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困系列 | 在“失读”的数码时代,谁能掌握重塑大脑的权利?

你有多久没好好打开一本书了?
脑科学家玛丽安娜・沃尔夫(Maryanne Wolf)在近作《回归吧!阅读者:迷失在数字世界里的阅读大脑》(Reader, Come Home: The Reading Brain in a Digital World. Harper, 2018, p 6)中向我们发出了“灵魂拷问”:
检视一下自己......也许你已经意识到随着你在屏幕上读得越多,你的注意力集中水平就越有变化。也许你发觉了当你试图沉浸在一本喜欢的书之中时,却似乎少了点什么。
就像一种幻肢感,你记得曾经作为读者的你是什么样,却无法在唤回那个“聚精会神的幽灵”、把自己带到自我以外的内部世界之中得到享受。
对于孩子们来说尤为困难,因为他们的注意力不断被各种刺激所引诱、吞没,以至于他们的知识储备永远无法得到巩固。
这意味着他们在阅读中提出类比和推论这个最根本的能力,越来越得不到发展。
一回到纸本、长句,我们深度阅读的能力就不及先辈。而且即便读,往往也都读得很低级。
更可怕的是,多数人浑然不觉问题严重,而只是这样反应了之——“太长不看”。
沃尔夫还是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写障碍、学习差异暨社会正义中心(Center for Dyslexia, Diverse Learners, and Social Justice)的主任。我高度推荐每位家长都读一读她最重要的作品《普鲁斯特与乌贼》,特别是被读写障碍困扰的家庭。
她提出,我们的大脑是阅读之脑(Reading Brain):阅读,就是将脑子放到桌上,用读来喂脑。
哲学家贝尔纳尔・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总结道:
阅读之脑是指用阅读来雕塑脑。阅读中,脑主动求得确证,使脑皮层重组,在其神经元的发生运动的过程中,将字母刻入脑器官。(Nanjing Lectures [《南京讲稿》],第 190~191 页)
......
大脑阅读着种种技术性支撑(technical supports),也就是第三滞留(tertial retentions,指包括人类“客观性”记忆的所有形式,比如文字、照片),将其当做训练的工具
(Negantropocene [《逆人类熵世》],第 87 页),
就像训练运动员,或者像辗米机辗米。
已经有了脑子,怎么还要练呢?
因为人脑是天下第一懒虫,只想着怎么节能、省力。就像不健身就会流失肌肉,
脑科学有个基本原理——不用就没了(Use it or lose it),而......每种深度阅读的过程都......不会不经努力和练习而白来的。如果总是不使用,就会原地止步。
......只有不断努力地发展、使用我们复杂的类比和推论的技能,潜在于背后的神经网络才会维持我们的缜密思维、对知识进行批判性分析的能力,而非只是做一个信息的被动消费者。”(Reader, Come Home,第 28 页)
不读?你在拖人类进化的后腿!
沃尔夫还指出了阅读对于人类的至关重要:
大脑中没什么是原封不动的。读写能力以种种革命性的形式转变了大脑,从而变更了一个人,乃至人这个物种,最终变更了人性。
学习深度地、精细地阅读,会很大地改变阅读回路的各个连结(the circuit's connections)这一结构,而正是这些连接重新接通了(rewires)大脑,从而转变了人类思想的本质。(同上,第 6 页)
我们读的质量不光是我们思想的质量之标志,也是对我们这个物种的大脑进化发展出一连串全新的化学反应的(pathways)已知的最优路线。
阅读之脑的回路,其形成是我们物种在智性的历史上取得的独一无二的表观遗传学的成就。在这个回路中,深度阅读显著改变了我们去知觉、感受、认知世界的方式,并且就此变更、贯穿、发展了回路本身。(同上,第 31 页)
人类这个物种的未来,要通过滋养、保护着阅读之脑之沉思(contemplative)这一维度,才能完好地维持、继承我们集体的智力、同情、智慧的最高形式。
阅读之脑就像煤矿上的金丝雀,在紧要关头向我们警示危险。(同上,第 10 页)
然而事实上,
阅读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先天的,而是不自然的文化上的发明。
在任何“进化的时钟”上,阅读的历史短短六千年的跨度,
只比午夜前指针的滴答多了一点,然而这套技能对于改变大脑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成了个体和纸本(literal)文化智性发展中的转变催化剂(同上,第 6 页),
加速了人类这一物种的进化。(同上,第 11 页)
神奇的阅读
大脑变化多端的能力'比天还高’,换个说法,大脑超越其界限而发展出新的、以前无法想象的功能这种能力,近乎奇迹。
脑科学家大卫・伊格曼(David Eagleman)写道:脑细胞
是在一个具有如此复杂性的网络之中互相连接的,而且对数学构成了新的严格要求(strains)......单单一立方厘米脑组织,其中含有的连接和银河系的星星数量一样多。
就是这些数量上令人头晕目眩的连结,才使得我们的大脑超越了其原始的功能,而形成了一个崭新的阅读回路。
当你读一个字,你就在大脑里激活了无数个神经元工作组。(同上,第 11 页)
而我们只能坐在我们的马戏团帐篷的顶上,面对这个阅读行为的构成之巨大而深感自己的卑微。(同上,第 19 页)

做数据奶牛?我拒绝!
