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有奖大赛】吴瑕丨鸡冠花开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吴瑕:河南商城人。喜读书,爱写作。记录生活点滴感悟,展现小城风俗民情。愿意脚踩在坚实深厚的土地上,写真事,抒真情。

鸡冠花开

吴瑕

【编稿手记】  短篇小说有奖大赛征稿启事发出后,全国各地的稿件便雪片般纷飞而来。从今天起,我们择优在平台刊发。首篇是吴瑕老师的《鸡冠花开》,讲述了一对很实在、很相爱的男女悲苦的爱情故事。吴瑕老师以鸡冠花作为故事人物活动的背景,从鸡冠花的盛烈到枯萎,衬托了人物心理的转换,预示了人物命运的转变。语言质朴,情感细腻,波澜不断,感人至深,确属佳作。

我家屋前屋后都有鸡冠花。没有谁播种,它就那么凭借风力传播种子,落地生根。紫红的茎,狭长的叶子,叶脉也泛着紫;顶端长出鸡冠一样扁平的肉乎乎的紫红的花,像顶着一团火焰。花开得密密匝匝,浑然忘我,肆意烂漫,如火如荼。

豆腐坊门口的鸡冠花长势尤其喜人,可能是泼的豆腐渣滋养的缘故。

我家开有豆腐坊,父亲一生就会这一门手艺,他去世后叮嘱哥哥“豆腐生意不能丢”,于是十七岁的哥哥子承父业,也磨起了豆腐。

说起来,磨豆腐真是一项极枯燥极无聊的工作,每天呆在阴暗潮湿的豆腐坊里,一屋子豆腐渣浓郁的腥气。但豆腐渣很抢手,它是猪最好的食料。那时家家都养猪,多的养三四头,它们大张着嘴嗷嗷叫。农村人用豆腐渣拌糠喂猪,猪吃得像吹气似的,见风就长。

哥哥磨的豆腐渣就很畅销,连邻村的人都挑着木桶来买。来的最勤的是周湾的小青。

小青那时十七八岁,身板结实,发育得很饱满,像一穗浑圆的玉米棒子。她长得浓眉大眼,黑乎乎的;大圆脸,厚嘴唇,一条粗粗的黑辫子甩在宽宽的后背上——这样的粗枝大叶,就像屋前屋后疯长的鸡冠花。她性子很憨,说话慢吞吞,不急不慌,整天笑眯眯的。

每天早晨五六点,小青就挑着两只大木桶,晃荡晃荡地来了,脚步噗他噗他的,扁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还有白?”还没进门,她就问一句。

“有——数你来得早。”哥哥在豆腐店里回答。

小青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她笑得特别开心,特别通透——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笑。她把木桶搁在门口,钻进豆腐坊。那时还没有豆浆机,都是人工推磨,把一桶桶磨好的粘稠的豆浆倒进晃单里,不停地晃,把豆浆滤出来,豆腐渣倒掉。

掌晃单的大多是我。我握住十字木架,按一定方向来回地晃。小青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参观。

“这是做啥子的呢?那是做啥用的?……”

“这是浮子。那是盒子,上豆腐用的。先烧豆浆,烧滚了拈豆黄鳝,然后点膏……”哥哥不厌其烦地一一告诉小青。小青似懂非懂地点头,摸摸这,摆摆那。她见我晃得挺起劲,以为很轻松,就自告奋勇要晃。我早已晃得头晕目眩、腰酸背痛,看她这么热心,正巴不得能歇会呢!

小青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大手,握住木架,刚摆了一下,一大坨圆滚滚的豆腐渣滑到边缘,差点掉到接豆浆的大锅里。“哎呀——”她惊叫一声。

“咋啦?”正在拈豆黄鳝的哥哥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扶住木架,就势一抖,把豆腐渣抖到晃单中心,沉甸甸地坠着。

