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梅兰芳在朝鲜战场演出《贵妃醉酒》

“对艺术要严格。”这是艺术大师梅兰芳三十多年前对我说的一句话,至今不忘。

1953年朝鲜停战后,祖国的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到朝鲜战场,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军民慰问演出。

我们军部驻在朝鲜三登郡的丛山深谷里。有一天早晨,梅兰芳副团长(总团长是贺龙同志) 带着40多人,不辞辛苦,到了这个小山沟。

我当时在军政治部宣传科任助理员,当我接到“协助工作”的命令后,非常高兴。因为我在南京剧专学习过,喜欢京剧,现在领导上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能和艺术大师们在一起,欣赏全国最高水平的京剧表演,真是难得。

我协助的重点是梅兰芳和他的琴师、鼓师、化妆师,他的秘书许姬传、演员张蝶芬和梅葆玖等人。

梅先生到军部和几位领导同志坐了一会儿就吃早饭。梅先生吃的很少。我急忙给他找来一盘最好的朝鲜酸菜,给他开胃。开始,他夹了一小条白萝卜,尝了尝,脸上呈现了笑容,然后和梅葆玖、许姬传三个人把这盘菜吃光了。我想再给他们盛点儿,刚去拿盘,梅先生就把我按在椅子上(我们用子弹箱自作的)。

他把筷子一放,对我说: “我们应该出洞了!”(军部政治部,是在一个大山洞里。)

所有的慰问团的团员,都进了我们临时在山坡上用木头搭的台子的化妆室。我跟着梅先生。他到哪儿,我到哪儿,可以说寸步不离。他要主演《贵妃醉酒》。他先给几个团员商量了演出中的问题,而后走到给他准备好了的作化妆用的木板前,开始化妆了。他站在那里,一道程序、一道程序地耐心而细致地进行。他拿了两个镜子,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侧看、对看。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钟头过去了。他还在化,还在修,还在改。一个半钟头过去了。他还在那里打量来、打量去,一回儿靠近镜子,一回儿又把镜子放在木板上,后退三、四步,眯着眼、瞪望着。

这一个半钟头,他一句话没说,也没有一个人来找他。我坐在那里有点看傻了。

我过去没见过京剧大师化妆。我问他: “怎么这样难?” “不是难,而是要认真对待角儿的扮相。”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任何事儿,都要严格认真。你说对吗?”他的眼光一闪,走近我,高兴地补充了一句: “志愿军就是严肃认真的最可爱最可敬的人哪! ”他加大了音量,象对全体慰 问团团员宣布一个真理,音质柔润,语气坚强,态度严肃。

非常遗憾,天上洒下了毛毛雨。我急忙给总务科打电话,送雨布、雨衣来。

十分钟以后,全体团员都穿上了雨衣,化妆室上面,支起了大汽车用的雨布。

演出时间还没到,台下就挤满了朝鲜人民军、中国人民志愿军、地方民兵和各村老乡。他们有的顶着伞,而多半是头顶秋雨,有的孩子在嬉闹玩耍,好似没感到有雨。

戏还没开始,梅先生就站在场门的门帘后边。闭着眼,不走动,不说话,不理任何人。我知道这是培养情绪。但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那时,我真想过去问他一下。但是又怕打断他的思绪。我象入了迷似地盯着他。

音乐一起板,他的眼角一挑,手指微动,双眼打开,水袖一摆,精神一振。

他带着一股特有的精、气、神,冲出去了,把角色带上场,把戏带上场,把浓重的意境带上场。他的出场给人以极其微妙的庄重和宁静感。

他的台步、唱腔、念白、舞姿、动作和每一个造型都充满了强烈、浓重、细腻的情感。

我问管服装的师傅: “当年杨贵妃走路能这么轻盈吗? 她下腰能象梅先生这么低吗? 她吐字能这样圆润吗? ”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我。雨越下越大。怎么办?我问许姬传: “是不是暂停? ”

他看了一下台下的情况。没有一个人走,相反,人越来越多,有的上了树,有的爬上屋顶,还有的在远远的山顶。雨水从观众的头上流到脚,全身都湿了。前台演员也被淋了。

我急忙请示政治部王郁文主任: “怎么办? ”他也很为难。他看看台上的梅先生,又看看我,再看看观众: “演下去! ”

雨,逐渐小了。《贵妃醉酒》是压轴戏,整个演出结束了。

梅先生进入后台,带着戏装急切地问我: “朝鲜人能听懂吗? ”

我告诉他三登里细胞委员长的反映: “我们听不懂中国话,但是通过他的会说话的眼神,表达内心情感的手势和身段,我们能理解这位贵妃的心声和思绪。”

我帮他换衣服的时候,插空问他: “这个戏,从编剧角度说,是不是'以乐景写哀’?”他只回答了一个字: “是。”

我又问,“其风格,是不是大写意?”他又回答了一个字: “对!”

“《贵妃醉酒》,是歌、舞、诗三者的结合体,能这样说吗? ”我先亮出了自己的感受。

他立即表示同意: “对。'戏曲者,以歌舞演故事也’。”

他的回答,使我想起中国古代《毛诗·大序》里的“歌咏之不足,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舞蹈是绘画中的“泼墨”。越不工细越真实。“写意”之所以有浓重的神韵和魅力,主要因为它跳出了现实的局限,用艺术的手法,按照美的原则,把宫廷生活提炼为有舞蹈性的节奏感的舞台形象,从而才较深刻地展露了人物的内心矛盾和复杂的情感活动。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