阅读之脑的反面,就是成了被数码平台投喂饲料的懒洋洋的数据奶牛。如斯蒂格勒所说:
今天,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不光是活在各个屏幕中间,也是透过屏幕来活了。
在互动式写屏的时代,更总体地说,也就是数码第三滞留的时代,屏幕是进入这一时代的主要模式。《书写的屏幕》
如今,所有文本都在手机上触手可得了,屏幕使我们都成了“大肚王”,而阅读却松散了。
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全球信息工业中心的研究发现,一般人每天在不同设备上共消费 34G 的信息,相当于 10 万字
正如子弹笔记的创始人赖德・卡罗尔所说:
早已不是我们获取信息,而是信息获取我们。
这种读少有是持续的、持久的或者专心的,而是一个接一个如痉挛般爆发的活动。(Reader, Come Home,第 33 页)
如此大量的信息的刺激,只是在我们肤浅的皮肤上飘过,并没有把大脑武装得更强大。
不仅如此,我们以为在点屏幕,其实背后的界面天天都被软件工程师、设计师反复进行代数式编目(categorification,又译代数式范畴化),只为把你黏在这张越来越甜腻的罗网上,像是掉进米缸的蛀虫,好捕捉、剥削你。
而且在云计算平台上,信息在界面-屏幕上的传播速度已达光速的 3/4,比脑神经的速度快四百万倍。
这意味着,谷歌、今日头条们永远可以比你反应得更快,也早把你读什么安排得明明白白,是在请君入瓮了;
数码机器和屏幕之间交互正忙的时候,可被机械地拖动的你,却在手机上葛优躺,还自以为是主人,搜索到了想读的东西。
用斯蒂格勒的话说,界面或者互动写屏在做的,就是
滞留和预存(pretentions)通过在光时间中超过我们的绩效,并通过一种绝对的熵增来捕捉我们......而这就是自动理解,其中绝对无理性可言。
格林斯潘在 2008 年 10 月 23 日注意到的事,正是自动理解(他说,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复杂的计算机运算的事呢!)。(《书写的屏幕》)
这些屏幕作为自动决策的数码设备,引起了巨大的熵,“短路”(short-circuited)了我们的阅读回路,使我们都和格林斯潘一样,被软件程序的数码“自动书写”给架空、废人化(proletarialise)了。这是当前最危险的事。

然而,没有'唾手可得'的读;经过努力,方可品'阅读之味'。
越是这样不经反刍、囫囵吞枣,越是会把自己读得低智、冷漠。
根据斯坦福大学莎拉・康拉斯(Sara Konrath)及其研究小组的一个研究,青少年在过去二十年里的共情能力下降了 40%,其中最大的降幅发生在过去十年。......
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徜徉于线上世界中时,却跟不上了真实时间和面对面的关系
同情是关于深层理解他人,而在相异的文化之间的连通性越来越多的一个世界上,这是一项基本技能了。
认知脑科学的研究指出,一个视角代表着认知、科学和情感等各个过程的复杂混合,并且给了我们阅读之脑的线路图以宽阔的路径。德国脑科学家塔尼亚・辛格把同情的概念扩展到一整个感觉-思想的网络,而这个网络把视觉、语言和认知连接到了大量的皮质下网络。
这个网络包括用于心智理論(Theory of Mind)的高度连接的神经元网络,其中包括岛叶、前扣帶皮層,其功能在于连接人脑的广阔区域。(Reader, Come Home,第 25 页)
这正是普鲁斯特要告诉我们的——只有更深地理解自己,才能理解他人:
阅读,在其本质上,是在孤独中发生的交流的一个有创造力的奇迹……我们真正感到作者离开的时候,我们的智慧就开始了…但这是通过一条独特的、而且恰逢其时的法则......(这条法则也许意味着我们无法从任何其他人那里接受真理,而必须自己创造之)也就是说,他们智慧的终点,于我们而言,却是自我智慧的开端。(On reading [《论阅读》])
......
