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我为什么用方言写作
张家川县城概览
知道她问的是我文章里“藏”字的用法。确切说是一篇文章中的一句话——
“藏赶紧吃!”
想起那篇文章,我脑里一幅画已呼之欲出了。
那是一篇写饺子的文章。大意是那年落魄的我,闲游进一条巷中,偶入一家饺子馆与一对老夫妇结缘的事情。那时,我坐在桌前神不守舍,忽然老妇人端来一盘饺子放下,说:“藏赶紧吃!”
就这一句话,使久缠着我的诸多不顺和身心疲惫,倏忽不见。等到一口气吃完两斤饺子时,心中竟有家的温暖,我尝到了妈妈的味道。乃至多年后,那样普通的一句话:“藏赶紧吃”,必要写进文章里,方不辜负。
当我回味着时,微信那头,朋友还等候着我的解释。于是,我向她说:知道吗?这话的意思,仿佛是一个面染尘霜而从羁旅中归家的游子,现在终于看到母亲端了一碗饭来,游子与母亲相视无言,但那母亲嗫嚅着的唇角里,似乎说出一句唯母子间才懂得的话——
“藏赶紧吃……”
有了这句话,再多语言已无必要。就在这样的一句里,老母亲多时的惦念终于落到实处,而游子的一腔忧思与一身疲惫也得安放。而这样的一种牵念与情思唯有这句子方可表达。现在,你明白了吗?
其实,我是抱着自信又忐忑来问的。自信源于人间情爱的相通,忐忑在于究竟语言本身是一种隔阂。但朋友懂了,我心里准备好的另一番详解,已无必要。
我心里备着的标准答案是这样的——
“藏”在我老家方言里读Zang这个音,第四声,属发语词之一种。而倘若没有“藏”这个字引领,老家人见面,许多话简直无从说起。若论起来,“藏”几乎等同于文言里的发语词“夫”,比如“夫惟……”
但“藏”的用法,随语境而不同。跟具体对话对象及具体句子联系起来,就有不同的意味。
比如开头那句“藏赶紧吃!”若句首没有这个“藏”,而成“赶紧吃!”则纯属一种命令式的祈使,含在里头的情味与疼惜全然不见了。
感谢朋友的提问。使我于一番解释和回味中再次认识到方言的可贵。也终于确认了我许久以来用方言写作的必要。更感谢她的懂得,使我消弭了对于方言的使用而怕带来阅读障碍的顾虑。
对老家方言的疼爱,其实并非刻意,常常是不知不觉就流于笔端。在于我以为有些话,尤其是表达人最深沉情感与最活泼情绪的话,非方言无以明了。
比如老家话把“我”叫“额”(其实还不是e这个音,具体发音参照陕北话)。
“我”当然代指自己。但普通话里的“我”说起来总是泛泛的,有点大而化之。唯有老家话的一句“额”,掷地有声,一听就顶天立地,响当当,额就是额,除此无他。仿佛有种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气概。一个额出口,紧接着似乎就要来一句“咋咧?!”
“咋咧”这话,如果用“咋了”说,就有被阉割的虚弱,文雅则文雅,却失了一种原始的纯真与野性。“咋咧”于怎么了之外还有一种“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豪迈,意思仿佛说,有了“咋咧”开路,之后的话便一点唾沫一颗星,一个萝卜一个坑,海枯石烂再不会变的。而倘若用在一场短兵相接的对峙中,便充满剑拔弩张。若对方同样来一句“咋咧”,则一场龙争虎斗简直要裹挟着黑云压城而来。但其实更多时候是一种试探。因为你来我往几个“咋咧”后,总要一方心理上掂量过,觉出对方不好惹,来一句“么咋”,于是,一场排山倒海的交响以一个平滑的音符收尾,终而颇具一种喜剧色彩。老家人的性子就是这样,莽撞里终究含着质朴。毕竟隔座山连条河,论起来说不定就是八百年前的亲戚。
张家川锅盔
而亲朋们见面,难免要问一句——
“他爸爸”或“他丫丫”。
“他爸爸”不是爸爸,却是叔叔,而“他丫丫”也不是丫头,而是阿姨。
意思是这意思,但若换了普通话,则瞬间生分了。而把他叔叔说成“他爸爸”就有一种莫名的亲缘在里头。有了亲缘打底,就好打交道。则无论日常相处还是有了矛盾,彼此有个余地。比如,街上遇见,彼此问一句——
“他爸爸,你组撒(干啥)恰?”