“小妹,你还不来晃!她晃不好,你尽想着偷懒!”哥哥冲我大叫。

小青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憨憨地笑了。

小青刚来挑豆腐渣时还有点腼腆,不好意思跟哥哥说话,时间长了,也就不再拘束了。她来得越来越早,甚至黄豆还没磨出来,她就挑着木桶晃荡晃荡地来了。等到豆腐渣晃出来,哥哥把豆浆倒进大锅里烧开。这时主要的工作就是哥哥的了——拈豆黄鳝,点膏,舀豆腐脑,上木栅。我们从昏暗的豆腐坊里出来,一身豆腥气。而小青就坐在灶台后面的矮凳子上,用火钳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火炭子,边夹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哥哥说话。

“你怪能干哩,会磨豆腐……”

“这算啥能干?眼头活,看看就会了。”

“工序怪复杂呢。做这个手艺不赖。古话说: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

“什么技术,混口饭吃呗。捆人得很呢,做一行厌一行……”

“我觉得怪有意思呢。不是说了嘛,十年难发庄稼汉,三年就发生意人。可不敢小看了……”

听了小青的话,我忍不住想笑。隔行如隔山,她哪里知道磨豆腐的辛苦?起早贪黑,做了卖,卖了做,一年忙到头。尤其洗豆浮子最讨厌,每天两水桶,挑到大塘用棒槌捶。夏天还好,冬天能把手冻住!但在外人看来,似乎很神秘似的,很好玩似的。小青居然羡慕磨豆腐的!

“豆腐渣装好啦。”哥哥两手各提一只木桶,提出豆腐店,再把扁担系好,对小青说。

小青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接过扁担。

“阿黑,明个还给我留着。”

“好嘞——还用你说?”

小青看着哥哥,甜甜地笑了。

小青几乎天天来。她说家里养了四头猪,喂猪是个又脏又累的活。四头肥猪四张大嘴,每天把猪圈门子拱得哐啷啷直响,没有吃的简直要吃人!所以买豆腐渣的任务就落在她身上。不过她好像很享受似的,每次来都逗留很久。坐在灶台后面的凳子上,跟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呱。哥哥本来被成天捆在低矮潮湿的豆腐坊里,无聊透顶,正好有个人聊聊天,解解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

说起哥哥,人长得黑,粗手大脚的,脾气还躁,动不动就冲我大吼大叫。但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哥哥对小青特别有耐心。小青问什么他答什么,小青有时摸摸这,碰碰那,一不小心,不是把搭着豆黄鳝的竹棍弄掉了,就是踩到栅上,把盒子里的豆浆压得迸溅出来。哥哥对她的毛手毛脚报以极大的宽容,大不了就是笑笑说:“小心呐,别烫着了……”

小青天天挑豆腐渣,从开春挑到盛夏,转眼立秋了。我家院子里的鸡冠花开了,尤其是豆腐坊外面,墙根边,屋檐下,甚至长到门槛子里了。从豆腐坊里泼出来的豆浆水,豆子残渣,是上好的肥料。鸡冠花是最不挑土壤的,像蒿草似的,有一点阳光它就灿烂,给一点肥水它就长成一片。那紫红的肥厚的鸡冠,密密匝匝挤在茎上,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豆腐坊门口,举起一束束火红的火把,把一向低矮潮湿的屋子都照亮了,烘热了。

“瞧这些鸡冠花开得,跟烧着了似的!”小青赞叹地说。

“是啊,快长进屋里来啦。热情着呢!”哥哥憨笑着说。

“小青这小妮子真不错呢……”一天,出嫁不久的姐姐回娘家来,母亲随口说道。

“是啊。胖乎乎的,黑油油的,憨吞吞的,是个老实姑娘。”姐姐正好嫁到周湾。

“身板也结实,挑稻捆子、担粪水是好的。在农村就得有副好身板,细柳条子中看不中用。”

“妈,你看上她啦?”姐姐瞅出点苗头,笑着问,“给阿黑做媳妇,倒很配呢——黑到一块去啦。爹也黑,妈也黑,生个儿子赛锅铁……”

