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推荐】路扬丨小说/柳庄的“总拿”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路扬:原名王伟栋,山西省作协会员,绛县作家协会主席,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山西日报》、《山西文学》、《红岩》、《黄河》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个别作品曾获期刊奖。1983年弃文辍笔,步入仕途,退休后又重操旧业,且有新作发表。

柳庄的“总拿”

路扬

主编点评:

作家路扬的这篇小说,是一篇三十年前的旧作,发表于1982年的《红岩》杂志上。今天我们重读这篇小说,它依然充满文学的魅力。小说的语言干脆利落,简洁凝炼,叙事从容不迫,详略得当,故事虽然平淡无奇,但读起来却引人入胜,津津有味。这首先得益于语言的魅力。其次,也是最重要的魅力,还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路扬用一种白描的手法,刻划了柳庄的村支书“何总拿”这个农村基层干部的形象,生动鲜活,血肉丰满,性格鲜明,真实可信。他通过一系列细节的描写,把一个农村干部的狡黠,精明,能干,大度,无私,描写的淋漓尽致,刻画入木三分。虽然作品不可避免地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但是其刻画的人物形象,却直到今天仍然充满感染力,让我们过目难忘。

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这是通往柳庄的路。

多日来,连绵不断的阴雨,把松软的路面渗透了,浸硬了。穿着雨鞋走上去,不粘也不滑。路当间深陷的车辙里,积存着片片浑浊的积水。

我去柳庄,是为着重机厂买井的事。说来叫人哭笑不得。前年,因为打井我曾跟他们背过黑锅。现在,又为买这几眼井去找他。

何广太,这位神高马大的汉子。整年穿一件褪了色,毛了边的铁灰中山服,领扣掉光了,袒露出红色的胸脯,猛看上去,慓悍不驯,楞头楞脑,颇有点山东大侠的非凡气派,其实他是个粗中有细的活道人,待人处世很有办法。多年来,掌管着柳庄千数号人的事务,里里外外由他说了算,凡事没他点头办不成,在我们这一带,人们叫他何总拿。

“总拿”,听说是个叫三宝的青年给起的。那小青年原本是个刺儿头,老何不知为什么惹反了他,于是当着众人就和老何顶撞起来,指着鼻子骂他大权独揽,一人呈霸,比《烈火金钢》里的何大拿还可恶。

当时,老何就蹲在街口吃饭。扎起耳朵听人家发火泄怨,祖宗八辈子也跟着倒楣。在场的人都气不过,要替他抱不平,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憨厚的笑笑说:“随他骂吧,看他有多大本事,我还能跟他一般见识。”说完缓缓站起身,把饭碗往身后一背,怏怏离去。

事后,也许三宝本无起外号之意,但有心人却对“大拿”感了兴趣。经过一番字眼斟酌,将“大”字改成“总”字,兴之所致,便脱口而出了。

开始,人们只是觉着叫起来顺口,谈不出有什么褒贬之意。后来,随着柳庄各项工作日见起色,老何的政权日益巩固,“总拿”这种叫法,便作为对老何的一种尊称,越叫越响了。

老何本人呢?对小事从来无所谓,外号好赖更不消说,随你怎么叫都行,全然不犯什么毛病。他在心里感到,这样叫他,比称官道衔好受得多。

大凡叫得响的外号,传播起来也极迅速。不几天,这外号就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了。当然也流进公社的大院里。在楼道里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说法:

“喂,通知柳庄的何总拿!”

“总拿那人呵,嘿嘿,有意思!”

今天,谭书记竟也这样对我说:“老马,你到柳庄去一下,找见何总拿就说重机厂想买他们那几眼井……”

我一听说是井,脸色陡然变了。

他当然知道我的心病,昂起头哈哈一笑说:“你这个人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早就过去的事了,还在心里搁着?”

