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衣黄凯良
大青衣黄凯良
王吉玛
快十二点了,正在赶写《海峡同乐》的专题,突然接到凯良电话;
“工作狂: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下来吧!我和张玲在传达室等你。”
哇!我自己都忙忘了,今天是我50周岁的生日。她怕我不跟她走,特拉上刀马旦张玲,我只好顺从听命。登上金陵饭店旋宫的餐厅,在举杯祝我生日快乐后,她取出一个八音盒:
瞧!这只边播放音乐边旋转的白天鹅,多像凯良的性格。
我喜欢凯良的清纯淡雅,悠然自得,雷厉风行,又甘于寂寞。虽然是挂头牌的大青衣,却从不摆架子,剧院的任何苦差、累活,诸如:下乡、下厂、慰问部队、赈灾义演,她都会服从安排,毫无怨言,这在江苏省京剧院是有口皆碑的。走穴的事一次没有,下乡的活一次没拉。宁静的如一池秋水的她,下乡演出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就是黄凯良!
“下乡为农民演出,有不少人劝我说:这档次比较低,也不挣什么钱,还很辛苦,你又不缺钱花,何必呢?当然,我知道她们都是为我好。而我是怎么想呢?我不是唱高调,我觉得你拿着国家的工资,就该为基层服务。目前京剧不景气,很多时候没有戏演。现在需要你辛苦点,你好意思说不去?至于档次问题,我不认为到农村演出档次就低。那里是没有星级酒店给你住,没有高档饮食招待你。可是,你真的走下去,你就会感到农民对文化生活的渴望,对国粹——京剧的热爱。我在十几年的送戏下乡中,深深体会到:农民是那么淳朴,那么坦率,那么真诚,那么热情。你演得好,他喜欢,他表达方式也不同。有一次,天很冷,人们手都伸不出来,他们就用嘴来'呕,呕……’表示他爱看。你真是唱好了,乡亲们会把杀的猪,宰的羊,鸡、鸭、鱼、菜,一股脑送到你们厨房,谁想推也推不掉……”
三十年没有自己带行李下乡了,作为随团记者,跟江苏省京剧院一团下去演出,也算是过把瘾吧!正值寒假期间,老乡们借来一些床,就搭在小学校的教室里。凯良笑着对我说:
“你的运气真好,这次还有床睡。我们下乡演出,经常是土地上铺一层稻草,行李就铺在草上。住大教室时,每人有一张借来的竹床,或是两张书桌拼一张床,就不错了。桌子一高一低,睡了这边睡那边,怕翻身时衣服掉下去,就用绳子把扣子系起来……”接着她用京腔调皮的念白:“龙门也能跳,狗洞也能钻。”
在讲这些时,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让我更加理解她对事业的执着,和对观众的热爱。
展示江苏省京剧院表演实力的《龙凤呈祥》,拉开了高淳县砖墙乡“花迅节”的序幕。
俗称草台子戏的戏台,就搭在一所小学的院子里。成千上万的农民,你拥我挤,脚踩烂泥,一站就是三、四个小时。此情此景,让我顿时想起鲁迅《社戏》中的渔火、社戏和乌篷船。
老天不慌不忙地落着小雨,台上的凯良往下一瞧:前面的观众,带着清一色的蓝制帽,雨水从帽沿滴落到脸上。后边的人群,撑着栉次鳞比的雨伞,活画出一幅雨中观戏图……在这样的忠实观众面前,有谁不为之动容呢?
雁翅乡:一个四面环水的神秘小岛,一个令人陶醉的世外桃源。那可是连日本鬼子都没进去过的地方,剧团要去为乡亲们送戏了。大家乘坐小船,欣赏着水乡的秀丽风光,两个小时后,终于登上这以船代步的渔村。看上去与世隔绝而又闭塞的地方,人们却格外热情厚道。因为难得看到城里剧团来演出,所以,出现了万人空巷,倾巢出动的景象。
第一场戏是《王宝钏》,凯良正唱的入神时,下面不知什么东西抛到台上,差点儿没砸着她。她想:“是嫌我唱得不好,让我下去吗?”她没有多理会,继续唱了下去。
·01·
演出结束后,乡亲们告诉她:“你不要介意,大家喜欢你,说你唱得好,才往台上抛苹果给你吃的。”
送戏下乡大多是冬天,农民忙了一年,想要好好过春节,就会请剧团来唱戏,图个喜庆,讨个吉利。
在宝胜乡演出《玉堂春》时,突遇寒流来袭:八级大风卷着雨雪,台顶被掀翻几次,幻灯字幕也打不起来,阵风灌进嗓子眼,台词也被呛了回去,因为琴师是多年默契的伙伴,他们会重拉过门,重新开始。四个小时的《玉堂春》,几百句台词,要唱三个小时,有一个小时是跪着唱的。当唱到《会审》时,雨潲到台上,打湿了她跪着的半拉垫子,水珠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淌,打湿了她的戏袍……按说天气这样恶劣,掐去几段台词,尽快结束演出,也是无可非议的。凯良却说:
“农民辛苦一年,看台戏很不容易。对我是八级风卷着雨雪,对他们也是一样。他们站着看戏不走,我绝不能偷工减料,这是一个演员起码的艺德。”
在演《秦香莲》、《王宝钏》时,因为天气太冷,服装师让她戏装里面多穿点儿,她却只穿了一套棉毛衫裤。她说:
“京剧是唱念做打的艺术,也是形体的艺术,在台上它是一个整体。我不能因为怕冷穿得臃肿,破坏了人物形象。”当她看到台下成千上万农民,双手下垂的挤在一起,她就忘掉了天寒地冻。