母亲也笑了,说:“你打听打听,这小女子咋样,回来了告诉我。你看她跟黑子聊得热乎着呢……”母亲扬起下巴朝豆腐店努努嘴,意味深长地说。

我心里着实乐意。小青一看就是那种没脾气的、特别好相处的女孩,而且手脚勤快。如果她成了我嫂子,那豆腐坊的活就让她承包啦,我就解脱了,再也不用晃该死的晃单了,也不用一天到晚洗豆浮子了。记得鲁迅有一篇小说里有个“豆腐西施”,我想小青配这个美称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因此,我的小心思里,盼望这桩姻缘比母亲还迫切。

至于哥哥,他完全是个愣头青、青头愣。连我都看出小青对他的好感,甚至有点盲目崇拜,但哥哥好像榆木疙瘩,根本没开窍。他当然不讨厌小青,而且很享受跟她聊天的时光。但,仅此而已。

“哥,你看出来了么,小青特别爱到豆腐坊里去……”有一天,我试探性地说。

“废话!买豆腐渣不到豆腐坊到哪儿?”哥哥白了我一眼。他对我说话从来没有好声好气过。

“哥 你知道猪八戒咋死的吗?”

“咋死的?”哥哥呆头呆脑地问。

“笨死的!”

“谁说的?《西游记》里没写他咋死的呀……”

就在我自以为解放,内心窃喜的当头,姐姐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妈,我侧面打听了,小青老实是老实,就是太憨,做活很磨叽,没个灵巧劲。最主要的是,她从小没妈。她妈三十多岁就死了,得的卵巢癌。”

“也是,没妈的孩子没人教养,过日子收拣上是差了点……”母亲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是前思后想,又想好又想巧,又想马儿不吃草。我最烦她这一点了。没妈咋啦,不也长得粗粗大大的么,像棵泡桐树似的嘛?

就在她俩偷偷议论的当头,我看到小青仍然跟哥哥咕咕叽叽地说个不停。她甚至学会了拈豆黄鳝,有时还替哥哥踩木栅。她不再毛毛糙糙了,踩的力度正合适,豆浆没有迸溅出来。哥哥也可以坐下来歇息一会,舒活舒活酸涩的筋骨了。

“我听说,只是听说啊……”姐姐欲言又止。

“听说什么?这有啥好瞒的?”母亲马上警觉起来。

“听说小青没来例假。十八岁的大姑娘怎么没那事呢?我怕她遗传了她妈的病,她妈就是妇科上死的。而且我问了,没例假的女孩子不生养……”

我知道完了。没戏了。没有哪个母亲不忌讳这个,何况我们家只有哥哥一个男孩,还指望他振兴门庭呢。不知姐姐从哪里打听出这么一个该死的消息来!

果然,母亲半天没吭声。后来她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别提了。不该是我们家的人……唉,挺壮实的一个小妮子呢,干活的好手呢……”不仅母亲惋惜,我更是心里拔凉拔凉的。看来这晃单有得晃、豆浮子有得洗了。

哥哥当然不知道母亲的心思。他仍然傻乎乎的,跟个二愣子似的。他依然很实在地把小青的水桶装得满满的,提出来,挽好绳子,把扁担放在小青宽宽的肉敦敦的肩膀上。小青稍稍弯下腰,放稳扁担后,再直起身,挑起水桶吱呀吱呀一路唱着回去了。

立秋过后,鸡冠花长得越加旺盛。紫红的肉乎乎的鸡冠花序顶在扁平的茎上,像举着一束束火把。

“小青好像几天没来了……”哥哥忽然说。

我也确乎觉得她这两天没来,那张黑乎乎的大圆脸似乎没在豆腐坊的窗子里时隐时现了。“难道是母亲说了什么?应该不会。母亲再霸道,对没影子的事,她也绝不会贸然行事。毕竟都蒙在鼓里,都隔着一层窗户纸,母亲有什么理由干涉她来呢?”