我咧咧嘴,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过去你为打井跟他们背过害,这谁都知道。现在去了,更有资格发言嘛!总拿会不听你的?不过,不能让国家吃亏,也不能坑了集体,水从厂里流出来还浇柳庄的地,这事别的村梦也梦不上,估计总拿不会有多大问题。”

官大一品压死人。

他是人民公仆,我是公仆的下级,公仆为人民服务,我为公仆跑腿。我心里虽然憋气,但不去行吗?这些年,干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

我心里憋着气,但还为总拿暗暗庆幸,这家伙真是天生有命。

去年冬天,国家在柳庄的地面上动工建设重型机械厂,至今没有投产。国家经济形势开始调整以后,重机厂又是大项目,要求大干快上。现在急了,连井也要买(当然,给柳庄做了锅好饭),其实,国家有的是钱,横竖得出这笔款。买现成的总比重新打井省麻烦。再说,水用完了流出来再浇地把什么丢了,柳庄电费也省得花,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我思忖,这碗好饭,总拿肯定不会再板扯。

然而,我又怀疑自己的轻信了。因为总拿这货猾得很,实在叫人不好摸。

一次,我找他买棉油,他一听是谭书记要的,连忙说:“行,行。”很快,连油带瓶替我捆到车架上。我急着要走,他硬是不让,说什么也要留我吃饭。我推辞不过,只好留下。饭间,他打出了王牌,先是缠着要民政救济,后又逼着让我找谭书记批辆自行车,我没办法,只好顺着他的意。最后,说不清是奉承还是挖苦,给我戴了一通大帽子,才把我放出来。

听说镇上不少机关的头头都怕他,说这家伙鬼不走干路,既要登门就不会空手回,凭白无故也要弄点什么。每年各单位的支农物资和资金唯有柳庄拿得多,当然总拿也不会亏待他们,我是这样想。

有钱能买鬼推磨,耍眼玩得神仙转。现在,干什么都得找门路,寻关系,门路是办事的便桥,关系,是成事的钥匙。这些年总拿把柳庄搞得不坏,没这两下子,他能耍得开?就说柳庄那几眼井吧,很多人认为是何总拿耍心眼捡来的。其实,摸底的人都知道来的也不易。

七六年夏天,百日无雨,田里冒烟,人们眼巴巴地盯着,“黄河边”“长江沿”就是跨不过去。干部们个个要打退堂鼓。就在这节骨眼上,国家下拨了一笔抗旱救灾款。全公社总共八万元。这笔不小的款子,是一块到口的肥肉,谁见了谁眼红。钱还没下到银行,大队头头们就找疯了。公社办公楼道里,从早到晚脚步声咚咚响,搅得人吃饭睡觉都不安宁。可是,当谭书记在干部会上宣布了有关规定后,干部们个个傻了脸,谁也不争了,他们知道争也没用。因为上边明确规定:一、此款属水利专用,不许挪用。二、上大工程不搞小的,建新项目不修旧的。三、必须保证当年受益。

这不是难为人吗?工程大还得当年受益,镜子里的烧饼好吃,可没法下口。

谭书记见大家都不啃声,启发说:“工程嘛,就要搞得有声势,有气魄。缩手缩脚,小打小闹,能搞成社会主义大农业吗?反正,谁干谁得钱,不干的白不要!”不过,咱把丑话可说在前头,谁要擅自挪用,辙职罢官是小事,治罪法办的时候,可别怪领导不客气。

敲响锣鼓逗猴子爬杆,撒一把谷引鸟儿入套,那些年尽是这号稀奇事。

人们被震住了,会场一片哑然。

这时,人群中站起一位汉子,他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好了,我们村南有条大沟,我计划在那儿拦洪筑坝,工程搞起来后声势气魄不会小,请领导考虑我的意见!”

“一条干石沟,哪来的水?”有人摇着头。

“蓄住天上水嘛,上边不是这样要求的?”那汉子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再说,拦洪还可以造地。”

这话说到了谭书记的心上,他很感兴趣地问:“工程能干多久?”