而我的读者不会成为“我的读者',而是他们自己的读者;我的书只是一种放大镜......我给他们的是内在于他们自身的各种阅读方式。
也就是说,
我们在阅读时“看见”的东西会帮我们,与作者一起创造图像;或者有时候在一些小说里,我们是作者的代言人。(Reader, Come Home,第 22 页)
作家温德尔・拜瑞(Wendell Berry)也说:
一个句子既是思想的机会,也是思想的局限——是我们用来思想的东西,而我们也在其中思想。而且,句子是一缕微弱的思想…...它只是被感受到的意思的一个模式(pattern)。(同上,第 22 页)
所以,
这个把句子作为“一缕微弱的思想”的概念化,是一个很好的转移(segue),来进入深度阅读的最可触知的、感官上最能唤起感情的过程——我们阅读时形成图像的能力。(同上,第 22 页)
不幸的是,屏幕上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纸本阅读时代并不一样。于是,我们是带着纸本阅读时代被理解的期待,在社交网络里得到的却只是粗暴的理解,更受打击。
我们读什么、我们怎么读、我们为什么读,都会改变我们怎么思考,而这些现在都是在一个更快的节奏上变化。(同上,第 6 页)
代数式编目vs编目
事实上,大脑就是屏幕。或者如沃尔夫所说,
大脑内化了写屏,而对于大脑的写屏,就是书,因为这个阅读之脑既能读也能写,无论是在莎草纸上、还是在羊皮、在纸上,或者用今天的像素这些基片(subjectile)上都可以,而这一内化要花上 10~20 年才能真正在深层上完成,从而形成凱瑟琳・海尔斯(Katherine Hayles)说的“深度关注”。......
而这一阅读之脑......是一个有能力成为器官-逻各斯式的(organo-logical)、也就是一个技术-逻各斯式的器官,能完整地去-组织化(dis-organize )自身,并重新-组织(re-organize)自身,而它这么做的方式则完全依赖于哪些屏幕给它留下一个印象;
因此我想说,大脑反过来成了(对屏幕的)“表达”。(也就说,用什么屏幕,就能形成什么大脑)(《书写的屏幕》)
于是,
阅读之脑的可塑性,使得其在一个数码环境中的未来迭代成为有着重大后果的一件事,而且不确定性很高。(Reader, Come Home,第 31 页)
这就意味着,我们是在和平台抢大脑这座山头!!!
必须像机器学习、深度学习训练人工智能那样重建阅读回路、升级阅读之脑,而不是见什么读什么! 
AI 训练电脑有多深,我们训练自己的脑也应该有多深。
斯蒂格勒说,19 世纪的音乐爱好者学琴,像今天用收音机,要听音乐,就得把钢琴的键盘当屏幕来自己演奏。(《技术与时间卷三: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
而我们也要像弹琴那样主动用屏幕升级读写能力,而不应该像读纸书那样读屏幕。
斯蒂格勒更是升级了沃尔夫“阅读之脑”的概念:
在更深的层次上,这个(读对大脑的)雕塑必然是园艺的问题,那么,这一雕塑的社会性以及采取的形式,首先关系到一种对世界的经验,而且也是一种教育——通过大脑的突触发生 (synaptogenesis。注:神经系统中神经元之间突触的形成)所形成的修剪枝条(pruning)的过程,因为正如尚-皮埃尔・尚硕(Jean-Pierre Changeux)在《神经细胞的人:心灵生物学》(Neuronal Man: The Biology of Mind)中所说:“学习就是清除多余(eliminate)。”
《 “从黑夜中诞生了白昼”,是不完全的克服》
也就是要用历代积累的集体的智性技术——种子、植物、化肥和种植工具,在很多个阅读之脑构成的花园里养殖大脑,一起共生地进化。(《南京讲稿》)
在数码时代做脑园艺,就意味着通过屏幕在界面上串联这些脑。怎么串联呢?
作家查尔斯・泰勒写道:
被共享的关注,而不是被迫的关注,就是语言'伟大的舞蹈'之开始,由此连接的是两代人。(Reader, Come Home,第 59 页)
世代之间要分享关注,就要在屏幕上时时编目(categorization)——也就是为了研究而处理文献和写作,以手工、哲学式的屏幕写作与算法作对、压倒屏读、打败软件对阅读的事先编程、逆转与云计算平台的控制论(cybernetic)回路,从而找到真相和说真话的勇气:
1. 大人不但要教孩子编目,还要互相竞赛;
2. 孩子上了大学,必须有自己关怀社会的项目,转而要求媒体来跟上,这样才不会盲从媒体;
3. 研究者则日日都要勤做笔记,使之成为思维和创造的沃土。
这种发明式的器官术(organology)才是数码时代的教育、心智政治(noopolitics)的基础,使我们在这样一个数码时代,仍保持可贵的独立思考,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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