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正月初一,我就要羽化登仙了。”

花姑当初嫁给张果的时候,张果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不仅长得丑,还一无所有。
那时候村里的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亭亭玉立桃李年华的黄花姑娘,怎么就嫁给了一个糟老头子?还是一无所有的糟老头子!
是花姑的姑父告诉她,张果将来是会成仙的,现在嫁给了他,以后会过上神仙一般的日子。
张果确实天天在家摆弄些常人看不懂的事情,他烧炉子不是为了煮饭烧水,他吃东西不吃五谷杂粮,他看书不看考功名的四书五经。
他家里有点儿钱,就散给了叫花子。他又不养猪,不养牛。不养猪的话,常年四季没有肉吃。不养牛的话,田地里的农活没法干。
张果跟她说,我是修行的人,要行善积德,将来是要成仙的。不能吃猪肉,也不能借牛的力气为自己干活。至于钱和功名嘛,都是身外之物,将来成了仙,你说还要钱做什么?买露水喝吗?做官做什么?爱坐轿子吗?
每次张果跟别的女人说这个,女人要不给他一巴掌,要不骂他神经病。
但是花姑没有这样。
她看着张果家里不断冒出青烟的炉子,看着屋里烟熏雾撩的四壁,觉得这个人真是可怜。
出于同情心,她嫁给了张果。
她只提了一个条件——别的都不要,但是她要养一窝鸡。
张果吃素她不管,但是她自己每天要吃一个鸡蛋。
鸡蛋都不吃的话,她怕她撑不到张果成仙的那一天。
和张果住在一起之后,她隔几天就问张果一次:“你什么时候能成仙?”
张果回答说:“还不知道呢。”
隔几天了她又问:“现在知道了吗?”
张果回答说:“还不知道呢。”
花姑其实对神仙一般的日子没什么期待。她只是好奇,人变成了神仙,会是什么样子?
要是能看到真的神仙,这辈子也值了。
有这种好奇心,是因为她小时候偷看了姑父藏在阁楼上的那些书。那些书稀奇古怪,里面写的都是神仙的故事。
嫁给张果之后,要钱没钱,要吃的没吃的,花姑有时候也后悔。她先是恨起了姑父,后面恨起了那些书,最后恨起了张果。
好好的人不做,修什么仙!
就在她恨得牙开始痒痒的时候,张果告诉她:“快了,快了!”
花姑问他:“什么快了?”
张果说:“成仙快了!”
花姑立即忘记了恨,急切地问张果:“什么时候?”
张果说:“猴年马月。”
花姑气得差点晕过去。
张果急忙扶住她,说道:“是生肖属猴的那年,生肖属马的月份。”
花姑掐指一算,说道:“还要十年啊!”
张果道:“有的人修一百年都修不到神仙的一个脚指甲,十年算什么?”
“你不会是怕我跑了,骗我的吧?”花姑狐疑道。
张果道:“你从今天开始记日子,这是你最后十年做人了。”
“以后我做什么?做牛做马?”花姑不满道。
张果道:“当然是做神仙。你这么多年助我修行,也是功德无量。我成了仙,你也会成仙!”
花姑不信,说道:“我啥都没做,怎么会成仙?”
张果道:“你没听人说过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个人得道了,家里的鸡犬都会跟着升天。”
从那之后,花姑开始期盼猴年马月的到来,掰着指头一天一天地数日子。
见她这样,张果不忍心道:“你先别算日子。虽然说是猴年马月,但未必就是下个生肖轮回的猴年马月,有可能是再下一个十二年,或者下下个十二年。”
这一等,她就等了五十多年。
她看着铜镜里容颜已逝的脸,感慨道:“就算是做了神仙,我也不好看了。”
张果道:“色即是空。不要在乎那些外在的东西。”
花姑道:“对你来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厨房是烟火之地。这也不在乎,那也不在乎。可是你不想想,我不用鸡蛋换点碎钱,买点吃的做给你吃。你早就饿死了,还修个劳什子仙!只能修个饿死鬼!不过我也没指望你真的能成仙。我就是小时候看我姑父那些神仙传看多了,偏偏爱这种虚无缥缈的浪漫。”
张果道:“你就要苦尽甘来了。明年正月初一酉时,就是我羽化登仙之时。”
花姑一惊,说道:“你不是说要到猴年马月吗?怎么又正月初一了?”