“只要领导支持,钱不误事,我保证年底完工。”

“没有含糊吧?”谭书记显然不太放心。

“我用脑袋担保。若有差错,请领导随便处置,但钱最少不能下了五万。”

会场哗然,这家伙口气太大,震得人们在椅子上都坐不住了,人们暗自猜度,低声议论。有几个胆小的干部直伸舌头。

谭书记和几位头头一碰头,事情马上定了。临了,让我去柳庄帮助搞工程。

事后,我才知道那汉子是柳庄的村支书,外号“总拿”。那时,我刚到这个公社不久,跟总拿共事是头一次。

当天晚上,我找他召开会议,动员发动,他眯缝着眼睛,想了一下说:“你先歇着吧,今晚还有些别的事,工程的事等测绘完了再说。”

我被他支派走了,大队办公室里却吵了大半夜,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

第二天,何总拿亲自出马,兵分四路,到外地活动一天,说是要请个水利技术员,我问他人请来了没有,他苦味笑着摇摇头,尽给我打马虎眼。

一连四天,南沟工地没有任何动静。

我纳闷,总感到他们有什么瞒着我,晚上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合不上眼,正忧虑着,总拿满脸堆笑走了进来。

“老马,这几天忙,没顾上招呼你,让你受委屈啦,真对不起,不见怪吧?”他摇着脑袋:“其实嘛,一回生,两回熟,三回见面老朋友。往后,你就是上司,有啥不合适的地方,你勤指点,好吧?”

我被他弄得一阵脸红,跳下床,端给他一杯水。

他一点不客气,接过杯子就是一口:“你是个正派人,社员这几天就有反映。”他似乎说得很随便:“一天三晌跟社员摽着干,老婆有病也不回去看看(真见鬼,他怎么知道的,老婆又没有捎信来)我敢说,谭书记下来也没你这两下子。不过,你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过不去,乡村里没啥好带的,给你弄了几个西瓜,明天回去看看,让老婆孩子尝个鲜!“

他见我满脸狐疑,又说:“工程嘛,你放心,保管错不了。”

话是开心的钥匙,我满腹愁云被他几句话吹散了,心里涌起了感激之情。

在家里住了三天,回到柳庄一看,我害怕了。柳庄的田里竖起四支深井架,钻头的撞击声,在田野上“哐哐”作响。我跑到南沟,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急忙去找总拿,他们正在大队办公室里喝酒,看样子是招待井队的头头。见我进来,他先是一愣,很快又露出笑脸:“嗨呀!老马,我就知道你今个要来,这不,还给你留下一瓶”,边说边从桌柜里取出一瓶:“坐坐坐,不客气,自家人。”

我哪有心思喝酒,急忙问他工程的事。

他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放,双手端起:“咱喝酒不谈公事,来,能看起咱就先喝一杯。”

我单枪匹马,哪经得住他们合伙夹攻,只好乖乖地当了“俘虏。”

酒过三巡,在场的大概都差不多了。滑头们一个个溜了出去,只剩下何总拿,闷着桶子直往肚子里灌,连口菜也不夹。

我挡住他的手:“你差不多了,算啦。”

他推开我笑笑:“见肉不吃是傻瓜,有酒不喝是笨蛋。老伙计,你这号正派人现在吃不开,现在就时兴喝酒,会喝酒的当英雄,不会喝酒的人当狗熊,过去做好工作靠原则,现在做好工作凭酒肉,你没看见吗?谁能喝酒谁就有办法?”

惊人的谬论,可我没有心思听,我问他工程为什么不上马,打井又是怎么回事,他却没有回答。

过了好大一会,他突然抓住我的两只手,用一种责怪的口气说:“不是我说你,你急着回来干啥?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你要能在家里多住几天那就好了。”

我越听越糊涂,完全摸不透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他莫名其妙地转了话题:“像你这种人,吃着公家饭,拿的国家钱,公社里边有领导,组织部里有档案,抬腿动脚受婆婆管,弄不好就得写检查,受处分。可我怕什么?在位当支书挣工分,丢官当社员还是照样挣工分,只要不犯大错误,谁敢把我从地球上撵出去!”

