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别廷芳的御医
商雪亭是西峡口的民间医生,住在离西峡口五十里的枫杨湾。一年到头,脚上踏着一双葛麻编的草鞋,穿梭于西峡口乡间的村子。春夏秋三季,穿着老婆缝的浅蓝布袜子,冬天下大雪,套上老婆缝的深蓝棉袜子。对有钱人,商雪亭不多收一个子。商雪亭对大儿子说:“有钱人的钱是有钱人的,咱不能掏出来装进自己口袋里。”对没钱人,商雪亭却不收钱,甚至抓了药,让大儿子给送过去。商雪亭对老婆说:“医生不是木匠铁匠不是开小卖铺的,要力气要本钱。医生给人看病是不费本钱的,不收没钱人的钱,才是医生的根本。”
有些没钱人家,找商雪亭看过病,送给商雪亭一双葛麻草鞋。商薛亭就坐到门墩上,脱下旧的,换上新的。用力气在地上敦敦,让葛麻草鞋和脚上的袜子合在一起。时间长了,送给商薛亭草鞋的人多了,商薛亭就成了西峡口方圆百十里范围内,每年穿新鞋最多的人。到了除夕夜里,一家人坐在一起喝几盅缸撇黄酒之后,商雪亭扳着指头算算一年穿了多少双草鞋。算来算去,商雪亭就笑了笑,温纯地说:“一年穿一百二十双草鞋,比袁世凯穿的鞋还要多。”
给有钱人看病,总要给商雪亭炒几个菜,摆一壶酒。商雪亭说:“我只要一个菜,就是萝卜青头切几大块,蘸点盐水就行了。”商雪亭喝几杯黄酒,吃几块青头萝卜和一碗面条。那些菜,商雪亭一筷子也不动。有钱人给商雪亭三块银圆,商雪亭只收一块。就是撵出门外半里路,把银圆塞进商雪亭的口袋里,还是要掏出来,还给有钱人。商雪亭说:“看次病就值当一块银圆,收多了,也就不值当了。”
给没钱人看病,也是几块子青头萝卜,没盐的人家连盐也免了。吃嘴萝卜喝嘴稀饭,商雪亭也吃喝的香甜如故。商雪亭说:“天下找我商雪亭的,没有富人,也没有穷人;没有贵人,也没有贱人,都是病人。有钱人给块银圆,没钱人给双葛麻草鞋,都是一样的。”商雪亭有了银圆,不买地,不盖房子,一家人吃吃喝喝一年,手头只要超过五十块银圆,就把多余的塞到庙里的乌木箱子里。过去大庙在夜里是不关门的,风雪夜归者,讨食要饭者,到了庙里,就是半夜时分,也要做碗饭给人家吃的。
别廷芳住进西峡口当上司令之后,1933年夏天,大腿上生出一个疔。不红不肿,就是扎心疼。白天疼的轻一些,到了夜里,疼的别廷芳在床上乱滚。西峡口五个药铺,都有看疮看疔的大夫,轮着给别廷芳看了一遍,又是喝药水,又是糊膏药,那个疔就是挖不出来。别廷芳对薛钟村说:“疔要挖,疮要抽。一个西峡口,就没有一个能挖疔的大夫?”
薛钟村说:“西峡口民间最有名的医生不是西峡口五个药铺里的大夫,是枫杨湾的商雪亭。”
别廷芳说:“给区里打电话,让商雪亭来给我挖疔。”
薛钟村拿起摇把子,刚摇了一下,别廷芳说:“让区里雇个兜子,把商雪亭抬到西峡口。”
区里雇了个兜子,商雪亭贵贱不坐。区长说:“商先儿,这兜子不是我给你雇来的,是别司令给你雇来的,你还是坐吧。”
商雪亭说:“人的脚是干啥的?是走路的。”
区长说:“你商先儿,不能给个鼻子就登脸,给脸就不要脸。好赖我是个区长,给你雇个兜子你不坐,让我区长的脸往哪搁?”
商雪亭说:“把四个男人的肩膀当脚巴掌子走路,是会短命的。”
区长说:“不坐就算鸡巴了,兜子走前头,你跟着兜子走。”
商雪亭说:“还是叫兜子回去吧。”
区长说:“回去?回去我咋给别司令交代?”
