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馋你的身子。

那是一个下雨天。

夏季的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阿毛吃着猪油拌饭的时候，外面还晴空万里。

等他吃完，准备去前面的池塘摘莲蓬的时候，雨就哗哗地下了起来。

阿毛将碗口的猪油舔干净了，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对着帘子一样的雨水发呆。

这时，一个清秀的女子从帘子一样的雨水里走了出来，走到阿毛面前。

那女子打着一把伞。

雨水落在伞面上，打得咚咚响，仿佛敲着一面牛皮鼓。

伞面的雨水被震得粉碎，在伞面之上形成了一阵雾气，给人一种发光的错觉。

“你是阿毛吧？我是来救你的。”那个女子走到大门口的屋檐下，将伞收起，然后轻轻一甩。

伞上的雨水被甩出一道弧线，落在了阿毛的脸上。

那雨水很凉，凉得阿毛打了一个寒颤。

“你把雨水甩到我脸上了。”阿毛抹了一把嘴角的猪油，不满地说道。

“从今天起，我要在你家里住下来。”那女子说道。

“啊？”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那女子将伞靠墙一放，抬起脚就要跨门而入。

阿毛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中药气息。

“你莫不是对面山上修炼成人的妖怪？”说完，阿毛拿起伞，一把折断伞柄。

折断的伞柄之间竟然有许许多多的细丝。

“这伞是你在山下池塘里摘的荷叶变的吧？”阿毛将折断的伞展示给那女子看。

那女子见被他拆穿，轻叹道：“还真是瞒不过你的眼睛。我确实是妖怪，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吃了你。以前你在山上救过我，我是来报答你的。不久之后，你的房子将遭遇一次雷击。你会被雷击中。为了保你平安，我才下山来的。”

阿毛道：“昨天我们村的铁拐李来过一趟，说我近日有厄运降临，要我注意一点儿。他找我讨了七枚铜钱，说是要帮我花钱消灾。”

那女子问道：“你说的是那个到处靠算命骗钱的瘸子？他爷爷在世的时候，就骗了我不少钱，说我只要下山就会有桃花运，不过都是烂桃花。我说，好啊，好啊，一个人修炼太寂寞了，烂桃花也行。你猜他爷爷怎么说？”

“怎么说？”

“他爷爷说，你得给我铜钱，不然我就帮你消解烂桃花。你说说看，这是人做的事吗？”

“那你给钱没有？”

“给了呀。可是后来我也没碰见烂桃花。”

“你真是笨，这显然是骗人的老套路，你怎么能这么轻易相信他？”阿毛同情地摇头道。

那女子脸一红。

阿毛说得对，自己在人间修行好几百年了，却被一个年纪不及她五分之一的“年轻人”骗了。说出来实在是丢人得很！

“像你这么笨的妖怪，除了长得好看一点之外好像没有别的优点，怎么救别人？”阿毛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那女子脸一热。

阿毛说得对，自己在山上修行好几百年了，好像没有学一点儿正经的本领，尽想着怎么变好看了。说出来实在是难堪得很！

“如果你是没有钱了，想来骗骗我，那就大可不必了。”阿毛站了起来，拦在门口，不让那女子进去。

那女子眉头一挑，鼻子靠近阿毛，嗅了嗅，说道：“我堂堂好几百岁的妖怪，会骗你的钱？我馋的是你的身子……”

阿毛吓得赶紧抱紧了自己。

“……上面的猪油。”那女子舔了舔嘴角，一副嘴馋的样子。

阿毛放下心来。

随即阿毛又提高了警惕。

去年一个雷雨天气的时候，阿毛在池塘边捡到了一个小妖怪。

那个小妖怪浑身黢黑，仿佛被炭火烤过。

阿毛可怜那个小妖怪，将它带回了家里，给它喂水，喂猪油拌饭。

两天后，小妖怪活了过来，赖着不走了。

阿毛抱着小妖怪去找过铁拐李。他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妖怪。

铁拐李斜了一眼小妖怪，说道：“这是个历劫失败的妖怪，这一身黑黢黢的，怕是被雷击中了。好在它福气大，竟然没有灰飞烟灭，只是变得虚弱了。”

阿毛问铁拐李：“它是个什么妖怪？”

铁拐李拄着拐杖说道：“妖怪千变万化，没有一个定形。要想凭空看出来它的原形，简直是无稽之谈！”

阿毛失望道：“那就是看不出来咯？”

铁拐李用拐杖敲了敲地，说道：“你若是买一只鸡来，炖了给我吃，或许我能看出来。”