“你说对吗?”他调皮的瞪瞪眼:“我替你担心,怕你跟着我受连累,”他又停住了,把我的手捏得很紧,眼里闪出大胆,明亮的光。

我怔怔地看着他。

“老实给你说,我把那钱打井用了。”

我一惊,酒变成冷汗从头上窜出来:“你怎么能……你通过谁了?”

他昂起脖子又灌进一大口,转过头:“给你说能当家吗?请示谭书记会同意吗?肯定都不行。我算看透了,国家现在有病,头脑晕得很,不用钱的地方瞎给,该用钱的地方却卡得楞紧,财经制度乱成了一团麻,他越是混乱,咱就越有空子钻。你别听谭书记说得那么可怕,钱只要一到手,就由不得他了,咱是柳庄的干部,就要给柳庄的社员当家。”

“可你不该在会上说假话!”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和手直哆嗦。

“不说假话能给钱吗?如今说假话能升官,能发财。不过,咱不图那个,只图打几眼井,多浇几亩地,让老百姓有饱饭吃。我想过了,上边既然爱听假话,咱就说吧,反正不犯死罪。”

“那你怎么向上边交待?”我真替他也替我担心。

“这你就别管了,责任大小我一人承担,决不让你受连累。”

我摆摆手,表示不是那意思。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大不了撤职法办,有啥了不起,可我总算给柳庄办了件好事……”他缓过一口气。“南沟筑坝,说心里话,行吗?赵庄的水池子你知道,二百劳力干了一年,花钱七八万,浇地了没有?如果都按谭书记想的干就糟了,这笔钱也得白搭掉!我反复想过,咱这缺水的地方,要解决根本问题还是打井,有井就有主动权,这几年谁没有尝到井的甜头?”

他的话我打心眼里赞成,可我担心事情后果,也反感他这种做法,我说:“不管怎样,也得给公社说一声!”

他摇摇头:“不忙,现在井架刚刚支起,等生米做成了熟饭,再汇报还不迟!”

事情没过三天,谭书记把我叫到公社,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说我在柳庄蹲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并让我马上写出检查,听候处理。后来,我听人说,还是那个叫三宝的青年,因他队里没有打井,在公路上拦车告状,惹得县委刘书记一肚子火气,派人到柳庄调查我们的“罪行”。后来,不知为什么,上边对打井没有再追究,我们也避免了一场政治灾难。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欺上瞒下也好,混水摸鱼也罢,井,现在已经是柳庄的一份家产了,卖与不卖,还得等人家说话。

走进柳庄大队部,总拿正在打电话,见我进来,朝我摆摆手,示意让坐。他手里拿着一支熄了火的烟,看样子挺着急。

“……什么?青龙沟,离城五里,方向失灵?喂,我说三宝,谁让你去的?你拉煤通过谁了……?”

我一惊,站起身来,这不是滋事告状的那人吗?说我和总拿合伙作弊,贪污公款,结果让县上来人查了三天。怎么,这小子也会有今天,我不由得幸灾乐祸起来。

电话显然不是训人的地方,总拿把袄襟往后一撩,脚蹬在椅子上:“……人怎么样?住院啦,算你幸运。你告诉医生,要他们一定想办法抢救,无论如何不能大意。钱,我马上派人送去!什么?车,你就别管了……”

我越听越上气:“冤家对头,你管他屁事!”说完冲他一跺脚。

他放下活筒,转头向我,大大咧咧一笑说:“该管的还得管,干部跟社员记仇,就显得太没肚量了。”

他穿的还是那件铁灰制服,衣领奇怪的朝里翻着,口袋里鼓鼓囊囊,一副窝囊相。

我疑惑的看着他,问:“你跟这小子又好上了吧?”

