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巷故事】 不相往来的亲兄妹
“梦回小巷,旧居儿时模样,双亲仿佛在场,梦醒热泪盈眶,久久惆怅……。”这是数年前我的一首记梦小诗。小巷已经深入我的骨髓,于此可见。
这个小巷,就是四衙巷
综合衡量,曾祖兰亭先生算得上是一个有福之人。他是秀才,有功名;家有薄田,属小康;儿女双全,所谓“花生”;特别是,他有两个子女后来都跻身名流,足以让他扬眉吐气,脸上有光,心中满足。
子,自然是我祖父李健侯。女呢,是老四李翠贞,我父亲的四姑妈,我们这一代的四姑奶奶。李翠贞姑奶奶毕业于北京女师大,听过鲁迅的课。她后来是湖北“二女师”的校长,著名学者冯天瑜的父亲冯永轩老先生,那时是“二女师”的教员。祖父和四姑奶奶都上了红安县志。
母亲抱着我,父亲抱着哥,左边小女孩是我姐
但我这里要讲的,不是四姑奶奶,而是她妹妹五姑奶奶。原因呢,是四姑奶奶解放前就去世了,与四衙巷没关系,而五姑奶奶与四衙巷老宅还有点关系。
我父亲曾经写了一篇小说。细节我不记得了,基本情节是,父母为某小姐定了一门亲,小姐不中意,后来假意应承,把男方骗到汉口,然后花样百出,终于把男方甩脱。那可怜的男子,又羞又气,回乡后一病不起,最后呜呼哀哉。这小说小姐的原型,就是五姑奶奶。那小说基本是纪实。
李健侯(1894—1962)少将,参谋长,字健侯,湖北省黄安(今红安)人。1914年保定军校第三期炮兵科和陆军大学第六期学员。毕业后历任团长、参谋长、局长等职。1938年6月被授予少将军衔。1946年7月退役。
祖父生前,五姑奶奶从来没有来过四衙巷老宅,她与我祖父真的是老死不相往来。文革中,在我祖母去世后,她来四衙巷老宅住了几天,所以我现在可以写写她。她中等个,硬朗,说话中气足,做事“爽啦”,就是一个劳动妇女形象。她很喜欢我,总在我面前絮叨往事。有一天,她谈起了她与我祖父,也就是她的二哥的一次严重冲突。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情节是我祖父气急败坏,拔枪对着她,不知怎的她把枪抢过去了,然后我曾祖父曾祖母急得给他俩下跪求情。
她是笑着说这个事的,好像还有点得意。哦,是这样。我祖父肯定对这个妹妹深恶痛绝,难怪老死不相往来的。
后来的岁月我曾多次回忆起五姑奶奶,我觉得这个五姑奶奶这大年纪身体还这样好,无萎靡之态,大概可以说明她后来的夫君还是很称她的心的。她算得上是一个勇敢坚强自信的女性,在那个年代殊为难得。从她身上还可以引出一个问题,人的个性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家庭背景成长环境差不多的兄弟姐妹,性格会有巨大的差异?比如她吧,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又善机变的性格?
1958年的崇福山街,右边为四衙巷北口,挑水人背后十米处就是水井 孙庆力供图
祖父还有一个妹妹,那是三姑奶奶。这个妹妹就住面对四衙巷北水井那巷子里,离我家很近,但我对这个姑奶奶对不上号,对她的老先生倒认识。她的先生姓袁,也是一个瘦高威严的老人。三姑奶奶的几个儿子,与我父亲是姑舅老表,关系不错,还经常走动一下。
走动得最多的,是老六,我们喊他六叔叔。后来因为他预言我儿子将来可能罹患一种罕见的疾病(他是学医的),建议我再要一个孩子,引起我的不快和反感,所以我和我妻子私下称他鬼子六。可见人的本能就愿意听好话,不愿听煞风景的所谓“直话”。由此也可以知道君王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纳諫,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大人在老宅院子晒太阳闲话。六叔叔讲起了观看行刑。他说“镇反”时,螃蟹岬凤凰山下就是刑场。他那时是孩子,与人一起上凤凰山,观看山下毙人。他说那毙人太多了,成车拉来,成车的毙。他们看得心惊肉跳,然后晚上就做恶梦。
唉,大变动的时代,大概就是这样吧,人命如草芥!被处死的,有罪有应得的,也有死于政治需要的,总之枉死者不少。愿那些冤枉者安息!什么时候真正做到不枉不纵,政治才真正走上法治的轨道。愿这一天早日到来。
现在想到住戈甲营的堂伯了。我始终搞不清楚堂伯与我亲伯的族名,反正一个是毓芳,一个毓芬。好像堂伯是毓芳。堂伯是我曾祖的大儿子的独子。听长辈说,他年轻时欺男霸女,包揽词讼,是乡间一霸。我听说过他年轻时的一个窘事。他有一个相好,经常趁堂伯母不在家时弄回家。堂伯母心知肚明,有一天装着外出,又悄悄溜回家躲在帐后,堂伯果然找来相好。正当他们在床上卿卿我我时,堂伯母出其不意从帐后出来,抓了个现行。
土改前,狐群狗友给堂伯通风报信,要他快跑。于是他就往广东方向去。走到广东,通香港的关口封了出不去,他只好隐姓埋名在外面生活了几年。等他回来,风头已过,命就保住了。
我上小学时,有一段时间他在武昌新华村口儿童公园对面卖烤红薯,生活很窘迫。
我家全家下放前,他来到四衙巷老宅话别。走时对父亲说:“我们兄弟伙怕再也见不到了!”果然,等我们家72年返城,他已经病故了。现在我回想他临别时的神态和话语,很有点心动。
他以前是恶人,这时不是了,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他。
打捞城市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民国武昌
编辑:田联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