张果道:“成仙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重新算了一下,那时候太阳落山,天地混沌,天门大开,正是上天的最好时机。”
花姑又惊讶又怀疑。惊讶是惊讶成仙的日子突然这么接近了。怀疑是怀疑成仙的日子说来就来了。
一年的时光说过去就过去了。
第二年大年初一那天,天还没亮,花姑就起来了。
这是她最后一天做人了,她反倒有点儿舍不得走。
她昨天就已经将生活了五十多年的破旧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初一是扫帚的生日,这一天是要歇息的。
几件非常朴素的衣服也早就洗干净了。她准备带到天上去穿。
有个破洞的棉被也晒过好几遍了。她不知道神仙要不要睡觉,要不要盖被子,但是先准备着总是好的。
至于织布机,她早已送了人。
她知道的神仙里面,除了织女,她没见过哪个神仙还像她一样天天织布、卖布赚钱养家的。
家里的锅碗瓢盆啊,她都送给了以后可能用得上的人。
她从姑父的神仙传里读到过,神仙不食人间烟火,靠人们的香火和日月精华而生存。茶米油盐,锅碗瓢盆,以后她都用不上。
被送东西的人不太理解她,倒是替她操心起来。
平日里和她一起缝补衣服的齐二娘问道:“花姑,你是要搬家到很远的地方去吗?这些东西不方便带走,所以不要了?”
张果事先跟花姑交代过,成仙的事情不能跟外人提起。
花姑只好回答说:“是啊。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以后咱们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话虽然这么说,花姑心里却想着,等到你见我上天的时候,就知道我要去哪里了!以前你总说我嫁得不好,说我眼光不行,说我日子清苦,说我可怜,到时候惊掉你的下巴!
平日里常常喊她打雀牌的红嫂子也问花姑:“花姑,你这是准备不跟张果过日子了吗?怎么东西都送人了?”
这红嫂子明知花姑没有闲钱跟她打雀牌,却常常来喊。她知道,红嫂子不是真心想要跟她打雀牌,这是故意在她面前显摆自己过得轻松自在,既有闲钱,又有闲时。花姑却囊中羞涩,还要忙里忙外。
花姑不能跟她说成仙的事情,只好说道:“日子还是要过呢,只是这些东西以后怕是用不上了。”
红嫂子阴阳怪气道:“难道是你家相公发了横财,要把家里的东西都置换一新?”
花姑听得生气,心想,等我上天的时候,你就知道你以前的显摆有多可笑了!
想到自己即将成仙,她喜不自禁。想到那些人看到她上天的样子,她更是偷笑不已。
花姑在本来就家徒四壁的房子里看来看去,这里摸摸,那里摸摸,生怕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安置好。
张果却不管这些,他在床上打坐,安静得像个假人。
他已经一百多岁了。每次他打坐的时候,花姑都担心他就这么去了。
就这样,花姑起了个大早,到了中午却什么都没有做。
花姑问张果:“你说要不要做个午饭吃?”
张果摇头说:“马上要成仙了,还吃什么饭?”
过了中午,花姑有点儿熬不住了,肚子咕咕地叫。
花姑又问他:“你说要不要提前吃个晚饭?”
张果摇头说:“马上要成仙了,还吃什么饭?”
花姑说:“上天的路远不远?要是远的话,我还是要吃点儿垫一垫才能走。”
张果说:“说远也远,说不远也不远。”
花姑不满道:“到底是远还是不远?”
