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志|老房子:不老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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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二十多天,家里的老房子就要被拆掉了,心念及此,五味杂陈。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孤寡老人要到已出嫁的女儿身边生活,把几间土坯房卖给了我家。那几间土坯房和那位老人一样,屋檐下的椽头已变朽,南墙的土坯已变薄,已经不起大风大雨的侵袭。夏季惊雷声声,大雨滂沱,母亲总是夜不成眠,担心已被风雨驳蚀了几十年的土墙在雨水的浸泡中瘫软而倾倒,把我们一家人埋在里面。冬天北风吼叫,大雪纷飞,母亲总是忧心忡忡,担忧一片片雪花堆积在一起就能把房子压塌,让一家四口没有明天。

母亲在这份忧虑中熬煎了好几年,不到三十岁就落下了头晕的病症。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到邻居家去借药罐,母亲皱着眉头把一碗黑色的药汤咕嘟咕嘟地喝下去,是我对于中草药最直观的记忆。

草药的味道是苦的,风雨飘摇的生活也是苦的,拥有几间砖瓦房,成了母亲甜美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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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宅院就是一卷家史。

构建一处宅院,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就是一份生活的安稳;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是一份富足的成就。一九八五年,我家扒掉土坯房,盖起了三间青砖瓦房。砌地基用的石头一半是从老地基里挖出来的,一半是从北边的山里拉回来的。过梁是从老房子拆下来的,尺寸不够,只能在过梁两端的下部加了用砖头砌成的柱子。

椽子一少半是旧房子上拆下来的,一多半是我大姑父帮我们从马山口镇买来的。姨爷用牛车帮我们拉椽子的时候,牛受惊了,把绳索缠在他身上,摔了一跤,腿摔断了,几个月卧床不起。每年去大姑家走亲戚,母亲总是叮嘱我给姨爷家也带一份礼品。这份叮嘱是一个提醒,提醒我要一直记着姨爷的恩情。三十多年来,我一直遵从着母亲的叮嘱。

那时每个村子里都有泥水匠、木匠,这些工匠是需要支付少量工钱的,体现的是对匠人的敬重。搬砖提灰的男子大多是亲友,洗菜做饭的女子大多是村邻,是纯粹来帮忙的,只要管饭就行。乡里乡亲之间是和善的,淳朴的,温厚的。

盖几房屋,大概需要经过几个月的时间,依靠的不仅仅是经济实力,还需要乡邻和亲友们的支撑,方才能够在几个月的劳作中构筑出一个家庭的风水和风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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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的变迁就是时光的足印。时光不会老,在时光的足音中,人变老了,房屋变老了,村子变老了。

三十多年间,房前屋后的路修了一次又一次,每修一次,便会抬高一点,我家的瓦房变低了。西边的邻居先后三次扒掉旧房盖起新屋,东边的邻居拆掉瓦房盖起了楼房,我家的瓦房变旧了。

住在越来越低、越来越旧的瓦房里,母亲的身躯变低了,显得更加苍老。

今年春节过后,我打算扒掉老屋,盖几间新房,亲友们反复劝阻。他们说把房子盖在老家的人,都是过得不够体面的人,你不如在县城买几间单元房。思前想后,我不改初衷。我生就一个贫贱之命,从来不敢有能够活得体面的奢望,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声不响地活在乡村,让生命里多一些散淡,就已经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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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间瓦房沐浴了三十多年的风雨,造就出了一份低调的典雅,拆除了老房子,这份典雅便没有了。我在老房子里度过了半生的光阴,屋子里积存着我半生的记忆,推倒了老房子,我的记忆便坍塌了。

一个人的衰老,是从对老家的贪恋开始的。老房子还没有扒掉,新房子还没有盖起来,我就开始怀想过往,在静夜里写下这些沉重的文字,表明我已经真正地开始变老了。

房子有变老的那一天,有被拆掉的那一刻。人也有变老的那一天,也有被埋掉的那一刻。任何事物都不能和岁月对抗,任何人都不能和时光对抗,对于时间来说,所有的抗争都是徒劳。

学会顺应,也许是一种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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