则宛若手足的亲切溢于言表。
而当发生过矛盾,则劝和者拉双方一人一只手,对这边说:“他爸爸,藏你要组撒哩(组:干;组撒相当于干啥呢)?”又向那边问:“他爸爸,你想组个撒?!”
两边的“他爸爸”想来想去觉得没意思,只好挠挠头说“不组撒么,还能组个撒……”
于是彼此哶呲(音mie ci,笑貌)一笑,一场矛盾化解了。概因大家都是“他爸爸”,既都是“他爸爸”,咋能让娃娃们看笑话,看羞不?
而平辈的女人之间见面,就互称对方“他丫丫”。
几句“他丫丫”出口,不是亲戚也成了亲戚,再没比“他丫丫”更亲切,嘘寒问暖一阵儿就手拉手浪街(转街)去了。等浪美了,却忘了今天出门是“组撒”去了。
“组撒”是“干啥”的意思。比如问:“你组撒恰?”回答说:“我跟集(赶集)恰。”
一问一答就过去了。就像是问:你吃了没?答:咹,我吃了。
这里说到的“恰”,也是句尾语气助词,除有表肯定的意思,还能让语气显得温柔委婉。而至于“撒”,也就是“啥”,则用法更丰富了。
比如有人说:“你不要这样撒……”意思是说你不要这样子嘛!
“撒”是语气助词,无实义。但无实义可不代表没用。反而断不可少。
同样的“撒”在不同语境里有不同意味,且意涵非常丰富。
比如两个小情人会面——
“你组撒恰?”
“我撒都不组……”
“不组撒你想组个撒?”
“……你说我想组个撒?……”
“我咋晓得,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
“你说了个撒,我咋听不懂撒……”
“你听不懂,听不懂你还想组个撒……”
“我撒都不组,我……”
“咹,撒都不组就拉人手?……”
“我……”
“你……”
“你咋了撒……”
“我……我……”
“看人来了……你放开我撒……”
……
两个人你来我往,谁都没组撒,却把撒都组了。
张家川“关山牧场”
如果没有这个“撒”,则许多话就不好也不敢说出口。这个“撒”里的只有彼此懂得的缠绵缱绻与欲说还羞,简直一字千钧而胜千言万语。
又比如哥们儿见面——
“你说了个撒?”
“我没说撒!”
“没说你说了个撒?!”
“我想说撒就说撒!”
……
若在调笑的氛围下,这样的对话充满一种亲密的张力,是属于他人水泼不进,针插不着的默契,懂得者会心一笑走开,不懂者还以为他们在吵架。然而也真有这么吵架的情况,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便是方言营造的氛围,说起来带着彼此相熟的温厚与情味,一句话一个画面就出现了。
这大概是我爱方言的主要原因。
若用普通话表达一些强烈的情感,搜肠刮肚来的词汇也还是苍白。毕竟普通话让语言规范而标准,却也规矩而无力。一些词汇只能引发惯常的意象,则看不出南北差异与东西特色。比如说“舒服”。意思大概全国人民都懂,但也不过如此。但如果换成“舒坦”,就进一步,似乎感到躺在床上的踏实。而如果用我老家话说“受活”,简直就有喝酒上头的感觉,使人觉得一种愉悦强烈到顶点,忍不住要呻吟出来了。而另一种说法“受瘾”,则于“受活”外带了隐秘的刺激,便具别一番快感。
我向来喜欢老家话里“受”这个字。自带安于命运摆布而不得不领受的畅快。无论愉悦还是痛苦,皆可使用。
如果有人正诉说他的痛苦,而另一个人却来一句——
“藏你受着!”
