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啊!“钢的城”那本工作证
“喂!罗日新吗?我看了你写的《钢的城》,想不到你这个'水货’干部,成了个大作家”。听到了这既陌生又久违了的熟悉声音,我的鼻子不禁发酸。这是我的同学赵晓安打来的电话。2013年,我在故乡黄石投资开发了一座现代化楼盘“天新花园”,尽管项目进行得轰轰烈烈,但很少接到同学和工友的电话,没想到2019年10月我创作的《钢的城》小说一面世,就接到他们许多来电。吴书林与我的一番畅谈更是勾起了我对30年前一段往事的回忆。那是一个春风习习的清晨,我骑着自行车刚刚到交通路的钟楼下,就听到有人喊我。
“罗日新,你现在在哪里工作?”我抬眼一看,是同学王胜利,连忙刹住自行车,左脚踏着马路,右脚踩在自行车的踏板上,从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工作证递给他。“咦,冶金工业部大冶钢厂!”王胜利轻声地读着工作证上的字样,用手抚摸着"“冶金工业部”那五个烫金大字,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他翻开工作证,目光在“干部”一栏停留了一会,疑惑地问:“你的单位是'一炼钢厂’,是生产一线,怎么是干部呢?”“我是大学毕业在集团公司组织部报到后,分配到一炼钢厂的,所以算干部。”我把工作证仔细地放进上衣口袋后对他说:“有时间去一炼钢厂找我,带你去看炼钢,看烂漫的钢花。”分手后,我带着笑意踩着自行车,沿着黄石大道向太阳升起来的东方,向大冶钢厂使劲地蹬去。当年,冶钢是受国家计划指导的国有重点企业,也有行政级别,大多数干部是脱产的。也就是这本工作证,让我的母亲与父亲在家里整整地打了好多年的“嘴巴官司”。“宝山啦,儿子不是说好了分在技术处的呢,是干部,怎么到了一炼钢厂?”母亲洗着我那全部被汗水浸透的内衣,心疼了。“每天都是汗湿透了回来,刚刚出校门的孩子怎么受得了哇。”
母亲在市南湖小学当教师,话语里流露出既有对儿子的疼爱,也有对学生的爱惜。“你懂什么?干部干部先干一步,集团公司的领导大都是从一炼钢出来的。”父亲受不了母亲的唠叨,放下笔走了过来。接着说:“谁叫你跟他洗了?我在砌炉工段上班时,都是自己洗衣服。”“儿子这不是累吗?回来就躺在床上不能动了。”母亲说着,赶紧关上房门,生怕吵醒我。“累什么累?我白天上班晚上写稿,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当时父亲在冶钢党委宣传部工作,他最初是在三炼钢厂炉前一边工作一边业余写新闻报道,先后被抽调到《黄石日报》社等单位工作,逐渐走上《冶钢报》社总编的岗位的,多年来,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和一身工作衣从不离身。“那你明天找袁厂长说一下,儿子跟你一样也喜欢写,把他调到厂办去。”母亲扔下手上的衣服,站了起来,“你不愿意去,那我就去!”父亲显然有点生气了,一下子推开房门,走到我床边,“起来,别一回家就装死狗子,自己的衣服自己洗!一炼钢干不下去了吗?别以为你发了几篇文章就能去厂办。”父亲一边说一边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我懵懵懂懂赤着脚站在床边:“没有哇,我从没想过要去厂办工作。”母亲连忙拿来一双拖鞋,解释道:“儿子的衣服是我自己要洗的,去机关工作的事是我想的,跟儿子没有关系。”“那你就不要去厂里了。”父亲担心母亲真的去找袁厂长。“找袁厂长怎么啦,前年你们春节开贤内助会,还不是点名叫我发言吗?”“别说啦!”一向说话中气很足的父亲声音更加洪亮了,他不喜欢母亲提这事。我赶忙穿好衣服往外走。“你们都别说了,以后我的衣服我自己洗。”并发誓般地对父亲说:“爸爸,我可以永远不离开一炼钢厂,但要我放弃写作是不可能的!”一炼钢厂有三座平炉和一座电炉,当时的炮弹钢D60就由电、平炉混炼而成。平炉每个季度要更换一次所有的耐火砖和拱角梁等支撑系统,一炼钢厂平均每个月要停炉7天,进行一次中修。由于我年轻,中修时的干部值班大都是安排我上夜班。
那时我正在创作长篇小说《钢厂的故事》,白天写作,晚上上班。有一次下夜班,在回家的路上,骑在自行车竟然睡着了,直接撞上了大树,把手摔骨折了。母亲望着我上夹板的左手,心疼得吃不下饭了,又勾起了她为我调动工作的心事。她跟父亲商量:“儿子在炼钢厂上班好多年了,他也蛮求上进的,连手都摔断了,看能不能趁这个机会找下袁厂长,帮忙把儿子调到机关去。”父亲埋头吃饭,半天才回答母亲:“炼钢厂怎么不能干了,手跌断是他下班路上自己骑自行车,不小心撞的,和炼钢没关系。”“有关系,总是让儿子上夜班,长期透支,身体疲惫才受伤的。”“不了解情况就瞎说,你问你儿子,上夜班那几天是不是白天没睡觉。”父亲说着把筷子放在了桌子上,用手指了指我的眼晴,“你看你儿子的两只眼睛,眼眶是黑的,眼珠是红的,白天一定是又在写小说了。”父亲一席话让母亲沉默了,她望了望我,既没有埋怨我、也没安慰我,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再提调离一炼钢的事了。那天傍晚,我正在兄弟几人合住的房间写作,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悄悄地走了进来,把一封信丢在了我的面前,当时我没在意,晚上拆开一看,上面跳跃着几行父亲刚劲有力的大字:“说你想当小仲马,却只有一个老婆,怎么写得出《茶花女》,说你想当大仲马,你没有坐一天牢,怎么写得出《基督山伯爵》”。
