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窥趣(10)
转自:汉景天的博客
“思与境谐”写出来的景趣,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是,你在诗中见不到诗人的身影,但却可在诗中捉摸到诗人的心境。上举陈良誉诗,与王维那首“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写法相类似。王维以人语和夕照衬山林之静,显示心境的豁达与平和,陈良誉以鸟声和月影衬江村之幽,显示心境的闲逸与安宁。诗人旁观于景色之外又心驰于景况之中。但王维这首空灵的诗作是绝句而不是竹枝词,我们再找一首竹枝词来作分析。
清代江苏女诗人纪映淮有一首《秦淮竹枝词》这样唱道:
栖鸦流水点秋光,爱此萧疏树几行。
不与行人绾离别,赋成谢女雪飞香。
这首别称《咏秋柳》的竹枝词,也是“思与境谐”颇得景趣的佳作。“栖鸦流水”点“秋光”点出了秋色无限,面对“萧疏”,面对清寒,诗人的心境异常地平和与安静。谢女,指东晋才女谢道蕴。谢道蕴咏雪有“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句,所以纪映淮便以“雪飞香”来形容柳絮的飘舞和秋色的寒凉。据说清初的诗坛巨匠王士禛非常赏识纪映淮这首诗作,乃作《秦淮杂咏》以和,其诗曰:“十里清淮水连桥,板桥斜日柳毵毵。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阿男是纪映淮之字,其时正孀居在家,故纪映淮的兄长遂责备王士禛轻佻。后王士禛以书谢过并为纪映淮建木枋旌于杜府门前,以彰纪映淮节烈。不料木坊落成的第二个夜晚,纪映淮借来耕牛数头,将木坊拉倒,以示国亡家破之恨(纪家为明朝名门,纪之夫君抗清兵败被戮后全家曾隐山中几十年),随之合家离城。这首竹枝词引起的这段波折更令人敬重这位女诗人。
景色可以愉悦心灵,而心境却也可以感染景色。写出这种“愉悦”的心态和“感染”的情景,便有景趣。前者可举陈榕滇的《江村春夜》为例:
青溪竹院隔蓬门,桃杏数枝见淡痕。
午夜萧声江畔月,香氤入梦尽温存。
在“青溪竹院”的幽雅境致中,隔着“蓬门”可看到远处的桃树和杏林,半夜里又传来“萧声”,见到江畔的月色,在这美丽而静謚的江村中客居一夜,连梦都是香的。这是景色“愉悦”了心灵。
心境“感染”景色的情形可举李长瑞的《重返山乡》之三为例:
长长夜幕隐繁星,耳畔松涛动地惊。
借宿农家难入梦,开窗放入闷雷声。
诗人在城里住久了,当他重返山乡之时,今非昔比,感慨万千。村貌巨大的变化,故旧往日的锁事,一齐涌上心头。此时借宿于农家,别说作梦,睡都睡不着。看着繁星在夜空中不断闪烁,听着山风穿过成片松林的呼号,心潮总是无法平静,于是,索性打开窗户,让那“闷雷声”整夜都传送进来。这个松涛声变成“闷雷声”,就是被诗人的心境感染了的。
上面说的是景趣。这里再说物趣。我们常说欣赏景物,景物就包括景色与物体这两大类客观景象。物体中,最常见被诗人写进诗里的,有鸟兽等动物、花木等植物、兵器乐器劳动工具等器具、以及其他人类衣食住行等涉及的东西。
咏物诗通常是要赋予人的情性,所谓“咏物言志”者即是。赋予人的情性,便容易咏出物趣来。比如,温瑞这首《竹枝词.鞋》(二首)之一:
出风入雨伴同行,踏尽人间路不平。
问汝何时方一快?迷途得返最身轻。
这诗写的是鞋,但却具有人的品质、人的情性、人的心灵,所以终极写的还是人。正是因为用上了拟人的手法,赋予了人的感情色彩和人的意志气魄,这诗便显示了一种理趣的乖巧。再看网友诗童这首《竹枝词·轮胎》:
躬身负重转终生,最晓人间路不平,
未得功名常受气,依然滚滚赴新程。
前二句写的与温瑞写的差不了多少(但“出风入雨”和“躬身负重”还是写出了二者的不同),毕竟鞋与轮胎都是路的征服者。后二句便突出了各自的特性,也是赋予人的情性最要紧之处。轮胎需是“受气”足方能奔前程,作者硬是给它安上了“未得功名”方要“受气”,如此说来,这轮胎是注定得不了功名的了。好在它不计较这些,“依然滚滚赴新程”。这又有了老黄牛的品质了。这诗的确写得有趣。
当然,每一种艺术都是千变万化的。咏物言志不是咏物诗写得有趣的唯一途径。总还有其它各种艺术手法可以运用。比如晚清诗人王凯泰的《台阳竹枝词》有一首是写台湾一种叫菩提的水果(现在改叫莲雾),其诗曰:
南天知否是菩提,一例称名佛在西。
不染云霞偏染雾,慈航欲渡世人迷。
菩提当初是由外地引入台湾种植的,这种水果色白、中空,状似蜡丸,与南无相似,俗名染雾,今称莲雾。作者便从菩提一名与佛教菩萨这层关联落笔,又从“染雾”一名与云霞的联想入手,也写出了一点奇趣。再比如陈榕滇这首《竹枝词·青梅》,又是另一种写法:
杏树桃林小径盘,青青梅子涩还酸。
俺哥吃得人间苦,轻摘几枚佐酒餐。
又酸又涩,是青梅最突出的味道。但潮汕人却喜欢吃。还有青橄榄,则是又涩又苦。诗人没有说是一方水土人氏的嗜好,却以一句双关语“吃得人间苦”来解说,便有以小事喻大事、以吃青梅话人生的理趣出来,也当是佳构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