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农人,能从斑鸠之鸣中听出别样的意味
刘云
斑鸠声声采茶忙 陈述刘 - 沙龙钢琴-中国名曲经典(陈述刘独奏)
巴山大梁下的八道河是由高山峡谷中的河流构成的。一个大峡谷,两岸又套着多少小峡谷,像一个巨大的“非”字,笔画却不止那六横。从源头冯家梁、东河垭口数起,百多里水路,得有多少横呀!八道河最著名的是沿途的水竹、白蜡树、香樟。原始地带的香樟不容易与白蜡树区分,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阴湿、幽暗、狭长、深邃的八道河,一年四季只有水声、风声贯穿。此外还能听到什么呢?是那斑鸠之鸣。
八道河众多的河流之岸上,在某一个安静时刻,斑鸠声猛可地响起来。那时,心静,水声、风声似乎消失了,从水雾弥漫的河岸那端,一声,两声,然后是一串:“咕,咕,咕咕,咕……”单调而又悠长。在我听过的鸟鸣声中,斑鸠之鸣是最单调的,固执,一成不变,没有旋律感,连麻雀都不如——在春天的早上,麻雀的鸣叫有音乐小品的味道,更不用说雨后麻雀在积水潭边梳洗翅膀时,发出的精灵般的悦鸣。
单音节的斑鸠之鸣,显得古老而悠远,我也坚信斑鸠这种小小的生物,当是最最古老的物种。它们不华丽,一般季节,总是铁灰色,春天会褪为银灰,反射天光,这季节的斑鸠已然交配,生殖的光华叫它们略有动人之处——在巴山地区,在那些水边、浅林地带,在水竹与白蜡树、香樟间,我发现了这细小的变化,从而感知春天这生命之季在斑鸠羽毛上朴素而华丽的呈现。
如果我说从斑鸠单调的鸣声中,我能分辨出不同地方斑鸠的口音,有谁相信呢?八道河一带的斑鸠远离村落,长年生活在无人的水边、林中,保留了上古口音,苍色、直白,像风敲树干,几无变化,在它们那里,时间似乎一直停留在上古。而往南,到岚河一带,人口密集,斑鸠之鸣明显有别于八道河一带,带着四川口音,尖利,逼仄,像风从门缝挤过,或从冬天的窗户纸穿过,带着哨音。岚河一带,是茂密的山林与丰沛的水合构的宁静之地,天地潮润,人与庄稼休戚与共,斑鸠之鸣也有了生存之味。比如,其声调变得婉转,像岚河岸边的水声、水汽,有快乐与忧愁。
越过秦岭巴山的第一、二个台阶,下落到河谷地带,是田湾,鱼米之乡,树木缺少层次感但变得更为密集,人间的烟火气悬浮于天地之间,构成天与地薄薄的“窗户纸”。是谁屡屡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除了斑鸠,还有谁呢!
在人声变得寂然之时,平川一带的斑鸠之鸣会响起:“咕——咕——”比如清晨,大地刚刚苏醒;比如黄昏,大地睡意上升。斑鸠之鸣像劳乏后的叹息,体力恢复后出一口长气,我无数次地听到这样的斑鸠之鸣,世俗,温暖,人味十足,很容易叫人想到家,想到妇人、孩子、父母、家畜,当然还有饭食与酒。
真正的农人,能从斑鸠之鸣中听出别样的意味:春天叫,意味着生产开始;夏天叫,意味着庄稼疯长,农人可以短暂歇息;秋天叫,庄稼已然收获,田地空荡,蚂蚱在最后一层草绿中褪去自己的青色;冬天叫,雪也许就要下来了,油菜在起旱的田垄上转青并准备转为墨色。
很多心思敏感的朋友与我一样,在城市的边缘地带竟也听到了斑鸠之鸣。那样的地方,一般有成片的香樟林,人工栽植,但已然长得野相。在城市不停息的喧闹声中,在混杂的各色音响中,“咕”一声,又“咕”一声,然后停歇,消逝,久久不再响起,宛若一个梦境,而后,“咕”又响起,继而再次被城市的机械之音淹没。是的,在我经过的所有南北城市,无一例外地,都听到过斑鸠之鸣。多么美好呀!斑鸠叫人想到土地、房屋、亲人的面孔、粮食与光阴。因此,在一些陌生的城市留驻时,在斑鸠声中,我心情平静,仿佛能在某一个街口路遇多年前的邻居。
我住在汉江边一个干净的小城,人口不多,繁荣昌盛,一切按部就班。工作之余,我有大把的时间倾听斑鸠之鸣,它们在我的小区中心广场的香樟林子中,在江水转弯处的水竹林里,有时在江水一般泛滥的街道车流中。我在一座十五层高的楼里办公,有时斑鸠之鸣会飘过我的窗口,或者像雨后穿透云层的霞光,投射到我的办公桌上,叫我感动。
来源 / 《光明日报》2021年3月7日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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