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 | 群租生活
《偶然与想象》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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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世俗生活
吴遥对易川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不懂照顾自己”。易川反驳说:“我不懂照顾自己,那这二十多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吴遥说:“你那是活着,不是懂得照顾自己。”易川说:“我只是喜欢活得简单点。”“熬夜、忘记吃饭、头发长了不及时剪、对自己扣扣索索,这也是为了活得简单点?”吴遥看不得他明明不懂照顾自己还要嘴硬的样子,“你倒是告诉我,最基本的社保,你交了吗?”易川说:“交了,朋友帮我代交。”他的社保交在北京,但他现在人在上海,对父母谎称自己还在北京。日后是留在上海,还是回到广东,他也没有明确。吴遥说:“你在北京又不买房,回头还得迁社保。假设你要在广州买房,你没有广州户口,就需要在广州交够五年社保。这些跟未来有关的事,你有想过吗?”易川说:“现在想买房的事做什么,储蓄都没挣多少。”“但你至少得有个规划!”吴遥最讨厌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难不成你想一辈子租房?”
“一辈子租房也没什么。”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得水,易川自知在女友面前说这种话不太合适,找补道,“我不是排斥买房,我只是觉得,至少咱们得挣够交首付的钱。”
“多少算挣够?”吴遥问,“你就不怕收入跑不赢房价上涨的速度?”
“你怕也没用啊!”易川脸上不耐烦了,“你怕这收入也不可能大涨。”
“你没有户口,没交够社保,房子照样买不到。”
“所以呢?这就是你说我不懂照顾自己的依据?”
“不只!”
他们又开始闹别扭,冷战一会,打打闹闹,以偷偷牵手作为和好的标志。作为补偿,易川需要买一束花,在地铁站出口就有卖花的,十块钱就能买到两束可爱的花。但它们的生命周期只有十天。
那阵子,吴遥最烦心的是租房子。她本来跟同事看好了一栋房子,离单位近,通勤压力不大,但她前阵子被辞退,离单位近也没什么用,只好跟同事抱歉,重新看房子,奈何好的房源已被他人抢去,她找不到称心的民用水电房,只好选择临近地铁、商用水电、房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的房源。这时候,她有些想念陈奕迅,但陈奕迅已经去马来西亚看工厂了。
来不及歇息。第二天,中介带她去看了三套房子,面积差不多,里面的空间布置不一样,三套之中,他们最喜欢一套面向朝南、卧室宽敞、厨卧之间只隔一道墙的房子。易川说,床是一套房的核心地带,卧室的好坏,决定了一套房给予人的温馨程度。上班族早出晚归,租房之于上班族,无非是床、浴室、厨房、冰箱、网络、空调、晾衣杆、写字台。中介在旁暗示:“三间房,这间房性价比最高。”中途又来一看房的,中介说:“你不买,这里明天就会被买走了。”
当天夜晚,吴遥决定签订租房合同。网络上的中介违约事件,令她小心翼翼。她对好合同每一条,细致到保修费、押金、房屋物品损坏、如何界定损坏程度,以及房东或中介违约的赔偿数额,两个小时后,才把合同签订。事后她才知道,中介说这套房子朝南,其实是朝北,最后跟她确认合同,为她提供房产资格证等文件电子文本的也不是房东,而是二房东。在整个住房过程中,哪怕她谨慎细致,依然难免租赁关系中被动的位置。
外人离开后,吴遥忍不住落泪。她说,这是自己第一次独自生活。易川答应好好陪伴她。她说,可你不可能一直陪我。吴遥知道,她总要经历这一关,只是,当这一关真正到来,她再也不可能重返学生时代时,她仍感到难过。