五十里路,跑了大半天,商雪亭跟着兜子进了司令部。别廷芳坐在皂角树下,看见兜子上没有人,就问:“没把商先儿抬来?”
几个抬兜子的人说:“商先儿不坐兜子,跟着跑来了。”
别廷芳看着商雪亭说:“还有这样的二球,放着兜子不坐,跑了五十里。”
商雪亭说:“别司令,看看疔长在哪?”
别廷芳伸开腿,挽起裤腿,抹拉到大腿根。
商雪亭摸摸摁摁疔的部位说:“别司令,这个疔叫指头疔,要抓,要挖。”
别廷芳问:“西峡口五个看疮看疔的大夫都抓了,都挖了,咋还不出来?你咋抓?你咋挖?”
商雪亭说:“我用倒臀挖,用倒臀抓。”
别廷芳问:“啥倒臀,不就是绿蛇出溜?”
商雪亭说:“是的。绿蛇出溜,叫绿蜥蜴。它遇到想吃掉它的东西,就倒着屁股,用爪子眨眼功夫挖出一个坑,藏到里边。”
别廷芳说:“你是靠倒臀的挖劲来挖我的疔?”
商雪亭说:“是的。”
商雪亭让别廷芳的马弁到老鹳河滩上挖了二十七个倒臀,装在一个木桶里。商雪亭捉出九条,在一个绿色的老磁盘里碾碎,糊到别廷芳大腿长疔的地方。从自己的药箱里掏出一个黑色牛皮纸膏药和一个火镰,还有一团火纸。商雪亭用火镰撇出火花,点着火纸,烤化膏药,贴在糊倒臀的地方。然后,麻利的把火镰装进箱子里,掏出两张膏药递给别廷芳说:“别司令,我走了,明天这个时候,你自己捣碎九个倒臀,照样子糊上,膏药贴上。后天依然如此,第三天接住头,疔就出来了。”
别廷芳说:“你不能走?”
商雪亭说:“你想枪崩我?”
别廷芳说:“你给我看病,我还能枪崩你?”
商雪亭问:“那你为啥不让我走?”
别廷芳说:“你捣碎倒臀,糊在腿上,撇火镰点火纸,烤膏药贴膏药的样子,不温不火不紧不慢,看着让人过瘾。我不舍得让你走,就是想再看两次你的手艺。”
商雪亭说;“医生是大家的,不是你别司令一个人的。”
别廷芳说;“无论你是一群人的,还是我一个人的,都不能走。”
商雪亭就住下来,给别廷芳捣碎了三次倒臀,糊了三次疔。对头三天的晌午头,商雪亭对别廷芳说:“疔被咬烂了,一捏就出来了,也就是被挖出来和抓出来了,但是你要拿出一瓶上好的烧酒。
别廷芳问:“你喝?”
商雪亭说:”让你的疔喝。”
烧酒拿来了,竟然是一瓶茅台。商雪亭揭开膏药,用烧酒洗掉倒臀的尸体粘在皮肤上的壳子,对别廷芳说:“咬烂了。”
商雪亭把烧酒倒在手上,两个指头轻轻在别廷芳的腿上挤挤,一个肉疔就出来了。商雪亭捏起肉疔给别廷芳看,一个三节的肉疔,半寸长,活像一个小拇指头。商雪亭从箱子里拿出一块膏药烧化,贴住疔留下的伤口说:“这是长药,三天就能长好伤口。”商雪亭用酒洗洗双手,掂起半瓶茅台,喝了一大口,舌头舔舔嘴唇说:“别司令,好酒好酒。”
别廷芳说:“好酒要好菜。”
商雪亭说:“半个青头萝卜就可以了。”
啃着萝卜,喝着茅台,商雪亭的脸微微的红了。他说:“我可以走了吧?”
