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选粹】鲁玉琦丨管饭 / 开普饭

文学

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鲁玉琦，山西垣曲人，骨科主治医师，曾任垣曲县新城镇骨科医院院长，垣曲县第五、第六届政协委员。爱好文学，作品散见于网络。

管饭

鲁玉琦

多年前，农村小学教师在学生家里轮流吃饭，叫“管饭”。

一座小学坐落在三眼破窑洞里，有四十多个小学生和幼儿生，一位幼儿教师，一位教师。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曾在这座小学当过六年民办教师，吃的是“管饭”。

每次走进学生家里，家长们总是笑脸相迎，擦桌子抹板凳，客气地让你坐下，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问你咸甜是否可口。尽管那时物质贫乏，生活拮据，管饭还是非常认真的，宁可自己少吃一口，也不能让老师饿肚子。管饭的学生家要提前一天做准备，蒸馍、扫院、拾掇屋里，就像招待客人一样忙碌。管饭那天早上干活时就告诉队长——“今天我家管老师饭哩。”队长就会让她提前下工，再跑到生产队的菜地拔些菜。这好像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油是紧缺货，每年一口人分不到一斤，平时舍不得吃，村子里炊烟袅袅，只能闻到一股烟熏味，偶尔一股香气从院落里钻出来，弥漫在空气里，猛吸一口香气从鼻腔直往嗓子眼钻，香味从谁家冒出，就知道谁家管老师饭。

家长把老师当成了贵客。我也严以律己，举止有礼，在学生家里吃饭，如同是另一个特殊的教室，不能像狼吞虎咽的饿死鬼，不能发出“哧溜”声和咬嚼的“嘎达”声，有时候吃饭没人陪，桌上摆着鼓堆冒尖的一盘菜，一个人吃饭要有规矩，筷子朝一个地方搛，吃半个留半个，这样显得懂礼体，对家长尊重。饭碗不留底底，从节约一粒粮食作起，就连吃饭都要做学生的表率。

离小学不远一户人家是“62压”时下乡到这个村的，回民，最小的两个孩子在小学读书，孩子爸聪明能干，是一个能人。孩子妈做一手好菜，倘若在今天开个饭馆肯定高朋满座，宾客盈门。回民吃的牛羊肉全是活着宰的，他家的羊汤很好喝，汤上面漂浮着一层红通通辣椒油，用筷子轻轻一搅动，大块的羊肉片薄薄的缠绕在筷子上，羊杂割五样俱全，均匀地散落在碗里，扑鼻的香气一直往你肚子里钻，肉片嚼在嘴里满嘴香味，多余的油水不时从嘴角流出。烙的千层饼油乎乎的，表皮有点蜡黄焦脆，里层松软，葱花油把饼子自然分成若干层，薄片叠加就像一本美食书一样，一页一页可以揭开。入口油而不腻，外酥里嫩，那个时候不懂得品味美食，只知道那顿饭很好吃。

春天麦苗返青拔节，黄灿灿的油菜花开了，不少家庭粮囤空空，揭不开锅了，向生产队里借十几斤高粱和玉米，有时候生产队的库房一粒粮食也没有，就只有到几十里外的山里去借。挖白蒿，拔荠股须，採桐花，捋槐花，蒸着吃，凉拌吃，喝的是玉米面糊糊，偶尔吃一顿红金糕（高粱面发糕），饥一顿饱一顿，掰着手指头盼望着过日子。所以说，春季管饭成了老百姓的难题，有的家庭找个借口故意退后，等夏收后再补上。也有的调不过去，就有啥吃啥。一个民办教师来自农民，同百姓吃一样的饭，反而懂得体贴学生，有一种“风雨浸衣骨更硬，野菜充饥志越坚”的感觉。但是有的教师常因生活艰苦而影响教学，就连早操都懒得起来，睡在被窝里吹哨呼，让学生上操。校长在会上点名，他私下说：“这就唤'吃杂面粸，教杂面学’。”

村里有一户四类分子是富农成分，不准管下乡干部饭，但可以管老师饭。他的孙子读小学二年级，刚开始，去他家还存着戒备心，留心观察他的言行，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他慈眉善目，每一句话好像是从微笑里蹦出来的，粗茶淡饭中流露出一种尊师的大家气，一碗米粸也配上两个小碟，腌蒜薹、韭花。随着长时间接触，情感交流，觉得他并不坏，念过书，懂的知识多，每次饭后暂短的谈话都觉得很投机。在“批林批孔”的运动里，我个人感觉“批林”犯不着“批孔”，带着疑惑同他探讨“克己复礼”的话题，他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在我以“天知地知”的发咒下他说出了一二，我认为他和爸爸说的都一样——“读书人应该尊重孔子”。

