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村庄季风(三十五)

171

村庄里有两头拉独套的牛,一头是黄的,一头是黑的。

黄牛耕秧田,犁出黑色的泥巴。黑牛耕豌豆田,犁出黄色的泥土。

冬天,黄牛和黑牛搿犋拉牛车,蹄子踩碎了村庄道路上干枯的车前子,车轮碾出翅膀一样的尘埃。

有的时候,黄牛和黑牛给村庄拉回来一个儿媳妇,红纸屑绿纸屑落在牛的脊梁上,给牛穿了一件花衣裳。

有时候,黄牛和黑牛把村庄的女儿拉到另一个村庄,成为别人的儿媳妇。牛角上系着红布条绿布条,给牛扎上了头绳。

还有村庄女人剪的歪歪扭扭的喜字,贴在牛肚子上。牛车走到哪里,就把村庄的喜气拉到那里。很像现在穿唐装的老相声演员,在重大婚礼上滑稽地演出。

村庄的人把拉独套的黄牛和黑牛,看成了村庄的两个人,而不是两头牛。

那些拉回村庄的儿媳妇,经过黄牛和黑牛身旁,总给它们拽一把青草。

那些第二天要被拉到另外村庄成为儿媳妇的村庄女孩,头天夜里,总要找到它们的牛槽,给他们的草料里,放一把盐煮的黄豆和一捧盐煮的黑豆。

黄牛和黑牛在黄豆地边和黑豆地边吃草的傍晚,村庄的人都说:黄豆是黄牛种的,黑豆是黑牛种的。

黄牛和黑牛在同一个冬天老了,卖到镇上的杀锅里。村庄的人都哭了,就像哭村庄两个去世的老人。

村庄与人的情感和村庄与牛的情感,基本是一样的。人和牛活着的时候,人的脚印和牛的蹄印,总是重叠着刻在土地里和村路上。

村子里现在是没有一头牛了,也没有猪了,甚至也没有鸭子和鹅了。走过村庄中间的道路,总感到村庄空落落的。

172

一粒麦子有多重,人的生命就有多重。

村庄的度量粗糙而经典,没有秤星也没有刻度,阳光和风雨让麦子有多饱满,村庄的度量就有多饱满。

谷子三千麦六十,就是季节的丰稔。

在小麦即将成熟的季节,村庄的男人们都要掐下一个麦穗,在两只手中间揉碎。对着奥热的天空,吹去麦壳和麦芒,把麦粒留在手里。

他们仔细的数着麦粒,唯恐漏掉一颗。他们渴望一个麦穗上有六十个麦粒,渴望麦粒的数目达到峰值。

在这个时候,麦穗就是一架天平,麦粒就是天平上的刻度,在度量一个季节,

在这个时候,一个农夫就是一个巨人。他站在大地上,天空站在他的头颅上,云彩站在天空上。

在这个时候,一棵小麦也是一个巨人。麦根站在土地里,麦秆站在麦根上,麦穗站在麦秆上,而广阔无垠的天空站在麦穗上。

就连布谷鸟的声音,也不是在飞和流淌,而是站在麦穗上,歌颂那些饱满又结实的麦粒。

就是季风,也不是在刮,更不是在吹,而是站在麦穗上,摇摆出麦穗本身特有的芬芳。

每一个苍老了的季节,都会给大地留下自己成熟的影子。在夏天,小麦的影子就是季节的影子,小麦的成熟就是季节的成熟,小麦的重量就是季节的重量。

173

老院落是举人留下的。

巨大的门楼和一个完整的四合院,跨越朝代,成为村庄的地标性建筑。

举人死后不到50年,举人的孙子从老院落里搬出来,住进自己的牛屋里。

老院落里住进了四家人。一家是铁匠,一家是老院落的仆人,一家是懒汉,一家是喂两只鱼鹰的矮个子男人。

又过了30年,铁匠没有儿子,跟着唯一的女儿走了,死也没有回到村庄的山岗。他留在老院落的南耳房,垮塌了。打铁的锤子和风箱没有死,被埋在垮塌的耳房里。

老院落的仆人住进北耳房的那天,已经四十岁了,终生未娶。每天晚上,北面窗户的北风吹着窗户上糊的旧报纸,呜呜的唱着,如同一个女人在和他说话。35年后,老院落的仆人死了,埋葬之后的哪个冬天,北耳房被大雪压垮了。