这里的“受”就比“忍”更有力量。“忍”里含着屈辱与不耐,而“受”则颇有点既来之则安之的意蕴了。甚而放之以对人的命运的描述,说人活着就是“受”着,则又含了逆来顺受的悲壮与决绝。
老家的“受”,有接受和忍受,也有安享与接纳的意思。所以就比“忍”高级。试想,在那么恶劣的自然条件下,若没有“受”里这点安享而接纳的被动的乐观,人还有勇气活下去么,还能一代一代繁衍么?
因为前面说过,“受”里头的一种被动的接纳,因此当反向用于表示愉悦时,则这愉悦就简直妙不可言。既然美到说不出,那就悄悄“受”着好了。
当终于“受”到一定地步,竟要“牙花子咬住”了。
“牙花子咬住”这句方言里的常用语,同样具有丰富内涵。
有时用于表决心。比如一个懒汉对自己说:“我今儿牙花子咬住吃它一顿好的!”
大概日常穷极了,也懒极了,终于不得不爆发,于是便把以后几天的活路置之于不顾,要集于一顿而报仇。则这样的发狠与较劲不啻于对命运的抗争与对自己过往的猛醒,难怪要“牙花子咬住”才行。这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大概非牙花子一咬不可。
但也不一定是懒汉。过去穷人家到了过年过节,眼看别人家起锅炸油饼,夫妇二人躺在炕上终于忍不住,将牙花子一咬,翻过身来彼此瞭一眼,一切已在不言中。毕竟叫花子也要过个年,娃娃们巴巴儿盼着呢……炸油饼可真香啊……
两口子谁也不说话,牙花子一咬,不管不顾,就把预备着未来一年的清油倒进锅里了。倘没有这牙花子的一咬,能做出这么惊天动地、豪气干云的决定?
而当大人看着娃娃们终于吃上油饼,简直要大呼一声nia nia(nia,是娘的意思,后也引申为感叹词)了。
大人心里说——
“nia nia,看我娃吃的'心疼’的!”
这里的nia nia,可如此联想——
当遭遇忽如其来无法排遣的情绪或无法消解的情怀时,于无望中祈求一声“娘——”
必是源自心底的呐喊。
含了无限的疼爱又无限的深情。
而如果单独用nia这个词时,则是娘的称谓。与寻常的“妈妈”或“母亲”不同,呼喊nia的时候,仿若婴儿对于母亲的渴盼一般。但喊的人却不一定都是孩子,很可能是各个年龄段的人。因为这样的喊里有诸如“妈妈”或“母亲”一类的词汇里所无法包含的依赖与眷恋。
远游的人站在大门口喊一声——
nia(娘)——我回来了——
这时,母亲其实已老远听到脚步声而往外赶了,边赶边在心里说:“nia nia(感叹词),我娃回来了——”
一声nia与一声nia nia,就把母子心连心的疼喊出来了。而这是“妈妈这样的称谓或“天哪”这样的感叹所无法达到的。
退一步讲,就算平常惯了叫“妈妈”的人,当他因为思念而哭泣时,心里喊的一定还是“nia nia”,因为总觉得叫“妈妈”会有无数人答应,而“nia”则独属自己一人。有种独占的安全感在里头。因着这样的情感,内化为潜意识,当有人腰腿疼痛或极度疲劳时,也会禁不住叹一声——
“额nia nia——”
(相当于说,哎呀我的妈!)
张家川特色美食“十三花”
前面说了,父母看自己的娃吃得“心疼”。则“心疼”这词又大有说头。
当父母亲向孩子表达极致的疼爱时,会说“心疼”。
心疼……那是一种怎样的疼?
就像娃的小粉拳,打在爹娘的心尖尖……
那样的疼,抓不到,挠不着,却让人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而“心疼”一词的用法,简直何其多!