“还有白?我来晚啦——”一个慢吞吞的声音传来,跟着小青那结实的身板和笑眯眯的大圆脸出现在面前。

“有!有!给你留着呢!才说罢的,怎么这两天你没来?”哥哥顿时笑逐颜开,一面接过她肩上的担子,提过桶,把晃好的豆腐渣倒进去。我发现,哥哥真实在,他把软腻腻的豆腐渣使劲往里按,好让木桶多装一些。小青笑嘻嘻地看着哥哥装。小青的眼睛又大又黑,眉毛很浓,跟墨染的似的。她看哥哥的眼神特别明亮,特别欢喜,这使得她黑油油的脸蛋似乎染上彩虹,像涂了蛋清一样亮晶晶的。

“坐一会吧,再帮我拈几条豆黄鳝。”哥哥叫得很自然很随便,就像叫自家人一样。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拈啦——浆水起皮子了,一拈一条,一拈一条,真跟逮黄鳝一样呢!”小青快活地说着。哥哥笑了,嘴角咧到耳门子上,像个天真的孩子。他天生不讲究,头发乱蓬蓬的,跟鸡窝似的;衣领居然会扣错扣子,一边高一边低;裤脚子也是一条腿卷起,一条腿耷拉着,像才从田里栽秧回来似的。最搞笑的是,他脸上经常糊着奶白色的豆浆,豆黄鳝滴下的浆水滴到头发上,结住了,一绺一绺地纠缠在一起,有几绺翘得高高的,像女孩子扎的羊角辫。

我真为哥哥的邋遢羞愧!他这个样子,谁看得上?但小青似乎从不在意这些,也许在她眼里,会磨豆腐的哥哥无比帅气呢!更何况,哥哥淳朴厚道,老实巴交。脑子转圈是有点慢,但小青好像也不快呢,他们两个多么相像,多么般配,多么神奇啊!也许,这就是各人的缘分吧!

小青又在豆腐坊里忙开了:捞豆黄鳝,看哥哥点卤水,踩木栅。两个人有说有笑,聊得热闹着呢。

唉,我忽然想起姐姐那个该死的消息!她是从哪儿得知,十八岁不来例假的女孩子不能生养的?癌症也会遗传吗?即使真的不能生育,那又怎么啦?

豆腐坊的说话声像流水似的,像鸟鸣似的,我却感到了莫名的惆怅和伤感……

太阳出来了,鸡冠花红得更艳了,像着了火。

我确信哥哥和小青彼此都有情意,这从他们的眼睛里都能看出来。小青一天不来,哥哥就像掉了魂似的,没精打采的,仿佛霜打的茄子。他耷拉着乱蓬蓬的脑袋,黑着一张糊着豆浆的脸,对我说话恶声恶气,没一丝笑色。但只要听到小青那句“我来啦——还有白——”,哥哥马上像打了鸡血似的,满血复活了。他的黑脸一下子生动起来,每个细胞都透着欢喜,笑得嘴角咧到耳门子上,形成两个大括号。哥哥也是浓眉大眼,那双平时看着有点呆傻的黑眼睛居然灵动起来,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抖动得分外欢快。小青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哥哥——看他点卤水,舀豆腐脑,上木栅,榨豆腐,一直看到奶白色的热气腾腾的豆腐揭在木板上。哥哥告诉她,厚豆腐放在上面,压出七成浆水后就要上板子;二薄其次;压的最久的是千张,几乎把浆水全部榨干,松开豆浮子,一片片跟竹纸似的,能甩得哗哗响。

小青总是饶有兴致地听着。她有时坐在凳子上,有时靠在木栅上,抿着嘴,轻言细语地说话。她说话不紧不慢,憨憨的,连声音也是肉乎乎的,听着特别舒服。

母亲开始对他们的交往采取不闻不问、顺其自然的态度,后来就有点鼓励的意思,因为小青一来,她就主动撤走,还使眼色示意我不要夹在里面瞎凑合。但自从姐姐带来那个该死的消息后,她的态度明显变了。她会在两个人说得兴致正浓时借故闯进去,冷着脸,咳嗽一声,说两句不咸不淡含沙射影的话——

“小青,时间不早啦!你家的猪该饿瘦啦——”

“黑子,你也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这都几点啦?你不说话人家不会把你当哑巴!”

我最烦母亲这种指东打西的说话方式,好像人家是傻子似的!其实你一张嘴,表达什么意思,明眼人一听就明白了,何必非要绕弯子呢?

还别说,这一对慢半拍的年青人居然真没听出来!或许他们太天真了,压根没往其他方面想。

我希望他们真的没听懂——或者干脆没有听!