可是,当她演完回到后台时,却是嘴唇青紫,浑身发抖,冻僵的手解不开扣。这时人们围拢来,为她披上大衣,送上热水袋,用毛巾沾着热水,给她轻轻擦洗……台上没哭的她,此刻却流下了热泪。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时,下午一点到四点。“斩子”中间很长一段也是跪着唱的。看看下边人头攒动,人山人海,连栏杆外面都站满了人,那场景真叫刻骨铭心,过目不忘。演《秦香莲》时,很多妇女都被她唱哭了。第二天,就有不少观众围着剧团人不走,她们非要看看秦香莲不可。因为晚上还有演出,成千上万的观众还等着她,她只好躲起来。她说:
“京剧是群体劳动,它有组织演出的策划,有乐队和演员的合作,有灯光、音响、服装、道具、化妆和后勤保障等等。技工组十分辛苦,连夜卸车、装台,又连夜拆台、装车。为了保证大家吃好演好,伙食班打前站。化妆师、服装师将衣服熨烫得平平整整,挂的井井有条,琴师们从头跟到底……所以,我非常敬重这些同事,虽然一场戏下来,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子,有时头疼病又犯了,可是看到台下不走的观众,同伴暖心的关爱,我立马忘掉了一切苦累。去苏北时,我们住在农民家里,你演得好,他喜欢你,会把家里的瓜子啊,花生糖啊,米糕啊,糯米藕啊,一股脑端给你。你不收还不行,他会生气的。那种真诚,是用金钱买不到的安慰。我在下边开了个玩笑:都说京剧不景气,我们只能送戏下乡。我觉得这是毛主席的战略思想:农村包围城市嘛!谁说农民档次低?我认为农民最爱国粹,才最爱看京剧。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在观众座谈会上,农民对我说:
“我们喜欢看戏,一年到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一站几小时,头仰成九十度角,脚踩烂泥,拥挤成一浪推一浪,有的拉着竹竿,有的脖子上骑着小娃。有的是从十五里外赶来的,有的是从安徽开卡车过来的,半夜看完,还得摸黑赶回去。”
茅城小学五年级学生葛启强和砖墙中学的周秋红、周爱凤、葛金花、周建珍、张春花等,散场后不肯走,他们在我的本子上签了名,并对我说:“她(黄凯良)唱得真好,我们喜欢看她的戏。放寒假能看到京剧演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我们太幸运啦,我们盼望剧团能常来演出。”
·02·
常言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当年凯良的父亲在辅仁大学任教,业余喜欢拉京胡。受父亲影响,从小喜欢京剧的她,初中毕业就考进了江苏省戏曲学校京剧科,当时专攻青衣,后改为攻张(张君秋)派。这一练就是八年。在校期间就开始参加演出的她,毕业后分配到江苏省京剧院。
1970正是样板戏如火如荼的年代。南京艺术学院要搞一个《样板戏联唱》,由石中光指挥,叶惠芳钢琴伴奏,各团都派出了自己的尖子。大家莫名其妙的是:京剧院怎么派了个小孩儿,一个洋学生演阿庆嫂?想不到排练时,她“刁德一賊流氓”一出口,却让石中光大吃一惊,黄友葵教授连连称赞:“好嗓子!好嗓子!”。在多次给中央领导演出时,她也曾受到领导们的夸奖和表扬。
有人开玩笑:从来没听过凯良练功,这嗓子怎么这么好?有谁知道,她雷打不动练的有多苦。当时住在丈夫研究所的宿舍。每当人们下班后,她就把办公室的门窗关起,用个熊猫录音机,一唱就是几小时,她要把几出大戏,从头到尾来一遍。有时候下班的人没全走,她怕影响人家,就关好宿舍门窗,把大衣柜门打开,对着大衣柜唱。有时累了,嗓子哑了,也不肯罢休。她还给自己规定:练声时不能喝水,一口气唱完三出戏。她认为:我既然把自己献给了艺术,我就愿意为京剧献出一切。所以,只要有观众,只要他们喜欢我,我就会感到最大的安慰。
在三十多年的舞台生涯中,她先后主演过《沙家浜》中的阿庆嫂、《龙江颂》中的江水英、《平原作战》中的小英、《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审椅子》中的女队长、《四郎探母》中的铁镜公主、《玉堂春》中的杜丽娘等几十部剧目。她自幼尊师好学,博采众长,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不为师承所束缚,逐渐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因此,她的唱念做打功底扎实,形神兼备,角色塑造惟妙惟肖,韵律优美。她曾在“全国中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中获“江苏赛区最佳表演奖”、中央电视台“荧屏奖”。但是,在求索的道路上,她却从没有停止过追求的脚步。忠于艺术,忠于观众——这就是大青衣黄凯良。
凯良在《四郎探母》中扮演铁镜公主 吉玛摄于高淳县砖墙乡
陈宝琴、王吉玛、黄凯良在苏北水乡 黄凯良、王吉玛、石小梅在省电台新春联欢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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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五十周岁生日 张玲摄于金陵饭店
2021-03-14
【二月二,龙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