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者有其屋
最近有一则新闻压迫了不少法国房东的小心脏:身为房东的Emmanuelle,因为自己的小Studio被他人非法侵占了两年,目前面临破产边缘,负债高大4万欧。全法国各大媒体外加我身边的朋友都在讨论这个新闻。事情的起源是这样的:
Emmanuelle是一位美食博主,在巴黎十八区租了一间公寓,她本身有一间小Studio在九区,房租是她主要的收入来源。但是两年前几个陌生人在她的studio换租客的空隙趁机安顿在房中,将空屋占据。当Emmanuelle发现时,里面住的是一个妈妈和她还未成年的孩子。一开始这位母亲谎称自己是被假房东骗了,把她安顿在这里。但经过几次交谈,Emmanuelle很快发现这对母子就是不打算付房租继续住在里面,于是她只好启动法律驱逐程序。然而在法国要将一位单身母亲和小孩赶出房子并不容易……
所以目前,Emmanuelle已经两年没有收到房租,她自己也因为拖欠十八区公寓房东的租金而面临被驱逐的境地。房租加律师费,她一共负债近四万欧。
这就是一个巴黎房东“悲惨”的故事。国内的人看到新闻肯定会问为什么不能叫警察直接把这些人驱逐了?
好吧,在法国还真不能!
这种“占据空屋”的活动在法国叫SQUAT。Squat源自英语,字面意思为:
在没有经过业主的许可下,占据一所空置的建筑物。
在法国(也有可能其他欧洲国家也如此)Squat从最开始只是流浪汉、非法移民的无意识求生行为。因为在欧洲有大量的闲置房产,很多老旧的房屋经年累月没有人居住。之后这种行为逐渐转变成为一种自由民主的抗争行为,代表了对社会秩序、政治制度、生活方式的质疑。
为什么有人拥有多处房产而有人一无所有?为什么这么多露宿街头的人而又有如此之多的空置房屋?即使在中心城市都遍布了如此之多的空屋,而同时房租却高到令人发指又是为何?等等等等。在法国,曾经squat是目的,但更是一种抗争的手段,多发生于自由的艺术家或者左派激进分子身上。
在法国的网站上能找到大量squat中心,大部分是独立艺术家的地盘。因为在巴黎、里昂等大都市,工作室租金是大部分贫穷的艺术家无法承受的。另一方面,这些城市又是艺术家聚集的地方,有大量对空间的需求。Squat是从九十年代末期逐渐开始的,十几年的发展后,政府已经逐渐对这一行为采取怀柔政策,基本上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算是法国政府的维稳行为。而那些做出名堂的空屋占据者,已经开始和政府签订协议,并得到了政府的资助,成为合法的艺术中心。比如最著名的59 RIVOLI。
这个地方有意思。1999年11月1日三个艺术家Kalex, Gaspard, Bruno占据了Rivoli 59号,号称KGB。这个日期的选择显然经过三个艺术家的精心设计。在法国从11月到来年3月这无论居住者如何,屋主都不可以把租客赶走,因为这是欧洲的冬季。Rivoli大街上这一空置的建筑是里昂信贷银行的原办公地点。那么Rivoli这条街在什么位置呢?地处巴黎最中心,巴黎市政厅就在这条街上。就好比三个独立艺术家占据了北京的长安街,或者前门大街上的某栋建筑。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
很快2000年春天他们就接到了驱逐信。但是他们的律师通过合法手段获得了6个月的延缓执行,加上法国法律每年11月到3月之间不得驱逐任何人的规定。三人又有了近一年的准备时间。在此期间不停聚集人气,号召媒体的声援。最后在巴黎市长助理Christophe Girard帮助下和政府达成合解合议,巴黎市决定出钱修整建筑。2006年在59号的艺术家暂时搬到政府在巴黎九区为他们找到的临时地区,2009年他们回迁到59号。传奇就是这么诞生了。不过这场拉锯战整历经了10年的时间。
Squat不是那么简单地看到一个屋子就可以进去居住,实际上Squat是非常有“技术含量的”。了解squat技术可以阅读一本法文小册子,翻译过来叫《空屋占据基础法》(Le Sauqt De A-Z)。这本册子首次发行是在1999年,我当年看的应该是2013年的版本,里面的知识量详尽到我感觉完全不用靠金钱,也能在法国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