中秋节过了,重阳节过了,菊花开了。满山遍野的野菊花,黄澄澄的像铺了一山金子。

霜降过后,鸡冠花开败了。原来挺拔的茎萎缩了,干瘪了,腰塌下来,有气无力的样子;肉乎乎红艳艳的鸡冠子也缩了水,焦燥燥的,松垮垮的,显出老态;有的花序炸开了,露出黑色的种子。鸡冠花度过了生命中最绚烂最纯真的年华,就像生育了孩子的母亲,脸上生了蝴蝶斑,眼睛失去了少女的光泽,皮肤变得粗糙,无可挽回地衰老了。

“小青,你家的猪该有一百多斤了吧?”一天,母亲难得有空闲,喊小青到堂屋说话。

“是啊,长得可肥呢。豆腐渣就是营养高……”小青有点局促地在椅子上扭动着身子,似乎屁股底下长了刺。

“那都是你的功劳啊……真是个勤快的小妮子……十几啦?”

“十八,婶子——”

“哦——说婆家了没?”

“还没呢,婶子……”小青的脸腾地红了。她低下了头。

“该说啦。黑子才十七,我就给他说了呢,订的是黄湾的姑娘,十九了。过完年我就想要人呢——你也知道了,黑子他爸去得早,家里急等用人呢……”

不等母亲把话说完,小青猛地抬起头。她吃惊地瞪大眼睛,张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她什么也没说。我难过地想,母亲后来的话她一定什么都没听见。

“婶子,我走啦——我家的猪等着吃食呢……”小青第一次快步走出屋子,似乎迫不及待了,以致跨过门槛时差点点绊了一跤。她踉踉跄跄地奔下台阶,像喝醉了酒似的。

“小青,给你——”哥哥跟往常一样,把装好豆腐渣的木桶提出豆腐店,挽好担绳,扶住扁担,准备放到小青肩膀上。

小青像没听见似的,低头不看哥哥。她赌气似的一把接过扁担,身子一躬,再站直,挑起就走。她走得很急促,忘了说那句说了无数次的话:“阿黑,我走啦——记得明个给我留好……”

“小青怎么啦?……”哥哥看着小青晃荡晃荡的后影,蹙起粗黑的眉毛。

“奇怪,小青好几天没来了。”哥哥喃喃自语,“留的豆腐渣都放臭啦!”

确实,盛放在大缸里的豆腐渣发出馊臭馊臭的味道。而小青确乎好几天都没来了。

我猜测她不会来了——因为母亲那番多此一举的谈话。从此我对母亲有了意见,她太霸道,太强势,太独裁。她的独断,结束了哥哥十七岁的青春。我相信哥哥最美好的年华,也终结在他十七岁的秋季里了——那个鸡冠花凋零的霜降节气里。我想起了一本书的名字:雨季不再来。

“儿女的婚事,哪能由着他们胡闹?”母亲经常自豪地向那些表婶二大娘炫耀,“那是当妈的没本事!我的几个儿女,我至少当百分之八十的家!……”

我觉得母亲说得有点保守——她其实是当百分之百的家,基本由她说了算——从姐姐到哥哥,当然也包括我。

“小孩子懂得什么?他们哪里知道过日子的艰难,日子比树叶子还稠呢,爹妈不掌好舵怎么行……”母亲经常向表婶二大娘们灌输她的警世名言。

“妈,小青出外了,好像到深圳打工去了,走得很急,也不跟她爸说一声……”姐姐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

“所以我说啊,没妈的孩子缺少教育。翅膀硬了,没王没法的……”

我看到,哥哥愣住了。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无力地垂下乱蓬蓬的头颅,半天没吭声。

哥哥继续磨他的豆腐,我继续晃晃单。日子如流水一般逝去了。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至少,哥哥很少笑了。他每天都像掉了魂似的,无精打采的。我们都很清楚,那个“我来啦——还有白?”的声音是再也不会响起了。