“好个屁,照面连话也不说。”他不断用手摸脖颈,大概是领子不舒服吧:“前几天还下老鼠药毒死我一条猪,这不,连招呼也不打,就把车弄走了!”

“那你不是多球余,他有本事,让他自个随便摆弄去。“

他扔给我一支烟,点着:“你不知道,如今实行责任制,社员有了自由权,工作难做得多了。社员是干部的老爷,干部是群众的孙子,远不得,近不得,软了小看你,硬了不尿你,批评不服你。难啊!”

“他算什么社员,专踢你的跑杆子!”我生气地瞟他一眼。

他一点不起性,慢慢吞吞的说:“踢就让人家踢吧,是咱没本事,缺办法,不能怨社员不听话。像三宝这种人,用政策,纪律管不了,就换个办法治住他。反正,哄死人不偿命,再说,他也不是榆木人。”

“现在的政策真叫人头痛,特别是你们农村干部更不好干。”不知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一些观点暴露给他。

他一点不随和,站起来挺了挺厚实的胸脯,摆着手说:“政策放宽,人心就乱,这是早就想到的。不过,说心里话,我对现在的政策举手赞成!如果再像前二年,连我也得拉着棍子去讨饭!”

我说:“眼下这种乱局面你怎么收拾?“

“我就不服气,总会有办法,乱一阵子就会好起来,只要中央政策不变,过二年你看吧,老百姓保险富起来。”他说得干脆利索,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我说不清是佩服,还是羡慕他。

他肚里有事,现在给他说什么也没用,只好等他忙完了再提买井的事。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真替他发愁,党中央工作中心转移后,在农村引起了千丝万缕的微妙变化。土地一分,分出了许多想不到的麻烦。过去,干部坐在家里发号施令,站在街口敲钟催人,拥有相当的实权。现在不行了,土地一分一厘不少分,产量一斤一两不少定,在地里得和社员一挺一顺摽着干。在这个问题上,许多干部闹情绪,有意见,可他……?说的是真心话吗?

约莫是吃早饭的功夫,总拿端着饭碗闯回来,一进屋就抱歉地说:“嗨呀!老伙计,真对不起,忙人忘性大,一点都不假,只顾着弄钱派车,竟把你忘了,走走走,上家里吃饭去。”他边说边动手,像大骆驼挟只小羊,拉着我就走。

我急忙表示,早上吃饭了,现在不饿。

他一楞神,松开手:“真的!”

我点点头。

“罢罢罢,反正你也不作假,这会也没啥准备,到晌午再吃行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到中午肯定得喝二两,这是他待客的老规矩,每次来了都少不了这一套。乘此机会,我向他说明了来意。

他认真听完,随即哈哈一阵大笑,蒲扇大的巴掌照我肩膀就是一下子:“哎呀,我当什么事哩。原来是为了井,你还没收心?我的老伙计,哈哈哈哈……”

我的肩膀一阵麻痛,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我以为他没听清,又补充了一句:“井卖了还照样浇地,虽说所有权没有了,使用权还是你的。”

你止住笑声:“那当然,水还能从我的地面上飞出去。”

“那你还板扯啥哩,别的村梦还梦不上哩,拾了便宜还想卖乖!”

他问:“公社什么意见?”

我说:“谭书记叫我来的。”

“看看!我就知道他那人是个近视眼,看不远。只晓得捏籽吃葵花,不想着榨油卖大价。前二年喊着过长江,多少村跟他吃了亏。”

这不是没有的事吗?谭书记也是一片好心办好事,你埋怨人家干啥?难道你柳庄发了财他脸上不光彩?

谭书记是有点头脑简单,可他把人家说得也不玄乎,年轻领导吗,总得有个成长过程,谁从娘肚里一生下来就会当干部?

他想了一下,认真起来:“这样吧,卖井的事,前几天重机厂就有人给我吹过风,我还没来得及细想,等晚上开个会,支委们碰碰头,行吧?”