贫协有两个孩子在小学读书，一轮就要管两天饭。那时的贫协比现在的纪检委还厉害，监管队长是否作风正派，监管会计是否贪污，管理学校更是分内的正事，每个学期讲两节忆苦思甜课，组织学生喝一顿野菜汤，时髦话叫“忆苦饭”，就连四年级毕业离校照，他都是坐在中间的，当时倡导“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嘛。我村那个贫协人很厚道，办事公正，和我处理得挺融洽的。他老婆是山东人，不喜欢收拾家务，走进院子得像踩高跷一样跳着走，一不小心就是一脚鸡屎。桌子椅子一层尘土，每次都先要用手拍拍打打才能坐。秋后一个中午是焖饭，刚碾下的小米做出来的焖饭金黄喷香，白菜叶绿油油的掺和在米粒中，心想今天的饭真可口。当我拿起筷子准备搅动时，焖饭中间夹杂着无数小黑点，让我心中生疑，还未弄明白是啥东西时，他老婆快嘴快舌说道：“黑点是旱虫，今年白菜叶上旱虫多，咋洗都洗不干净，旱虫吃了没事。”我也试着吃，一口焖饭嚼在嘴里，似乎黑色旱虫活了过来，圆嘟嘟的身体在嗓子眼蠕动，一阵痒痒，霎时有东西从胃底直往外冒。我强行控制自己的情绪，“千万不能吐出来！”，这可是鉴别阶级立场稳不稳，考验对贫下中农阶级感情深不深的大是大非问题，在贫协家里嫌脏不吃饭的事，一旦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我镇定精神，半闭着眼睛，不看不想，饭在嘴里不敢嚼，半口半口往下吞，那一碗饭吃得真有点费劲，简直是一次对理智和忍耐的考验。

在成绩优秀的学生家里，饭吃得很舒服了；在差生家里，饭吃得有些纠结；在曾经体罚过的学生家里，吃饭则有一份负罪感。记得有一位三年级男生考试总是不及格，一天中午上课时在课桌下偷私抹角叠四角，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愣在那里熬愁满面，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这已经是第三次犯这样的错误了，“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概念在我心里闪过，我的苦心他一点不理解，努力帮他赶队也是白搭，一阵恼怒涌上心头，顺手拿着教鞭在他的手背敲了两下，他有点疼，眼睛里射出一缕愤恨的目光。放学后我突然意识到今天在他家管饭，真有点不好意思，一路上放慢了脚步寻思着，该如何向家长交代。午饭是西红柿鸡蛋面，家长满面笑容并没有打消我的熬煎，可口的面条也没有诱发我的食欲，心里一阵一阵地打鼓，家长耍混念，大吵大闹咋办？这回可是老鼠跳进翁啦——好进难出。自己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任凭发落吧。吃完饭，我红着脸，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家长，他的妈妈脸色突变，就像晴朗的天空霎时阴云密布，面带不可遏制的怒火猛地把孩子搂在怀里，在手背上仔细地寻呀，看呀，似乎找到了有点红肿的伤痕，用嘴在伤处呵着气，不断地用手指捏着揉着，问孩子“疼不疼？”，那种“可伶天下父母心”的母爱让我羞愧难当，倘若有个地缝，我真想钻进去。他爸那古铜色的面孔并没有多大变化，低声说：“没啥，你不说谁都不知道。孩子学习不好你没少操心，这些我们都知道。”虽然家长通情达理，但在我的心里一块阴影久久不能散去，“庄稼误是一茬，人误是一生”，体罚学生，孩子失去上进心，那可是一生的大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孩子妈妈一样去呵护孩子，去善待每一位学生呢？

贯彻毛主席“五七”指示，小学也有实验田，一天下午组织学生翻地，孩子们还小，翻地又是重体力活干不动，深翻几分地全凭老师哩。地翻完了，我累得又渴又饿。晚饭是米粸，吃了一钵碗感觉还有点饿，看看家里人却没有什么动静，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再舀一碗，转过脸低声地问我二年级的学生；“小红，你猜老师还吃吗？”他顺口回答；“你总是吃一碗饭，不吃啦。”我说：“你可猜错啦，我还吃哩，再舀半碗。”从此这个孩子变得爱说话啦，学习也进步了，可谓是：幽默的语言是架起师生友谊的桥梁。

那几年对教育质量并不多管，出了一个“黄帅”，敢于和老师作斗争；又出了一个“张铁生”交白卷，各学校基本不抓文化课，演演节目搞些表面工作。但我吃的是“管饭”，走进学生家里那种面对面的交流，总不能老说“孩子节目演得不错”吧。家长们的热情款待激起我心灵深处“不能误人子弟”的责任感，认为学校就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任尔东南西北风”，坚持抓文化课学习不放松。

1973年，邓小平同志很重视文化课学习，教育局领导检查工作时偶尔发现我的教学与众不同，“消灭错别字”的经验得到运城地区教育局通报表扬，并在全县教师大会发言，垣曲县教育局也第一次在我们小山村学校召开“语文教学现场会”。我总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使老百姓心里的秤平衡，才能对起家长热情款待的管饭。

当民办教师吃的那几年“管饭”，奉献的是青春，收获的是一份难忘的回忆，看见的是一代人才的成长和远方。

（责任编辑：杨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