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幸福的野心之路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齐物论>这个篇章，现在回头来看题解的话，就好像：每一个人都有他坚持的立场，我们姑且称之为『物论』好了，对一件事情有这样的看法、那样的看法，但其实任何一种看法，都是一个看法而已，你说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都是我执，都有可能掺杂不实念波；大概是这种感觉。
我们在<齐物论>的最后一段文字说：从前有一次庄子做梦变成蝴蝶，觉得自己果然像一个蝴蝶一样，活生生就是一只蝴蝶，而且做蝴蝶做得很快乐，而且他做蝴蝶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庄周。可是有一天他忽然醒过来了，就瞪大眼睛发现说：『怎么我是个叫做庄周的人咧？』在那个当下，庄子想：我到底是一个蝴蝶做梦变成庄周，还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庄子跟蝴蝶应该是不一样的东西才对嘛。
『物化』——我这个主体、跟那个客体，真的是分开的存在吗？——主客体一体化的感觉。这个东西等到后面讲到<养生主>、<达生>篇的时候，在达人之学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层次的『物化』，有点像是：当你是一个刀剑高手的时候，你的剑就是你的手的一部分；当你是开车高手的时候，你的车就是你身体的延伸——那是另外一个向度的物化。
但是这个地方讲的是心理层面的物化，当你真的有能力，打开了自己天然的同理心的时候，你会变成能够站在对方的立场去感受到对方的世界、能够了解对方的感受。这样的一种天然的同理心的开发，我觉得这是修练<齐物论>至少会得到的成效。
不过，在<齐物论>收摊以前，还是要说一个『但是』：道家的修炼，讲白了是个潘多拉的盒子，你打开了固然会有『希望』，但是在你找到希望以前，一大堆乱七八糟东西喷出来，你得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果用我自己的词汇来说：潘多拉的盒子，在神话故事里面，普罗米修斯从神那边偷到火种给人类，人类得到火种之后，天神为了处罚人类，就变出一个叫做潘多拉的女孩子，成为普罗米修斯的太太，她带着一个盒子，里面充满各种混乱，但也有个叫做希望的东西。
这个神话的原型，你可以说是得到火、得到文明的人类，是指人类的文明以科技的方向发展，形成的所谓的『机心』、机械的心。我们姑且说人的机心的相反，姑且称之为『野心』吧。
在练<齐物论>的时候，我们可能以为练成这个右脑、练出这个『野心』，就是能够变得内心很开阔，能够感觉对方的痛苦悲伤跟快乐，这是天然的同理心的部分；你会认为这是让人变得很温柔、很慈祥、很包容……等等，成为质量很好的一个人。
但是实际上，野心的具体内容并不只是这样，野心的具体内容有另外一个面向；天然的同理心的反面，叫做『天然的攻击性』。
现代人的道德观，使得现在的人，即使对《庄子》这学门有兴趣，也都好像只想练成天然的同理心，却不想展现天然的攻击性。什么叫天然的攻击性？你也不要说就是打人、揍人、骂人那个叫天然的攻击性：不是。
如果用非常肤浅而且『不』庄子的说法来讲这件事的话，就比如说一个人做什么心理咨商，跟心理医生聊聊之类的事情。一个人看心理医生得到救治的过程，这个人在治疗之前，往往是一个道德僵尸，什么事情都是『正确』的，但活得非常没有滋味，活得很痛苦。当他受到治疗，变得『活过来』，他生命力开始变得活生生的时候，他有可能脾气变得大很多。『脾气大很多』，这并不是《庄子》要的。但是一个活人，你不能只有这一半，没有另一半。
所谓『天然的攻击性』就是，如果我们开始能够感觉到自己灵魂的呼唤，你开始感觉到：『我做这件事情，我才开心，才会有幸福的感觉！』可是因为你的爸爸妈妈、朋友上司……他们的自我都是我执做的，所以你做了让自己真的开心的事情，你周遭的人，就会觉得『你这样选择很不对』，然后你又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很受伤，觉得你不在乎他们、不孝啊……对方会很痛苦。
也就是说，人要变得幸福的路上，非常可能会让很多『别人』非常痛苦的。如果那些别人的苦痛，也是一种情感；或者以社会面的标准来看，是不是也可以说：你是很残酷的；为了你自己的幸福，让你爸妈很痛苦？
我觉得这是练《庄子》的时候，你必须要经验到的『天然的攻击性』。人妖到达自己内心真的够满意的幸福，其实这个过程很残忍。我没有达到那个幸福以前，我会跟这些合作厂商合作，等到现在我觉得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的时候，那些合作厂商就全部被我砍了，那些合作厂商何其无辜？没什么好理由，就被我对不起。
可是你说：『那这样子，我们做人就厚道一点、温柔一点，这样子比较好嘛。』但你练道家的话，只有也没有『比较好』。
因为站在一个承认事实的角度来说：你吃很多苦，别人会给你爱跟赞美；可是你真的比别人幸福的时候，大家很受不了。
就讲一个最普通的例子好了，一件事情发生了，阿信会生气，我不会生气，在这一个点上，我就比阿信幸福了，因为他难受了，我没有难受。可是，就仅仅是『他难受了、我不难受』这件事情发生了，他就会回过头来说：『杰中，我觉得你应该怎样怎样……』人的我执做成的心，就是会想尽办法拉低别人的幸福水平，人家比他幸福这件事情，让人的我执很不舒服的，所以人的我执会想办法说服人家：『你应该怎样怎样，应该变成像我一样痛苦才是对的！』
等到庄子基本功练得有点火候了，真的开始第三、第四篇的东西练上去了，人生就会不断地经验到这样的事情。没有练《庄子》以前，我并不会感觉到我妈妈对我的人生有那么多的扑杀，但是练了《庄子》以后，真的开始变幸福的这个过程，你就会发现那真的叫做扑杀，『扑过来把你按倒在地上』的那种杀法。、
之前在深圳的课堂上，刚好小岔题的时候，跟同学讲到慈悲的一个向度的定义，就是『你的痛苦我都懂』加上『你的痛苦我都没有』叫做慈悲。『你的痛苦我都懂』，这是一个天然的同理心的开发的过程；但是『你的痛苦我都没有』这个部分，是一个天然的攻击性非常必要的地方。
因为我们这个世界，别人都在为这些事情痛苦的时候，他不会喜欢只有你一个人不痛苦；别人都在被父母逼迫什么『不能不结婚，一定要找什么样的工作』的时候，就你一个人不被逼迫，谁受得了？
这个事情的妙处是：天然的同理心听起来是多么温柔、慈爱的一件事；天然的攻击性，看在一般人的眼中是非常残忍绝情。可是慈悲的本质，就是你同时有这个很慈爱的一面，但是同时也具有非常残忍的一面。如果你没有这个残忍的话，你就会停滞在那里，跟别人一样去忍受一样的痛苦。当然这个天然的攻击性的训练，第四篇会讲得多一点，而且在实际操作上，使用的招数也比较有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