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卖关子,还是又打鬼主意,反正国家有油水,能刮半斤就不要四两,这是一般农村干部的老路数。我激他:“谁不知道你是柳庄的总拿,说了话就算数,开会研究不是多此一举!”

他急忙摆手:“不不不,绝不能那样。过去没有自主权,老怨上边手伸得长,现在有了,可不能瞎折腾!”

我故作不耐烦地:“要定就快定,我可没有时间等!”
  他脸色一变,嗔怪地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谁不知道你老马给柳庄帮过忙,出过力,不吃不喝拍屁股就走,你让我给社员咋交待哩。“

我被他将住了,直怨自己嘴巴子太笨,不会说话。

一上午,总拿忙得见不着面,我躺在大队部里看报纸,不断有人来找他。

有个白胡子老汉,对他说总拿不在还缠着不走,歪着脑袋,用疑惑的眼光打量我,拐杖儿戳得地面咚咚响。过了一会大声嚷道:“你是公社的吧?“

我点了点头。

“那好,那好!”老汉像找到知己一样,嘴里唠叨着,跌跌撞撞走到我跟前问:“公社里谁管发救济?”

我一愣,很快明白了,告诉他是行政秘书管。

他似乎不信,仍然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我:“你也能说上话吧?”他自己耳朵聋却怕我听不见,声音大的震人。

我说:“你有什么事?说吧!”

他挨着我坐下,掏出一杆足有二尺长的花椒根烟袋,缓缓吸着。说:“我人老不中用了,连儿子都欺负,撇下我不管,要不是广太这娃子给我要钱买药治病,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入土啦!好人哪……,真是个大好人。”老汉长出一口气,歪过头继续说:“听说那救济不好要,是吧?”

我说:“特殊困难户一般都照顾。”

“可我算什么特殊呀!”老汉生气的问着自己:“这几年,太难为他了……我也弄不清公社发的,还是他从自个腰包里掏的,反正月月都给我三块五块的……这一回,你行行好吧,我不能再麻烦他啦!他忙得很哪!”

我被老汉的话深深感动了。

万万没有想到,总拿每次低三下四地要民政救济,是为了这可怜的老汉。这倒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意外的好感,是欣赏他关心群众的作风,还是佩服他笼络人心的手段,我一时弄不明白。

我答应了老汉,对他说过几天让人送来,他感激得说不成话,哆嗦着嘴巴,又跌跌撞撞走了。

中午,我去总拿家里吃饭。

推开独扇刺叉门,我惊呆了。我怀疑自己走错了门,根本不相信这会是神通广大的何总拿的家。三间土坯瓦房草泥抹墙,房里的全部家当是一张旧式柜桌,两把靠椅和一个红漆剥落的旧衣橱。更可怜的是,招待客人的饭桌,竟是一块切菜用的小案板。

他是没有心思治理家务,还是故做穷酸?

很快,从女主人嘴噘脸吊的神色里,看出了她对自己家庭的满腹牢骚,当然,也包含着对自己丈夫某种程度的不满。

总拿一点不介意,热情地拉我入桌就餐。我抬头仔细看他:一脸笑眯眯的神气,宽量厚道而老练,肥大的中山服衣领又归回了原位,领尖因皱褶过多不服气地翘着。我现在开始怀疑,这件衣服不定是哪位知厚朋友送给他的。

客桌上摆好三个菜盘,都是院里的土产,看得出来,这是真正代表他家水平的私人设宴。

我坐在这里,渐渐地有一种负债的感觉,可又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突然,我想起了那辆找谭书记批给他的自行车。那是我对这个家庭的唯一贡献,我故意提起这事,想掩饰我的惶恐和不安。不想,却惹得女主人发了火。

“还提车子哩,早送人舔屁股了,他心里有这个家?“

总拿笑着解释:本来是想送给县电业局,给村里换台大变压器,还没送出去,这不打井队来后缠着非要不行,没办法,只好给人家。不过,这里也有你老马的功劳,我得承你的情。

他靠厚脸皮磨蹭的功夫,为了集体和人家做交易,一般人的路数是,利用给集体办事的机会从中捞,他却是暗地里用自己的东西给别人贴,有这样的好干部吗,我虽然对他的做法持怀疑态度,但还是产生了真诚的敬意。

“女人家就事多,来!咱不管她,”总拿摇晃着大耳朵,举起瓶子就给我倒酒。

我端起喝了一杯,问他:“上午说的事想过了没有?”