啊!顿时,一股暖流在我心里流淌,父亲并不是真反对我写小说,这封信既是劝阻,又是鞭策,他在告诫我,先要有生活、要有实践、要有积累才能出成果。由此,我想到父亲存放在家中那一本本略显陈旧采访本,里面都一丝不苟地满满记录着他对工厂的了解,对职工的了解,正是源于这些深入的了解,几十年来,他写出了数千篇新闻稿,发表在上至《人民日报》,下至《黄石日报》等国家、省市报刊台上。火热的炼钢生活使我对文学创作不断地有了新的认识、新的进步,在炼钢炉前、在钢包架下结交了不少的炼钢工、砌炉工“哥们弟兄”,逐渐地淡忘了自己的“干部”身份。然而,慈祥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忘怀她儿子的工作环境和干部身份。又是一年“红五月”,一炼钢厂展开了“大干一百天,产量超纪录”活动。活动的最后一天的半夜,值班主任派人把我从家里叫到炼钢炉台。原来是渣罐车的牙箱坏了,备品库房没有减速机的齿轮配件,需要现场测绘出图,让车工马上加工。我赶到现场出完图纸,车工马上按图纸加工好零件,送到平炉台下安装时,天已蒙蒙亮了。那天夜里,风雨交加。我骑自行车去厂里的路上受了寒,再加上一夜没休息,肚子突然疼了起来。“郭师傅,你们抓紧安装,我去上个厕所就回来。”放下扳手,我就往厂房外走去。一炼钢厂房里没有卫生间的,工人们要方便,必须去厂房外马路对面的卫生间。走到马路边,我才发现身上没带手纸,又转身跑回平炉台值班室,刚进厕所,就从厂房内传出“轰”的一声巨响。“不好!”平炉台又放炮了,我下意识的喊了一声,提起裤子就往厂房里跑。郭师傅被钢水严重烫伤,被赶来的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郭师傅家住在东风路,他的女儿是我母亲的学生。当郭师傅爱人哭着向我母亲说起此事时,母亲一定吓坏了,从头到尾就记住了郭师傅爱人的一句话:“你儿子命真大!早不去晚不去,刚好爆炸的时候去了卫生间。否则,和我家老郭一样惨。”母亲回到家后,真动怒了。“下次不可能那么幸运了,不会每次都赶上那个点上厕所。再炸到你儿子,命就没有了!”母亲对着父亲大声吼着,把桌子上的碗都摔在了地上。“我不是也在炼钢厂干过吗?烫伤没有。”这一次,父亲的声音比母亲的小多了。然而,让母亲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我坚决地站在了父亲一边。我安慰母亲说:“妈妈,炼钢厂的安全措施不断地改进,这样的事故也是偶然的,再说,你儿子命大烫不着的!”听了这话,父亲爽朗地大笑起来,一向说话直来直去的他,竟幽了一默:“你看、你看,一炼钢厂是好单位,有人还不想走,有人想去还进不了呢。”母亲反唇相讥:“那你当年怎么离开一炼钢厂啦?”“我是炼成了'钢’,才调到黄石日报工作呀,不是把你也给调来了吗?”“如果那样两地分居,难道比现在一家人在一块好吗?”“当年你去学校找我,穿着四个兜上衣,胸前戴着奖章,让人以为你是个军官呢。其实是你在一炼钢厂得的奖,好多工人都有......我不来到冶钢三小你分得到房子吗?当年儿子出生时,不是住在学校分给我的房子里面吗?”母亲总是揭父亲的短。聊着聊着,母亲和父亲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最终,谁没有去大冶钢厂找袁厂长,我就一直在一炼钢厂干了下去。
十年后,隶属于冶金工业部的大冶钢厂进行了改革,划归湖北省和黄石市,更名为大冶特钢,全面实行了劳动合同制。我被调离一炼钢厂,担任冶钢集团市场调研部部长,结束了那充满炉火和钢花、充满激情和友情的“干部”生涯。2008年,我在美国休斯敦,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钢的城》。书中的人物原型,许多是一炼钢厂曾经一起工作的工友。我感谢父亲,让我大学毕业去一炼钢厂工作,感谢母亲,给予我伟大的母爱,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没有大冶钢厂、大冶特钢、中信特钢,没有炉火的锤炼,我写不出长篇小说《钢的城》。
罗日新,1963年生,青年时代写作并发表小说多篇,中国作协会员。曾在大冶特钢工作。创办上海宝新实业有限公司、新疆晨新工贸有限公司、湖北天新置业有限公司等多家企业。第一部长篇小说《钢的城》发表于大型文学期刊《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