阿毛好奇道：“怎么吃了鸡才能看出来？”

铁拐李抹了一下嘴角，说道：“我不说了吗？凭空看出原形来，简直是无鸡之谈。若是有了鸡，那就不是无鸡之谈了。你随鸡应变，我鸡缘巧合，说不定能看出来。”

阿毛为了弄清楚小妖怪的原形，第二天去镇上买了一只鸡，炖好之后端到了铁拐李面前。

铁拐李见了鸡，口流涎水，两眼发光。

阿毛心想，这铁拐李上辈子怕不是黄鼠狼，不过这回应该能看出小妖怪的原形了吧？

铁拐李狼吞虎咽，不但将鸡汤一饮而尽，连鸡骨头都咬碎咽进了肚子里。

阿毛惊讶地看着干干净净的碗和干干净净的桌子，问道：“你上辈子是黄鼠狼吧？”

铁拐李摆摆手，说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上辈子是个仙人，不仅仅是仙人，还是有尊位的仙人。”

阿毛挠头道：“那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不用与神仙比较，与常人比较，铁拐李也落魄得很，不然他不会找阿毛讨鸡吃。

铁拐李回答道：“我做仙人的时候，一时误入歧途，吃了不少人，损了道行，才变成这样的。”

“吃人的仙人？我还是头一回听说。”阿毛心口一颤。

铁拐李拿起旁边一个竹扫帚，折断一节细竹枝，将那细竹枝当做牙签，在牙缝里挑来挑去。

“人还不如鸡好吃呢。”铁拐李嫌弃道。

“为什么？”阿毛问道。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心里苦啊。还有人总说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误导了许多人天天吃苦，苦味都被肉身吸收了。那时候我吃到肉的时候就泛苦，吃到心的时候苦得不得了！跟莲子心一样苦！”

“原来是这样。”阿毛似有所悟。

铁拐李点点头，抱拳说道：“待我来日重返仙界，一定不会忘记你的鸡遇之恩！”

阿毛摆摆手，说道：“我不要你报答，你给我看看这个小妖怪的原形是什么就行。”

铁拐李不高兴道：“你是不相信我会重返仙界吗？我告诉你，我的爷爷跟我说，对面山上有个修炼成人的妖怪，因为那妖怪本身是一味中药，所以身上有一股中药味儿。待合适的时机，那妖怪会下山来吃掉一个有人情味儿的人。俗话说，吃啥补啥。只要那个妖怪吃掉一个有人情味儿的人，它便有了人情味儿，渡劫的时候，便可掩盖妖怪的身份，避过劫难。而我，只要破坏掉这个妖怪的计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可重返仙界。”

“我不是不相信你会重返仙界，我是不太相信你会看出这个小妖怪的原形。”阿毛说道。

阿毛见铁拐李尽说些不相干的话，猜到他可能看不出小妖怪的原形。

这鸡怕是白送了。

铁拐李又瞄了小妖怪两眼，尴尬道：“这不怪我。昨天你若是让我吃了鸡，我便当鸡立断，看出它的原形来。今天它知道我要看它的原形，于是藏起了真身，你错失良鸡，而我，枉费心鸡。”

就这样，阿毛不但没问出小妖怪的原形来，还赔了一只鸡。

阿毛之所以想知道小妖怪的原形，是因为他想将小妖怪放生。

这小妖怪饭量很大，一天要吃好几碗猪油拌饭，饭少了不吃，猪油放少了也不吃。

这让原本养活自己都困难的阿毛生活雪上加霜。

他想将小妖怪放生，但不知道小妖怪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或者是水里游的，又或者是土里长的。放生到树林里去，怕它被其他动物吃了。放生到水里去，怕它被水淹死了。

偏偏这小妖怪长得奇怪，脚的趾间有蹼，像是水里的妖怪；身上却长着毛，像是山上的妖怪；背上长着一对翅膀，像是飞鸟类的妖怪；头上还顶着几片叶子，像是草木类的妖怪。

最后，阿毛决定哪里捡来的就送到哪里去。

阿毛舀了一罐猪油，用绳子绑上，然后挂在小妖怪的身上，将小妖怪送到了当初捡到它的池塘边。

送小妖怪走的时候，阿毛说：“不是我不留你啊。我养活自己都困难呢。你天天要吃猪油拌饭，一天都不能停，一餐都不能少，害得我连猪油都吃不上了，只能干饭就着咸菜吃。我听说别人遇见的妖怪都懂得报恩，你倒好，把我吃穷了！我也不指望你报答，从今往后，你自己好好生活就行了。”