他诡秘的瞪瞪眼,反问道:“你说能卖不能卖?”

我不假思索的说:“当然卖了合算!”

他撇撇嘴笑了。把菜盘朝我跟前一推:“来吃菜。”

我发懵了,从他不屑的神色里,我分明感到他对卖井并不感兴趣。为什么呢?是对集体的利益有什么损害,还是对他个人有什么妨碍,我简直没法猜度他的心里。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进屋来,胳膊上吊着绷带,手里拎着个提包,看他脸上沮丧的神气,我分析是出了事的三宝。

他把提包往桌上一放,“扑腾”跪到“总拿”跟前,抱头放声大哭起来。

我心里一惊,莫非住院的司机……?

总拿也感到意外,扶着三宝的肩膀:“三宝别哭,怎么回事,快说?”

果然是三宝。三宝抬起泪眼:“人没事了,就是车……!”

总拿长出一口气:“那就是万幸吗,只要人没事,车摔坏了能值几个钱!”

三宝满肚子感谢话,不知该怎么说,一歪头哭的更伤心了。

总拿又是一阵好劝。

“我真对不起你,三叔。”三宝连哭带说:“这回出事,不是你跑前跑后,送钱去车,我就是哭天也寻不着门子啊!”

总拿按着三宝的肩膀:“快别这么说,乡里乡亲的,我不管谁管!”

“可我告过你的状呵!”

“告状怎么啦!当干部还能不让社员提意见。”

这时,我真想站起来说几句,让三宝也好知道我是谁。可是,他那一副可怜象,我的心也软了。

只听三宝说:“三叔,前几年都怨我有眼无珠,尽在背后捅你扛子,往后你看吧,保管你说东我不往西。”

“可别那样,有毛病还得挑,有意见还得提。不过,可要说在当面,别光在背后瞎鼓捣呵,咹!”总拿说完,照着三宝屁股就是一巴掌。

三宝一怔,接着“噗哧”一声笑了。

他用恩惠和度量,为自己拆了一堵墙,开了一条路,这在干部工作方法的手册上是找不到的,值得提倡吗?我一时还理不出是和非!

晚上,召开支委扩大会。

干部们一听重机厂想买井,一个个来了兴趣,瞪着眼睛听我讲。我再一次强调说:“使用权仍然属咱,重机厂用过的水不变质也不污染,对灌溉庄稼毫无损害,将来一旦工厂停产或搬迁,机井当然得留下来。

“要是工厂和咱把关系搞僵,不让用水怎么办?”有人担心地问。

马上就有人反对:“这你放心,他就是排水也得从咱地面上流。”总拿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不答腔。我示意让他说话,他揉揉鼻子,用眼神告诉我:先听听大伙的意见。

话题很快扯到价格上。

“井是新打的,配套设备还不旧,连投工算上,每眼井少说不能下了三万。

“请客送礼,明拿暗塞的花销也得加上。”

“一口井少说得占二分地吧?国家征购一亩土地是三百元。”

“卖多卖少一定兑现,欠帐的事贵贱不干。咱可不能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催着光要钱!”

我算打心里服了。柳庄的干部个个精的出奇,能的要命。有这帮子精明鬼,不愁工作上不去。我在心里却嘀咕他们,你们就知道数着指头算小帐,就不想想当初是谁给的钱。国家给你们垫了脚,现在还想挖里肉,良心上就过得去?

