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林:评《色戒》(7,8)
评《色·戒》(七)
刘晓林
张爱玲文:
“喂?”
还好,是邝裕民的声音。就连这时候她也还有点怕是梁闰生,尽管他很识相,总让别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广东话说。“这两天家里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买东西,不过时间没一定。”
“好,没关系。反正我们等你。你现在在哪里?”
“在霞飞路。”
“好,那么就是这样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没什么了?”她的手冰冷,对乡音感到一丝温暖与依恋。
“没什么了。”
“马上就去也说不定。”
“来得及,没问题。好,待会见。”
她挂断了,出来叫三轮车。
刘晓林评:
为什么有点怕是梁闰生?梁闰生是谁?在上海的佳芝用广东话说“这两天家里都好?看来佳芝这单帮的买卖人在语言上也是颇有天赋的!要么就是事先经过了一系列“坚苦卓绝”的培训。
“那没什么了?”佳芝对乡音感到一丝温暖与依恋,想再听些家乡的话---没了!“没什么了。”“马上就去也说不定。”通篇让人听不懂的话,这就对了。因为通话的邝裕民和佳芝懂,很懂。
张爱玲文: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这些太太们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也许应当一搭上他就找个什么借口搬出来,他可以拨个公寓给她住,上两次就是在公寓见面,两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进了集中营。但是那反而更难下手了——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要来也是忽然从天而降,不然预先约定也会临时有事,来不成。打电话给他又难,他太太看得紧,几个办公处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没有,只要有人知道就会坏事,打小报告讨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来,据说这样的事也有过,公寓就算是临别赠品。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钉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刘晓林评:
今天要是不成功,不成功什么?现在我也不知道。“也许应当一搭上他就找个什么借口搬出来,他可以拨个公寓给她住。”刚搭上就找借口搬出来让易先生给自己拨个公寓住,这样可能不太符合事物的规律。轻信是容易叫人吃亏的,易先生更深深懂得这一点。所以如此美妙的事情作为“也许”想想还是允许的、不错的。话说回来,如果真这样了事情反而更不容易成功了。理由很简单,太太看得紧、安插耳目多、最重要的是易先生的诱惑太多!
“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刻画的入木三分用于对张爱玲那鬼使神差的文字驾驭的赞叹已远远不够了!简直,不,应该,就是入心十分!
刘晓林评《色·戒》(八)
张爱玲文:
“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哩,”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
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
就连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马上看见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带着点会心的微笑,连邝裕民在内。
只有梁闰生佯佯不睬,装作没注意她这两年胸部越来越高。演过不止一回的一小场戏,一出现在眼前立刻被她赶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轮车踏到静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馆前停下。万一他的车先到,看看路边,只有再过去点停着个木炭汽车。
刘晓林评:
“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哩,”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看来是最近发生的事情。什么还没有这样哩?你想去吧!我张爱玲可不管。“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两年前她的脸在有人偎在自己胸前时应该红了,绝不是一红,红的厉害!佳芝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有人偎在自己胸前多大的事情---佳芝自己想的,不是我的推测。可憎的眼光,会心的微笑,真实的人们。
梁闰生佯佯不睬应该有原因。三轮车为什么停在小咖啡馆前?大家要问佳芝。
张爱玲文:
这家大概主要靠门市外卖,只装着寥寥几个卡位,虽然阴暗,情调毫无。靠里有个冷气玻璃柜台装着各色西点,后面一个狭小的甬道灯点得雪亮,照出里面的墙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只小冰箱旁边挂着白号衣,上面近房顶成排挂着西崽脱换下来的线呢长夹袍,估衣铺一般。
她听他说,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号西崽出来开的。想必他拣中这一家就是为了不会碰见熟人,又门临交通要道,真是碰见人也没关系,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瞒人的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经冰凉了,车子还没来。上次接了她去,又还在公寓里等了快一个钟头他才到。说中国人不守时刻,到了官场才登峰造极了。再照这样等下去,去买东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这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见面。
刘晓林评:
“虽然阴暗,情调毫无。”阴暗的地方是不是一定有情调?难说。但大多数情况下是对的。“靠里---后面---里面---旁边---上面”小咖啡馆了的一切被张爱玲描述的太清楚:如同张爱玲在写自己的小家一样。“不会碰见熟人,又门临交通要道。”危险的地方常常安全,主人深谙这一点。“说中国人不守时刻,到了官场才登峰造极了。”看张爱玲的文字,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总会可以挖掘出社会的方方面面的东西。
记住:文字如果仅仅用来叙事是无益的,就如同绘画仅仅用来摹形是无益的一个道理。要打动人的灵魂,要有深度直入事理更要有广度——给人要有足够的思维驰骋的空间才行!张爱玲做到了!
“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轻描淡写,易先生是不是老狐狸?我不敢说。但他的确具有“老狐狸”的思维:他把极其应该、并且是自己提出来的事情给堂而皇之的化解了,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