先讲一讲squat的对象。
实际上在法国被占据的空屋绝大部分都是国家或者富有者空闲出来的房产,又或者是因为某些原因被废置的空间(业主不明)。不管是因为艺术需要、政治抗争还是个人流离失所而占据空屋,支持空屋占据运动的人都认为这一行动是“政治性”的。
再说一说squat的基础步骤。
在法国,如果你可以通过非破坏性行为进入一座空屋并居住48小时以上,屋主对你的驱逐就必须经由长达数月甚至几年的法律过程。当警察第一次到来时,入住者必须证明是非破坏性方式进入的空屋,也就是门是敞开的,“我们是自然而然进来的”。
当然这是一种说辞,大部分人肯定是撬开的门。这个时候就需要发挥想象力,编造多种借口:比如是其他的人撬的门,自己毫不知情或者误打误撞把窗户敲坏了等。但是,在进入空屋之前需要多方侦查,在门窗处放纸片,没事晚上敲敲门,和邻居聊聊天。这一切都是保证所侵入的一定是座空屋。
入住后,占据者需要立马封死所有入口并换锁,以免房屋被业主反侵入。重要是进去之前要带好两天的粮食储备和工具箱。然后想办法接电接水,怎么找到电源接口怎么接通电线在手册里都有详细介绍。如果电力公司以没有租房合同拒绝,马上找国营电力公司的对头私营电力公司,实在不行偷电偷水。接着在最短的时间内,占据者要在信箱和门口贴上自己的姓名并迅速给自己寄一封信。
然后是squat的司法抗争过程。
之前的信件和电力公司户头等证据都会成为法庭上表示占据者已经在空屋内住了96小时的有力证据。一旦过了96小时,并且占据者是有名有姓的,私人业主或者国家(有些空屋是政府财产)的法律起诉程序将漫漫无际。这将为占据者争取大量的时间,居住也好,谈判也好。
这中间警察可能会来驱逐或者恐吓占据者。此时占据者一方面要尽量通知朋友获得外围支持,另一方面也要告知记者。因为空屋的出现有很多理由,私人业主搁置的房屋、私人业主因某些原因已经不在法国、政府项目搁浅、新老业主交替中、古旧建筑等待翻新等等。根据不同空屋,占据者可以给出不同的政治、法律、社会、经济等方面的理由,以获得媒体的支持。占据者人数越多越好,好事的记者一定是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警察迫于各方面的压力,一般会慢慢退去。直到正式的法律驱逐程序下达,依然有办法抗争。小册子里给出了不同的法律条款帮助这些空屋占据者。
通过这些简单的条目可以看到原来的空屋占据者更多的是一种政治诉求,而且相当有智慧和手段,占领的往往经常是一些大资本家或者国家的大型地产,一小栋楼,几层住宅之类的,占领者往往是一群人或者一个组织,和现在新闻上看到的什么跑到私人住宅里猫着不出来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之所以这么会对Squat如此感兴趣是因为早年间在巴黎找排练厅的经历。
那时候我刚开始组建剧团,完全没有资金,为了排戏在巴黎到处找排练场。朋友、同学纷纷推荐价廉物美之地,也就是Squat。我记得最神奇的一次经历是,某某告诉我在哪里十八区的某座铁路桥旁边有个仓库可以去看看。钥匙放在一个指定的地方,需要排练的人给某个指定的号码发一个时间段的申请,只需要交基本的水电费就可以进场场地排练。很可惜,这个地方实在太过火爆,我们剧团没排上。
因为这个仓库离我当时蒙马特的家还挺近的,我就闲庭散步过去看看。初春的风冷得很,桥下的黑色铁路边冒出来几株摇头晃脑的野草。矮矮的仓库一眼可见,孤零零地杵在桥边。门牌号完全没有,只能靠基本感觉猜测。我在一道铁锈红的木门旁边徘徊了五分钟,门开了,出来一个一看就是艺术家的哥们。趁着他锁门的当儿,我伸着脖子往里头看看:好嘞,就是这里,这地,除了排戏也真是不能再干别的啥了。我搓着手问那哥们:那XXX排练场是这儿吗?他回答:是,不过今天已经关门了。这周也排满了,要不你去试试XXXXXXX那儿,那也是我们在发展的一个场地。要说我一根正苗红中央戏剧学院正经本科毕业的戏剧人,还得跑去跟人“乞讨”排练场,那真是难以忘怀的……酷毙的经验。
这篇文章也是我乌托邦梦想的一部分回声。
2021年二月 巴黎 晴
文中大部分的照片来自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