总拿低头抽烟,缄口不语,我分析,他是作难了。大伙已经同意。他如果反对,又提不出说服大家的理由,势必扫大家的兴头,显得自己过分聪明了。另外,万一因为这事影响了厂队关系怎么办?支部书记又不是先人丢下的铁饭碗,谁敢保险自己就干一辈子,错过这个村,就遇不上这个店,耽误了好事,社员会骂他一辈子。

于是,我催他赶快表态。

他掐灭烟头,像刚睡醒似的朝众人扫了一眼:“大伙还有什么意见?”

没人吭声,等着他最后定板。

完全没有想到,他开腔以后,却把话题一下扯得很远。他说:“我粗略计算了一下,咱村原先能浇的地是一千七百亩,而保浇面积只有一千三,是吧?”他抬眼问统计。

统计点点头。

他继续说:“现在恐怕多喽!实行生产责任制后,不少家户平地整堰,开渠包畦,能浇面积又扩大了不少,最少不下二千亩吧!仍然没人吭声。”这样一来,还是我们那四眼井,按过去灌溉能力估算,遇上旱天,最少要有七百亩地干瞪眼。”他用眼光看看众人:“所以我说,我村的井不是多,而是少,水源不是足,而是严重的缺。”

众人面面相觑,点头,猜不出他要说什么。

我生气地瞪他一眼,行与不行你说个痛快,卖井和你浇地多少有何相干!

他向我摆摆手,继续说:“这是个问题呀,伙计们……,过去我们在抓水上下过大功夫,今后还要花大本钱来抓水,我早就说过。”他用眼光扫视众人:“包产到户并不是单干,搞生产责任制也不是不要社会主义,有人以为土地一分就可以撒手不管,这对吗?这是放弃党的领导。这样下去,还要共产党干什么,难道让我们白吃闲饭?”他似乎有点生气,又像在抱怨自己,仍然没人搭腔,他缓过一口气:“老马这次来说重机厂要买井,这当然是件好事,每眼井少说卖二万五,四眼井就是十万元,十万元对我们来说,确实能解决不少的问题。反过来说,也给重机厂早日投产省了很多的时间……但是。”他沉了一下,把话题陡然一转:“如果我们不卖呢?”

有人回答:“重机厂当然得重新打井。”

“对了!”总拿兴奋起来:“他不打不行,生产要用,少不了还得在我们的地面上挖,如果这样,我们村的地面上不是又增添了新的井吗?”

我心里一亮,猜着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总拿将手一挥:“所以,我们的井说啥也不卖,我们要逼重机厂在我们村去打井,工厂如果再打四眼,和我们加在一起就八眼,八眼井,伙计们,”总拿一拍桌子:“我们村不全成水浇地了吗?”

众人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有人不自主站起来。

“不过!”总拿缓了口气又说:“咱们村用不了那么多井,有六眼足够了,可以考虑卖给工厂两眼,让他们再打两眼,这既照顾了工农关系,也让老马同志回公社有办法交帐。”他用坚定果断的语气,结束了他的发言。

干部们被他征服了,逗兴了,一个个走过去围住总拿捅腰捶肩膀,有的竟给他擦火递烟。

我算彻底认输了,真想为这家伙鼓掌。一个普通的农村干部,哪来的这套拐弯摸角,超脱众人的真本事,天生下的吗?我似乎不信。我思绪,博大的社会是培育各种人才的大学校,他用行家的身份和目光向社会学习,社会又给了他行家的智慧和胆量。

总拿点着一支烟,缓缓地吸着,对我笑着说:“老马,回去有法交待吗?”

我心里尴尬的很,但还是点点头。

“当然,我们也不是故意和重机厂憋劲。”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和重机厂相比,人家是条粗腿,我们不过是只指头,指头跟粗腿摽劲,行吗?所以,我反复想过,这份麻烦还得让给他们!”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盯着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在乡村,在我们国家众多的乡村里,需要这样的总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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