送走小妖怪后，阿毛仍然常常在心里念着那个小妖怪，怕那个小妖怪饿死了，或者被其他的妖怪吃掉了。

阿毛后来去池塘边找过那个小妖怪，可是没有找到它。

后来阿毛常常在梦里看到小妖怪的身影，但是等他走过去的时候，小妖怪又不见了。

阿毛收回思绪，问那女子：“你也喜欢吃猪油拌饭？”

那女子点头道：“是的。我听一个妖怪朋友说，这里一个叫阿毛的人做的猪油拌饭非常好吃。”

阿毛一惊，问道：“是那个脚上有蹼，身上有毛，背上有翅膀，头上有叶子的小妖怪吗？”

那女子说道：“是呀。”

阿毛道：“它不是不会说话吗？我问它到底是什么妖怪，它不告诉我。”

那女子说道：“那时候它刚遭遇雷劫，丢失了几百年的修为，一时之间不会说人话了。几天之后，它缓了过来，就会说话了。”

阿毛愧疚道：“它后来怎样了？”

那女子说道：“后来我把它吃了。”

阿毛大惊失色：“你把它吃了？”

那女子淡然道：“是啊。吃啥补啥。我差了几百年的修为，吃了它，可以补充几百年的修为，这样的话，我就能修炼成更加好看的人身。”

阿毛心里一阵难过。是他送走了小妖怪，导致小妖怪被这个女子吃掉的。

“你就为了变好看吃掉了它？”阿毛为小妖怪痛惜道。

“不行吗？”那女子反问道。

“那也太残忍了。”阿毛心里隐隐作痛。

那女子道：“它之所以让我吃掉，是为了报答你的猪油拌饭之恩。”

“你吃掉它跟它报恩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它跟我说，别的妖怪都是报恩的，它却吃了你许多猪油和饭，拖累了你，愧疚得不得了。它自己报答不了你，所以把修为都给了我，让我变得更好看，再来报答你。”那女子说道。

“我不需要什么报答，更不需要什么变得更好看的报答。”

那女子“啧啧”了几声，说道：“可得了吧，人间的事情我可听说了不少。但凡是长得不好看的妖怪报恩，都是做牛做马。只有长得好看的妖怪报恩，才能以身相许。”

阿毛不为所动。铁拐李提醒过他，对面山上修炼的妖怪下山来，是为了吃掉一个人。

看来她要吃的那个人就是我了。阿毛不免有些紧张。

就在此时，阿毛看到那女子嘴角流出了口水，她迅速抹了去。

阿毛心想，看来她真的是馋我的身子。

她吃了我救的小妖怪，还要吃掉我！我和小妖怪要在她的肚子里见面了！

阿毛想起铁拐李说过，铁拐李要破坏妖怪的吃人计划才能重返仙界。

于是，阿毛决定先稳住这个吃人的妖怪，然后叫铁拐李来帮忙对付她。

阿毛做了一碗猪油拌饭给那女子吃。

那女子端起碗来，嗅了嗅，一脸的陶醉。扒了一口，连连赞叹。

“难怪那个小妖怪当初不肯走，原来你做的饭这么好吃！”那女子感慨道。

她的嘴上沾满了油光水亮的饭粒，跟当初的小妖怪一样。

趁她吃饭的工夫，阿毛打起一把破雨伞，慌忙跑到了铁拐李家里。

“不好了不好了！我家里跑来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妖怪！”阿毛气喘吁吁地对着正在修理拐杖的铁拐李大喊道。

阿毛看到铁拐李的拐杖上开了几朵花，那是桃花。

原来他的拐杖是用桃树枝做的。

铁拐李说道：“难怪我的拐杖开了花！原来是那个妖怪下山来了！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说过，这妖怪命犯桃花，只要下山来，山下桃花就会开。阿毛，你完蛋了！她是来吃你的！”

阿毛着急道：“那我该怎么办？”

铁拐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来，说道：“这是我爷爷留给我专门对付这个妖怪的。这药无色无味，毒若砒霜，你只要把这里面的药倒进她吃的东西里，让她吃掉，她就会毒发身亡。”

“毒药？”阿毛不敢接那个小瓶子。

铁拐李眼珠子一转，说道：“其实这不是毒药。”

“既然不是毒药，怎么会让她毒发身亡？”阿毛狐疑道。

铁拐李“嘿嘿”一笑，说道：“这药不毒，但是苦！比莲子心还苦！当年我爷爷为了对付这个妖怪，用了五十个苦命人的心做成了这味药。这药叫用心良苦！”