别廷芳点点头,叫人拿出来五十块银圆,六瓶茅台。别廷芳把银圆递给商雪亭,商雪亭接住后拿起四块,装进口袋里,剩余的递给了别廷芳。商雪亭说:“我给有钱人看病,都收一块银圆。在有钱的病人家里住一天,收一块银圆。三天三块,加上看病一块,四块就足够了。”
别廷芳说:“二球个啥,司令部还没有这几十块银圆。”
商雪亭说:“司令部的银圆是司令部的,不是商雪亭的。但是烟酒没价,这六瓶茅台我背走了。”
商雪亭背上茅台和药箱,别廷芳的汽车开来了。
商雪亭说:“我跑。”
别廷芳说:“来的时候,是兜子,你可以不坐,可以不把肩膀头当腿。汽车一定要坐,这是轱辘在走。”
商雪亭不想坐车,但是商雪亭看见马弁的手枪,恐怕忽然给自己一枪,就呆呆的站在汽车旁。司机把商雪亭拉上了汽车,送回了枫杨湾。
给别廷芳治好了指头疔,除了喝那几瓶茅台的时候,想起来西峡口有个司令叫别廷芳之外,其他的都几乎忘记了。该给谁看病,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名医如道,大概就是商雪亭这个样子。
商雪亭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跟着商雪亭学医,只有老三不想学医,想到西峡口胡球晃荡。他对商雪亭说:“爹,你给别司令看好了指头疔,过几天你去西峡口司令部给别司令说说,让我到司令部谋个差事干干。”
商雪亭说:“在司令部干的人,都是没有手艺的人,都是抱着妓女当老婆,瞎胡混的。”
三儿子说:“别司令也是瞎胡混?”
商雪亭说:“一个司令部只有一个司令,其它都是瞎胡混的。”
三儿子说:“在西峡口瞎胡混,也比在枫杨湾当个医生强。”
商雪亭说:“医生咋了,皇帝有病,也是医生看的。自从盘古开天地,医生和老师不比皇帝差多远。柴扉可以进,皇宫也可以进;商号可以进,都督府也可以进。”
三儿子说:“爹,你还是去给别司令说说。”
商雪亭说:“我给别司令看病,收了人家的银圆,还拿了人家的酒,算是谁也不争谁的钱,谁也不欠谁的情,我咋能给人家开口?”
三儿子说:“只要你开口,别司令能不给办?”
商雪亭说:“你们弟兄三个,只有你上了开封高中,也只有你觉得枫杨湾盛不下你。你的同学就在西峡口的白羽中学教书,你咋不去教书?”
三儿子说:“看娃子的事,我不干。”
商雪亭说:“娃子,过去说壶里乾坤大酒里日月长,其实是医里乾坤大书里日月长。娃子啊,医生和老师日月长啊。”
1933年冬天,天空开始飘大雪的早上,别廷芳的汽车开到了枫杨湾,停在村头两棵巨大的枫杨树中间的空地上。司机和一个马弁找到了商雪亭说:“别司令生了一个疮,请商医生去看看。”
商雪亭说:“西峡口五个药铺的大夫,连一个疮都看不好?”
马弁说:“别司令就信你商医生。”
商雪亭坐上车,三儿子扒住车门说:“爹,你给别司令说说。”
“刮大风吃炒面,老子张不开嘴。”
三儿子说:“别司令能张开嘴让你去看疮,你能张不开嘴跟他说说我的事?”
商雪亭说:“你让爹想想吧。”
诗里说燕山雪花大如席,西峡口的雪花有的时候也大如席。汽车在飞着,雪花在车外边飘着。山水田园都被雪花覆盖了,一切洁白如斯。车开到距离西峡口不远的地方,天空开阔了,西峡口最大的一片冲积小平原,铺设在老鹳河两岸。此时如同一个巨大的白色铺单,把一个小平原铺陈的如同一个纯银的天地。汽车开进司令部的院子,车盖上落满了雪花,很像一个白色的老鳖,卧在司令部的院子里。
天寒地冻,别廷芳在屋子里烤着一盆炭火。商雪亭走进去,别廷芳说:“夏天是正腿长了个疔,冬天是反腿长了个疮。”西峡口人把右腿叫正腿,左腿叫反腿。
商雪亭说:“人吃五谷杂粮猪马牛羊,得个病,长个疮,看似稀奇,其实一点都不稀奇。红薯还要长个黑斑呢,牛还要生个窟窿呢,何况人呢?”
