情感细微变化的体察,注意到女性在不同心境下对于丈夫称呼的不同。但还应该看到:不同的社会阶层,不同的知识教养对人之称谓的影响。我以为,“君”之郑重,“良人”之亲昵,“故人”之疏远,“荡子”之戏谑,在《古诗十九首》中体现更为明显。
《客从远方来》一诗,“遗我一端绮”,金圣叹以为,《孟冬寒气至》里寄书是虚言,《客从远方来》寄绮是实物;其“情又倍切矣在。分说由浅及深,妙!”我不以为然。情之浅深,不以物而分别。但物之选择,却透露出寄之人的社会阶层。寄书札,重情感之交流,是普遍而大众的选择;万余里寄一端绮,其礼物之选择,实在非常人之思。绮之“文彩双鸳鸯”,女主人公“裁为合欢被”,期待与“故人”之重逢合欢。其端绮的用处,非为思妇而独专。送绮非为女子裁而为衣,披美服以悦目;送绮只为裁而为被,内室合欢而共用。其男性心思之曲折可见一斑。依我之拙见,这不仅是富儿,还是一个心思慎密深沉的富豪。其端绮,来之于万余里之外,所托于客,其辛苦自不待言,其情感自不待言,其分量可谓重矣!此重,既彰寄端绮之主人公财力雄厚,同样亦将其心迹袒露无遗。与之相应的,女主人公道一声“故人心尚尔”,可谓与其情感付出,旗鼓相当!贺贻孙在《诗筏》时言“古诗中'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是能以厚与人者。'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是能以厚自处者。以厚与人者,妙在不忍疑;以厚自处者,妙在求人不疑。”其品析可谓透辟。我以为,《客从远方来》行万余里之端绮,传递了男主多少疑虑相思;“故人心尚尔”一声喟叹,又解了女主心头多少疑虑相思。两下两相疑,终因一绮而释然其两疑。如此,才有女主胶投漆中,两不别离的誓言发生。如此,《客从远方来》一诗中,女主呼游子丈夫为“故人”,实在大可玩味。
归结起来看,《青青河畔草》、《凛凛岁生暮》、《客从远方来》三首诗,给我们展现了中产阶层富户的婚姻及爱情生活真相,虽跨越千年,其价值倾向与人生追求与当下社会各众生相差无几。或精神空虚,落寞独守;或垂涕彷徨于破碎婚姻边缘,终不见弃;或两相试探,情感之收放,旗鼓相当。
此外,《古诗十九首》中述以中产阶层的知识女性,其形象特为卓尔。《孟冬寒气至》之女主人公情深意长,历尽岁月之苦寒。夜长愁多,仰观星列,因心有所属,其苦自甘,其情自知。“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见得情之珍重,其情天可怜见,但女主朴质一片,不以为意,反倒“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情痴情长若此。《庭中有奇树》之女性温润含蓄,情之流淌,点到为止,不蔓不枝,以“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两句截断缠绵思绪,不作别想。一派浅浅淡淡,幽幽婉婉。两首诗彰中产阶层的知识女性之笃定自持形象,为人所暗自称许。
(三)社会下层之女性
《迢迢牵牛星》与《东城高且长》中的女性,当属社会中下层。何以见得?
《迢迢牵牛星》出场之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其织女身份确定无疑。与《青青河畔草》之“纤纤出素手”迥异。同样“纤纤”,一则在劳作,一则示美妆。织女情感直露,劳作不歇,也泣涕不断。河汉清浅,但相思深沉。此诗描写织女最见功力即是末两句,待到苦相思儿女两下相见,却作“脉脉不得语”,一派劳动妇女的质朴无华,见着即解相思,无须多言语,两下相见,两下安好,一肚皮话无从说起,沉默当是最好的情语。一派天真,一派质朴,此时无声胜有声。
至于《东城高且长》中的燕赵佳人,出场于落魄游子的视野里,“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很显然,当是有一技之长的倡家女,久在烟柳繁华,疲于应对酬酢,“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悲身世,思归宿。面对“荡涤放情志”之君,巧言奉承之下,自是心旌摇曳,“驰情整巾带”,何去何从?一边是可靠可倚之生存,一边是渴望朦胧的爱情,“沉吟聊踯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末结以“思为双飞燕”,也仅仅停于“思”字上。不落根于实在生活上的爱情大厦,终会坍塌。其面临的问题,或如《青青河畔草》之倡家女,迈入富户,也迈入空床独守的落寞。爱情从来神话,生活从来不易,千古亦然。
附:《行行重行行》、《明月何皎皎》两诗,其女主之身份、社会阶层不甚明朗。想来是抹尽一切身份之象征,来道尽天下所有女性共通之苦、之思、之忧、之愁罢。两首诗在《古诗十九首》里形成前后照应。
前者“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后者“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别离久,独守天黑天明。前者“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后者“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无依无靠,无助且茫然。前者“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后者“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不顾返,不愿归,天下男儿何其相似!前者“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后者“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无从告白的相思,无从宣泄的苦痛,在久久长长的岁月里湮没自我,湮没爱情。前者“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后者“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冰冷的现实,无可依托的归宿,天地之地,惟余一个自我。
(四)结语
在《古诗十九首》里,以上十一首诗从女性视角展开写作。它充分展现了不同社会阶层、不同职业、不同家境,不同性格的女性处置“相思离别”之行为方式。有美艳而出,直言不讳的;有寄托弦歌,代为心声的;有比附花草,含蓄暗示的;有寄意奇香,淡然从容的;有泣涕如雨,相对无语的;有驰情沉吟,犹豫踯躅的;有颠倒梦想,感伤垂涕的;有夜长情长,痴情相思的;有释然心怀,坚定信念的;有忧愁难寐,出户彷徨的......总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女性基于性格、学识、阶层、职业、家境等差异,其对爱情婚姻的态度迥异。
《古诗十九首》无名氏诗人写作的精妙与最大成功即在于,诗中女主人公之性格性情、价值倾向、行为方式与其生存环境、社会阶层,完全贴合,天衣无缝,全无造作。诗歌当如何塑造人物形象,《古诗十九首》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范式。其为“诗母”,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