张果说:“我也是第一次成仙,我哪里知道?”
花姑没有管他,自己煎了个溏心荷包蛋吃了。
吃完溏心荷包蛋,花姑又清理她的行李,怕落下什么。
张果却没有准备任何行李。
花姑心想,怕是到了天上,我还得像人间一样伺候他!地上的男人跟天上的男人都这德行?不过我能因为他而成仙,这些也就算了!
酉时一到,张果急忙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太阳,说道:“时机已到,随我来!”
花姑大喜,跟着张果走出门外。
此时太阳已经落在远处的山头,一缕金黄的阳光从山头的太阳照到了花姑家的门前。
张果抬起脚走到了那缕阳光上,顿时那缕阳光变成了一条金黄色的小道。
花姑急忙跟着走了上去。
他们走到高空时,下面的人们纷纷抬头去看,惊叹不已!
花姑低头一看,看到了齐二娘,也看到了红嫂子,还看到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人。这些人无不惊叹又羡慕。
她听到下面有人大喊:“花姑成仙啦!花姑成仙啦!”
花姑高兴地朝着声音的来处张望。
走在前头的张果说道:“你看什么呢?成仙之后,对地上的世间就没有什么牵挂啦!”
花姑听张果这么一说,想起家里还有一窝鸡没有送人,也没有人管。她忍不住牵挂起来。
花姑急忙说道:“你不是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
张果道:“是啊。”
花姑道:“那我得把家里的鸡抱过来。”
张果道:“你都要成仙了,还在乎家里的一窝鸡做什么?”
花姑道:“我把家里的东西都送人了,唯独忘了这一窝鸡。往日里这鸡生蛋,蛋生鸡,我的日子才好过一点儿。现在我成了仙,怎么能抛弃它们不管呢?”
说完,花姑急忙往回走。
张果道:“那你得快点儿!时辰一过,天门就关了!”
花姑加快了脚步。
等她回到家里,抱起了鸡,再回到门口的时候。门口的阳光已经没有了。
她往天空看去,天上的张果也消失了。
时辰已过,天门已关!
地上的人们见花姑半途折返回来,纷纷跑过来观看。
人们在花姑家的屋前屋后找了许久,没有找到花姑,只看到花姑养的一窝鸡在门口唧唧叫。
忽然,天上一个黑影掠过,落在了门口。
人们一看,那黑影之上的脸不是花姑的脸吗?
可是花姑的脸变得狰狞恐怖了,脸上青筋突起,眼睛里满是愤怒的光芒!她抓起门口的鸡,扭断了鸡脖子,扯掉了鸡羽毛,就这样生吃起来!吃得满嘴满脸满身的鸡血!
有人大喊:“花姑变妖怪了!花姑变妖怪了!”
花姑听到喊声,吓得丢下鸡,又化作一道黑影,倏忽飞走了。
垂垂老矣的花姑姑父听说此事后,扼腕叹息道:“她本来是个善良的人,就要成仙了,还挂念家里的鸡。正是这点善念,导致她没有赶上时间,没能成仙。善意遭到伤害,极易变成恨意。这一恨,差点儿成仙的花姑就变成了妖怪,变成了鸡的天敌。”
从那之后,人们常常发现家里的鸡被一道黑影袭击,被袭击的鸡脖子扭断,羽毛散落,鲜血淋漓。
人人纷纷传言花姑变成了鹰一样的怪物。
传言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变了样。
几百年后,人们在大年初一的时候多了一个禁忌——不能晾衣。
因为晾衣的时候,会在地上留下一个阴影。
老人们说,大年初一晾衣的话,地上阴影会变成吃鸡的怪物,躲在这户人家的房子里。那么,这户人家一整年都不能养鸡。只要养鸡,就会被怪物吃掉。
老人们还说,若是善良的人见到了这个怪物吃鸡,就会变成恶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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