别廷芳说:“商医生,上次是疔挖不出来,这次是把疮里的脓疙瘩挖出来了,他妈个逼,却长不住了。红赤赤一个口子,裤子磨起来生疼。”
商雪亭说:“人吃的五谷杂粮来自泥巴里,想要疮长住,那个长药,也要来自泥巴里。人有的时候,是棵庄稼是棵草,有的时候是头牛是只鹿。”
看过别廷芳反腿上的疮,商雪亭说:“让人到老鹳河大堤上,挖些铆堤草来。”
鹳河大堤上,铆堤草一棵挨着一棵,一节挨着一节,把大堤的沙土铆在一起。几个马弁扒开雪,挖了一箩头铆堤草。商雪亭洗净了一把,丢在锅里煮着,又洗净一把,放在自己带来的盘子里捣碎。煮出来的铆堤草水,洗净别廷芳的疮。商雪亭拿出一块纱布铺在疮口上,糊上捣碎的铆堤草。在铆堤草上面,贴上了膏药。商雪亭说:“一天一换,三天对头,就长住了。”
别廷芳说:“就这?”
商雪亭说:“嗯,就这。”
别廷芳说:“简简单单。”
商雪亭说:“看简单,也不简单。别司令,你看铆堤草,把河堤都铆住了,还能铆不住你的这个疮口?”
三天里,雪下下化化,别廷芳的疮长住的那天,太阳出来了。下雪不冷化雪冷,商雪亭就和别廷芳坐在火盆边,默默的烤火。商雪亭说:“别司令,我想走。”
别廷芳说:“路上雪没有化完。”
商雪亭说:“雪路归人,人生一大快哉。”
别廷芳说:“这次不多不少还给你四块银元,六瓶酒。”
商雪亭说:“这次要五块。”
别廷芳问:“为啥?”
商雪亭说:“雪天给有钱人看病,加上一块。这是我多年的规矩,在别司令这儿不破规矩。”
别廷芳问:“商医生,西峡口比枫杨湾方便,你来西峡口吧。”
商雪亭忽然想到三儿子的事,想说一句让我的儿子来,但是又咽了回去。他有些结巴地说:“别司令,你有病我来给你看,西峡口我是不会来的。两种人是闲云野鹤,一是乡下私塾先生,二是走村过野乡下大夫。我就是一只闲云野鹤,到了西峡口,想当闲云野鹤就难了。”
回到枫杨湾,三儿子就问:“你给别司令说了没有?”
商雪亭说:“老子实在张不开嘴。”
三年之后,1936年春天,刺梅花开的满山岗洁白,花香流满枫杨湾的时候,别廷芳的汽车又来到了枫杨湾,拉走了商雪亭。别廷芳这次得的是上吐下泻的病,吃了东西,半个时辰,一半吐了,一半屙了。这个病,西峡口人说叫直肠子驴,肚子里存不住货。别廷芳得了这个病,第一个想到的是商雪亭,但是参谋长薛钟村说:“乡下的大夫,看个疔,割个疮,是他们的看家手艺,肚子里的病,还是要到城里看。”别廷芳为此去过开封,去过南阳,在南阳看好了,回到西峡口没过三天,又开始上吐下屙。到开封也治好了,回到西峡口过了五天,同样是嘴里冒绿水,屁股窜鞭杆子。最后,别廷芳对薛钟村说:“活马当做死马医,还是让商雪亭来看看吧。”
商雪亭的三儿子说:“爹,这回你一定要给别司令说说。三年前,我十八岁,要是去了司令部,现在就是副官了。今年二十一岁了,可不要再耽误三年了。”
人老惜子。三年前,商雪亭五十二岁看三儿子,和三年后五十五岁看三儿子,眼光截然不同。他踏上车门说:“我会对别司令说的。”
人老一时,麦熟一晌。过了三年,别廷芳五十四岁,忽然就老了。商雪亭看见别廷芳的神色,有些恍恍惚惚若远若近。好像很多东西,都从别廷芳的神色里飞速的离去了,好像很多岁月,都积淀到脸膛的皱纹里去了。别廷芳躺在睡椅上,看不到三年前虎熊熊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如游丝,断断续续了。
“商医生。你、来、了。”别廷芳晃荡着头颅说。