懒汉住进了老院落的上房和南厢房。在青砖卧顶的房子里,懒汉的老婆生了三个女儿,都远嫁他乡。老房子里两个老人都很懒,死的时候,粪桶就放在锅台前。上房和南厢房屹立了很长时间,垮塌在一场连绵的秋雨里,青砖上长满了青苔,绿的像逝去的生命。

北厢房里,喂了两只鱼鹰的矮个子男人,逮鱼逮了一辈子,最后淹死在东河湾里。尸体捞上来的时候,耳朵和嘴唇已经被鱼咬碎了。两只鱼鹰也飞走了,北厢房空落了一段时间,就倒塌了。人们看见,北厢房倒塌那天,两只鱼鹰忽然飞回来,在碎了的瓦砾上啼叫。

祖父活着的时候,跟我一起经过老院落,他很不经意的说:没有一座房子里的人是永远鼎盛的,就像皇宫里很长时间没有婴儿啼哭一样。举人的老院落因为出过一个举人,把一座院落的鼎盛全部榨干了。后边住进来的人,就轮到了衰落。看看这四家人,就看到了一座老院落里鼎盛和衰落的全部。

举人的老院落全部成为村庄的废墟之后,竟然没有人愿意在原来的土地上盖房子。后来成为一口水塘,盛满了雨水。人们经过水塘,几乎没人知道,那儿就是举人的老院落。

一座老院落,就是村庄的前世。今世的村庄,看见了来世村庄的影子,谁还会记忆村庄的前世呢?

174

村庄曾有过一个管理十三县的司令。

他当司令的时候,做了一张槭树大床。司令也是村庄的人,和村庄的人们一模一样,相信睡了槭树做的床,家族娶回来的妻子会生出一大堆儿子。司令是独子,他想要一大堆儿子和孙子。

司令的儿子出生在槭树床上,儿子的老婆,给司令生下了七个长鸡巴的孙子。

司令死了,副司令睡在司令的槭树大床上。

睡了一个月,副司令老梦见司令拍打他的头颅。

副司令的头开始炸裂的疼痛,经常看见一棵槭树倒在头颅上,把自己砸死了。

梦是生命出发的地方,也是生命回家的地方。副司令就在梦里真的被一棵巨大的槭树砸死了,梦没有了,人也没有了。

副司令死了,参谋长睡到了司令的槭树大床上。

睡了十天,参谋长闻到了槭树上流淌的汁液的呛鼻子味道。他在梦里,听见司令问他:睡在槭树大床上,不怕得槭疮?

醒后,参谋长真的长出了槭疮。浑身发痒发红,十个指头一起挠来挖去,还不能止住槭疮的奇痒。

最后,参谋长死在槭疮里。死的时候大叫:司令的槭树大床,是不能睡的。

司令给副司令和参谋长的老婆托梦说:一棵槭树,长到能做一张大床,要上百年的时间。一个村庄,要出一个管十三县的司令,要二百年时间。二百年的人,睡一百年的大槭树做的床,本来就超过了树和人的光阴比例。我活了58岁就死了,他们接着睡槭树大床,就活不了58岁了。

副司令52岁死了,参谋长49岁死了。一棵树的宿命,成了三个男人的宿命。

槭树的宿命,司令、副司令、参谋长的宿命,归根结底是村庄男人的宿命。当他们混同在一起,就是个体的人不能抵抗的生命的宿命。恐怕管理三十个县的司令,也难以抵抗自己的宿命。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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