房间空空荡荡,一间温馨的小屋需要携手营造。他们首先把衣服、电吹风、洗洁精、沐浴露、牙刷、牙膏、毛巾、衣架、夹子等必备用品放好,随后拉网线,下单鞋架、镜子、台风、小风扇,以及一个床边的小书柜。柜子里有吴遥最喜欢的《芒果树上的小屋》《达洛维夫人》《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也有易川曾寄给她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寂寞的游戏》和《索拉里斯星》。
对吴遥来说,最温馨的要属床上的小猪宝宝,易川给她抽过的一排盲盒玩具。以及棕色的泥巴熊玩偶,她抱着它入睡。空空如也的墙壁,现在贴了两幅画,都是吴遥高中时期画的。一副是橙红色的天空与枯木下,一个女孩低头靠在树边。一副是穿红衣服的红头发少女,肉脸嘟嘟,一副受气了要打人的样子。
为了逗吴遥笑,易川给她说起自己的中学生活。他初中在一所私立学校念书,从家到学校要二十几分钟,摩托佬不怕死的话,十分钟就到。在他们老家,马路上摩托佬一个接一个,皮具店传来《外来媳妇本地郎》,校内收拾东西的同学仔,津津乐道《廉江二摩强》。那时他们喜欢谈论漂亮姑娘,尤其是热情奔放的,在广东,靓女被叫做“姣婆”,原意是讲比较懂发骚的女人,一般女仔不中意别人说她“发姣”,但如果是亲密的人,开开玩笑,倒也无伤大雅,毕竟大家都很喜欢起外号,四眼、鸡肠、肥佬、炮王、姣佬、菜头什么的,其中跟吃有关的外号不少。
他高中喜欢编人名写作文,是班上虚构名人名言第一人。俄国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希腊的帕帕索普洛斯,是他经常用的名字。问他为什么,他说好占字数。
比起名字,编造名言警句更难一点,但也有套路。不能学生气,不能太轻率,要一读起来有学究范,有那种所谓的境界。这一看自己的文学功底,二看你装腔作势的本事。学不来,那还不如踏踏实实背一段万能金句。比如那会儿流行的明朝三大奇书之首《菜根谭》,有一段话他屡屡在优秀范文里见到: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窗外浮云漫卷,易川在租房干活。吴遥用手机在他屁股后面拍,她最喜欢看他干活的样子,让男的的老老实实干活,这能够给予她产生奇怪的爽感。这种爽感,就像一个夸夸其谈男女平权的人士,真的给老婆做家务,他做得很难受,流露出“我凭什么做这些”的表情,又不能不做,等他抱怨了,女方反问:“那我又凭什么做?”
每当易川来找吴遥时,吴遥负责做菜,易川就负责洗碗、擦地、打扫房间。她要他拿出被老婆欺负了的怨气来擦厨房,他擦得贼使劲,她边拍边说:“你对我怨气还挺大!”他谄媚似地笑:“哪有,我这都是应该的。”
他们的生活是在遭遇一件件日常的磨损中度过的,而他们携手面对这些磨损,积累在学校很难会有的生活经验。比如:将十几根长短不一的不锈钢拼在一起,搭建成鞋架;将一颗颗洋葱剥开,切猪肉,做青椒炒肉丝;分配两个人在厨房的工作,不能永远是女生做菜,男生洗碗,应当尽量对半,男生参与至少一半做菜工作;以及在暴雨之夜,进门的人不可直接坐在床上,应当把衣服、鞋子都换掉;如果竹席脏了,要用热水浸泡的毛巾擦拭,用力,想象自己生了一肚子气。这些都是一件件细微的事,却构成了他们真实的日常生活。而对他们来说,生活就是如此,一点小甜蜜,都成为熬过苦闷工作的盼头。
吴遥在周一的时候期待着周五,因为周五过了就是周六,只有到了周末,才有放松的感觉,浪费时间,而不感到愧疚。而周中数天,是一次又一次的小型崩溃,以面部平静的方式存在,保持着小职员的觉悟,生活不是在惊心动魄中走向崩溃,而是在那些看似平静的时刻,在每一个毒辣辣的太阳照耀下,看起来很忙,又什么都不剩的时候。于是平静的一天,也成为自我崩溃和小心修复的一天,在跟伴侣或好友说,再撑一会,挣钱要紧的鼓励下,好好熬过这一天。却明白自己不是情绪稳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