阿毛惊讶道：“你爷爷当年也是仙尊，也吃过人心？”

铁拐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良久，铁拐李道：“这个不重要。当下救你的命最重要！”

阿毛问道：“如果这药只是苦，又怎么能救我的命呢？”

铁拐李眼珠子又转了一圈，说道：“这妖怪是一味中药，良药苦口嘛，她是苦的，但是她以为人是甜的，所以动了念想，开始修炼，修炼完毕就下山来吃人。你等到她要吃你的时候，把这药抹在身上，她咬一口，苦不堪言。这一下让她的念想破灭，此前的希望化为乌有，自然就破了功，现了形，这么多年的修为随之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阿毛接过了小瓶子，翻来覆去地看，惊叹道：“这么神奇？一道苦味就能让妖怪打回原形？”

铁拐李得意地笑道：“所谓妖，不过是求而不得的人，修而未成的果。她若是得了，或者成了，就会圆满。若是不让得，不让成，她就无法圆满，永远只能做个小妖怪！”

“原来如此！”阿毛感叹道。

阿毛回来时，那女子已经将一碗猪油拌饭吃完了。

“还有吗？”那女子问阿毛道。

阿毛看了看那只比洗过还要干净的碗，问道：“你……还没有吃饱吗？”

那女子舔了舔嘴角粘着的一粒米饭，打了一个嗝，说道：“还……没有。”

阿毛心想，完蛋了，这货比那个小妖怪还要贪吃！看来我今晚就要被她当宵夜吃掉！

阿毛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晚上睡觉前，阿毛将小瓶子打开，将药水涂抹在身上。

半夜时分，阿毛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睁开眼来，阿毛看到那女子竟然已经来到了床边，两只眼睛正发光地望着他，不停地吞咽口水，仿佛他不是人，而是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

“你你你……”阿毛紧张到不行。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见到这个场面，他还是恐惧不已。

那女子舔了舔嘴唇，说道：“你看起来好好吃哦……”

阿毛搂紧被子，害怕道：“你你你……不要这样……我我我……怕……”

那女子靠得越来越近，脸上掩饰不住兴奋地说道：“为什么你越怕……我就越想呢……”

一串亮晶晶的口水从她嘴角流了下来。

“不……不要……”阿毛往后退缩。

“不要怕，就一下下。”她抓住了阿毛的被子。

“呸！骗人！”阿毛不信。

她突然发力，扯掉了阿毛的被子，在阿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扑了上去，一口咬住了他。

果然，她只咬了一口，就松了。

阿毛看着她，等待她毒发身亡。

可她闭着眼睛，脸上浮现满足的表情。

阿毛心想，可能是药效要等一会儿才起作用。

可是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变化，仍然沉醉在满足之中。

“你你你……怎么了？”阿毛试探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说道：“简直太好吃了！”

“好好好……好吃？”阿毛心想，不是用心良苦吗？不是苦不堪言吗？

她温柔地看着阿毛，说道：“是啊！你果然是甜的！从舌头甜到我心里去了！”

阿毛诧异地失言道：“铁拐李不是说，这药是苦的吗？”

她一听，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铁拐李真不是东西！他爷爷阻止我下山，去年他又阻止我下山。为了阻止我下山，他在池塘边放了一个引雷符咒，把我炸得面目全非！好在我面目全非了，他自己都没认出我来！现在他又想让你来下药害我！”她气咻咻道。

“啊？去年那个小妖怪就是你啊？”阿毛惊讶道。

“可不是嘛！本来我去年就下山来找你的，被他炸成了那个鬼样子！要不是吃了你做的猪油拌饭，我就一命呜呼了！今年我绕开了他的引雷符咒，才顺利来到这里，可他还贼心不死！”

“可他说你是下山来吃人的妖怪。”

“他才是吃人的妖怪！以前你我都是仙人，他是仙尊。他悟透了众生皆苦的道理，但我说有人是甜的。他为了证明我是错的，变成了吃人的妖怪，吃了许许多多的人，可是没有吃到一个甜味的人。他不甘心，为了证明他是对的，抹去了你的记忆，做出了这种用心良苦的药，想让我遇到你的时候，尝到苦头。这样的话，他证明了自己，便可回升仙界。”

阿毛挠挠头，迷惑道：“那这用心良苦的药怎么变成甜的了呢？”

她捂嘴笑道：“正所谓，彼之蜜糖，吾之毒药。对你来说是蜜糖的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是毒药。反过来说也一样，彼之毒药，吾之蜜糖。只要跟你在一起，即使别人觉得是毒药，我吃起来也像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