除了疼爱,寻常用法里,还有夸赞漂亮可爱的意思。但又终究不同于漂亮可爱。
漂亮跟可爱,多是源于客观评价,而心疼则是从心底的自然流淌。漂亮固漂亮,可爱固可爱,却非见得疼,而当漂亮与可爱到使人心疼时,则近于悲悯,仿佛人看到一只刚出壳的小鸟时,因柔软而瞬间心被萌化。
而当心疼从男女之间嘴里说出,则更有一番景象。若说寻常之爱源于性别或特质的吸引,还属天性,则心疼就含了一种带着人类彼此的欣赏与顾念,是超拔向上而近神性的力量。当一个男子夸自己情人心疼时,几乎等同于他要将她捧在手心或含在嘴里了,又怕她掉了、她化了,简直难以描述。反过来,偶尔当一个女子夸她的情人心疼时,则除了男女间的情爱,而更加一层母爱的光辉了。可想而知她面对的男子有多可人。但相对于男子的对女子说心疼,则女子对男子的说心疼要高贵又可怜许多。高贵因为少有男子享此殊荣,而可怜又在于那男子那一刻居然因爱的滋润而竟有点“小鸟依人”。
当男女情人彼此说心疼,简直是世间最感人肺腑而摇曳生姿的情话。
但心疼也不总是好话,有时也有奚落嘲讽的意味。多用于关系亲近者。
比如倘某人因某件事做了不必要的妄想,则另一人会说:“看心疼的撒!”
那意思是说,非但做了妄想的人简直痴人说梦,且隐含着另一种调侃:天可怜见!
而由心疼又引申出另一句方言“心上疼”。
“心上疼”最开始的含义是其本意,是说生理上的疼,比如胃疼,可以说心上疼。
但其主要用法还在言外。比如由痛苦或思念引起的难捱,都可以说心上疼。
而当有人蹙眉嘬嘴对你说心上疼时,就要注意,那不是说疼你,而是骂人话。
比如,有人说你调皮得心上疼,意思是简直调皮到无法无天;又或者说你坏到心上疼,那就是坏到天理难容。但终究这种骂不是真正发怒的骂,带着一点子怜惜与恨铁不成钢。
说到方言里的骂人话,那简直才是丰富多彩、包罗万象。其间又有多少乡间俚语在里头。这里没法一一罗列了。值得一提的是,当两个老家人骂一仗,那简直比一场戏剧或一场杂耍还热闹。因为是民间最热烈荒蛮、最鲜活风趣的语言,或刺骨浸髓而痛彻心扉,或调侃戏谑而令人绝倒,全不是普通话骂人时,干瘪生硬的模样。
说到老家方言的话题,简直一年半载也说不完,又岂是我这一篇文章能道尽的。
这里只撷其一二,无非是说其精彩绝伦罢了。如此,大概也是我钟爱老家方言的根本缘由。
普通话固然为人的交流提供了方便,到底缺乏活力。于作文来说,有些意象必须借助方言才能表达。因为方言是民间天天用的活的语言,又因其地域特征而包含独特风俗人情与民间文化,往往一个字就见神态、声音、气味、情感等等。一句话就是一个画面,一段话合成一个故事。而这样的丰富,全非普通话能达到。且许多方言其实是古汉语的保留,有些方言有对应的古汉语词汇,有些遗失了具体文字,但语音表达的意思仍然传神而不可替代。
张家川“民族风情园”一角
若说普通话是人们为了统一的审美需要与实用标准而栽培的家花家草,则方言是烂漫于山峁墚屲间的野花野草。于语言的生态而言,若缺了这野花野草的丰富,则普通话就有一种整齐划一的荒凉。正如近些年人们的使用除草剂,把许多野花野草杀尽了,留下可供人们食用与欣赏的有用的植物。问题是光有粮食与家花家草,真正的大自然交由谁来守护呢?
于是,方言就有保留与整理的必要。方言固然多俚俗拙朴,然而也因其俚俗与拙朴而显真诚可爱、灵动俏皮。作为汉语言的格外形态,是必不可少的补充与滋养。
我爱老家方言,一如我爱老家本身。二者密不可分。不敢设想,倘若某天,于老家再听不到老家话,我的思乡之情恐无以安放了。
于是,我的用方言写作,算是一种微薄的拯救的力量吧?但也许这话太空太大,我担不起,换个说法,权当我为爱着我的家乡而找的一个借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