没有小青,大家也便这么过。只是日子跟白开水一样单调了,白天跟冬天的太阳一般苍白。

十一

立冬了,小雪了,大雪了。小雪见大雪,必定要下雪。果然就下了一场大雪。雪花搓绵扯絮一般,天地成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院子里的鸡冠花都枯死了,跟一堆破布似的,乱七八糟东倒西歪地匍匐一地。雪把枯枝败叶盖住了,再也看不到那紫红的肉乎乎的鸡冠了。

过年了,听姐姐说,小青说婆家了,是邻村的。第二年,她匆匆出嫁。但看着憨厚淳朴的小青居然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坚决不跟他同房。厮打了一周之后,小青在一天夜里,只身逃亡了。从此杳无音讯,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她婆家找不到她的踪迹,只好到公安部门报了失踪,然后单方面申请离婚,不久又重新建立家庭了。

小青的名字被三姑六婆喷出的唾沫星子熏臭了,她成了我们村道德败坏的典型。大概五年以后,形容憔悴的小青回来了。听说她遇人不淑,遭遇了感情的重创。几年之后,饱经沧桑的小青辗转嫁给一个中年丧偶的男人,做了一个十岁男孩的继母。

“姐,小青过得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填房的女人,前来后到的,矛盾多多……”

“她有自己的孩子了吗?”

“有了。生了一个女儿……”

“听人说,她不是十八岁还没来例假吗?不是不能生养吗?”

“谁说的?胡扯!——孩子都两岁了……”

“……”

哥哥也早已成家,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但我总觉得,他十七岁那年纯真烂漫的笑容,从此再也没在他黝黑的脸上出现过。他变得沉默寡言,似乎所有的话,都在雨季里说完了。如果我说哥哥曾经谈笑风生过,曾经温情脉脉过,人家一定以为我在编织美丽而神奇的童话。而我现在的嫂子,也从来没用崇拜的温柔的目光凝视过他;她经常的动作就是轻蔑地斜视他,嘴里“哧——”的一声,像牙疼似的,“瞧你个熊样哟,邋遢得像个人白?谁个会看上你?当年眼睛真是被糖鸡屎糊住了……”

十二

村里再也看不到鸡冠花了。大多都是海棠、月季、吊兰,还有蔷薇。种的最多的是兆头花——长得比人还高,细长条子,风一吹就东倒西歪。人们给它周围插上棍子,搭成架子,好支撑它浮虚的身子骨。于是它就五花大绑似的,险伶伶地矗立在房前屋后了。

我想起唐代诗人罗邺吟咏鸡冠花的诗:一枝浓艳对秋光,露滴风摇倚砌旁。晓景乍看何处似,谢家新染紫罗裳。诗里把鸡冠花写得真美。我还听说,鸡冠花的花语是——真爱永恒。

但母亲家院子里再也没有鸡冠花了。也许,它遗失在哥哥十七岁的青春里了吧……

(责任编辑:张辉)

短篇小说有奖大赛征稿启事

为活跃本群气氛,繁荣本平台文学创作,决定即日起开展一次短篇小说有奖大赛活动,现将有关事项公告如下:

1、征稿范围:本平台所有投稿作者

2、征文题材:不限

3、字数限5000字以内。

4、参赛稿件必须是原创首发,在任何媒体和微信平台发表过的作品禁止参赛。一经发现即取消参赛资格。

5、征稿时间:3月15日起至4月15日止。

6、奖项设置: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两名,三等奖三名。

7、奖品设置:

一等奖奖品:现金100元及文化礼品一份(崖柏或澄泥砚镇尺一副及字画一幅)

二等奖奖品:现金50元及文化礼品一份(同上)

三等奖奖品:现金30元及文化礼品一份(同上)

8、参赛稿件请寄本平台小说邮箱:3295584939@qq.com,所有参赛作品必须注明“有奖参赛”字样,不注明者不与评奖。

9、所有参赛作品将在本平台择优发表,获奖篇目将从所发表作品中评选。

10、评选时将适当参考其作品的阅读量及留言数,阅读量高和留言多的作品,优先进入备选范围。

本次有奖大赛所有奖金及奖品由卢云峰老师全额赞助。

  

【作家新干线】推广团队: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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