商雪亭比别廷芳大一岁,底气却比别廷芳厚实很多。他看看别廷芳的舌头,看看别廷芳手掌上的纹路,耳朵对着别廷芳的肚子,最后摸摸脉,说:“别司令,有治,有治。”
别廷芳从竹竿睡椅上坐起来,对商雪亭说:“弯刀对着瓢切菜,我别廷芳的病就认你商雪亭。”
春天水暖,商雪亭自己来到老鹳河,在水流紧急的地方捡了二十七个大拇指头豆大的白石头,在河堤上挖了三把葛巴草。回到司令部,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起炭火,挑了九个白石头在炭火里烧。一个铁架子,放了一个铁盆子,用炭火煮葛巴草水。白石头烧红了,有些透亮,放在一个瓷碗里,葛巴草煮了几遍,水有些发绿,倒在瓷碗里。白石头遇到葛巴草开水,刺刺拉拉叫唤,在瓷碗里冒出绿格莹莹的水泡。半热的时候,商雪亭端给了别廷芳说:“别司令,喝吧。一天三次,当天回头,三天就好了。”
第一天,别廷芳拉屎的次数少了一半,第二天又少了一半,第三天,不拉了也不吐了。别廷芳问:“真球简单的东西,治病?”
商雪亭说:“上吐水,靠火攻。紧水里的白石头烧红了,就是火。下拉水,靠草结。葛巴草把土地葛巴的结结实实,也能葛巴住你的屁股眼子。”
别廷芳问:“能管几天?”
商雪亭说:“三五年是没问题的。”
别廷芳说;“商医生,你这东西不值钱,但是你知道这东西治我别廷芳的病,这就值钱了。我别廷芳要给你很多银圆,让你买几十亩地。”
商雪亭说:“我不要你的银圆,也不买地。”
别廷芳问:“为啥?”
商雪亭说:“别司令,西峡口附近的地,是最好的地。姓过百家姓,以前不知道姓啥名谁,以后也不知道姓啥名谁,但是地还是地,还在太阳下雨水里长庄稼生万物,搬不到谁的院子里,搬不到谁的坟墓里。”
别廷芳说:“银圆很好,活着能花,死了能埋进坟墓里。”
商雪亭说:“死了埋在坟墓里的银圆,自己花不了,只能是让盗墓贼挖开坟墓,让死了的人不安生。”
别廷芳说:“在天地之间,最能秤一个人价值的,是银圆。”
商雪亭说:“我是个没有价值的乡村医生,不要银圆。”
别廷芳说:“要啥?”
商雪亭说:“别司令,我有个三儿子,想来你的司令部里找个差事。”
别廷芳惊奇地问:“咋看中这样的差事?”
商雪亭说:“读过开封高中,不想教书,不想当医生。”
别廷芳说:“这事,是玩枪的。玩枪的,改朝换代后是最不保险的。”
商雪亭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
别廷芳说:“就让他来吧。”
1936年夏天,商雪亭的三儿子到西峡口的司令部当了副官。1940年,别廷芳去世之后,商雪亭还在乡村看病,三儿子当了个副营长。剿匪反霸时,商雪亭的三儿子被拉倒老鹳河滩上枪毙了,商雪亭还在看病。1971年,商雪亭去世,享年91岁。1982年,去世11年的商雪亭的坟前开始有人拜药求医,俨然成了神仙。商雪亭一辈子穿葛麻草鞋,到商雪亭坟前拜药的人,都拿着草鞋烧了,让阴间的商雪亭穿上,还能跑着看病。距离商雪亭坟地不远的三儿子的坟上,几十年里,没有一个人来烧过纸钱。
商雪亭的三儿子,在西峡口司令部里结婚,老婆是江西上饶人,有一男一女。商雪亭三儿子枪毙后,老婆带着孩子回到上饶,嫁给了一个石匠。孩子跟了石匠的姓,一去不复返,直到今天,也没有他们半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