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则医话“窥”蒲辅周老的学术思想
I导读:蒲老一言,舌灿莲花。十则短篇医话,则更是获益良多。蒲老谈脉之常变及诊脉的价值,谈寒热并用,谈心悸、怔忡之治验等等。
蒲辅周医话十则
蒲辅周是已故著名中医学家,在学术上有很高的造诣。惜生前忙于诊务,亲自著述甚少。这里所选《蒲辅周医话》十则,系蒲老生前对其子志孝言传心授。虽系只言片语,但亦可窥蒲老学术思想之一斑,现公诸于世,以飨读者。
一、谈脉之常变及诊脉的价值
六三年在京同先父出诊。诊张老之脉,六脉皆大。先父说张老禀赋素厚,不能以火看待,这是六阳脉,还有一种六脉沉细如丝,亦不为病者,名六阴脉,如刘某就是这样。我的脉也经常结代,仍然活了这么多年。一女学生一日为我诊脉,先喜形于色,既则蹙眉不语。余笑问曰:“何如?”良久,始告曰:“我知之而不敢言。”余曰:“何也?”答曰:“四至一歇。”余微笑曰:“汝有功夫。歇止脉危,是否三四动止应六七?六七日后尔当再来。”后果来,讶其如初,问其故?余曰:“我有此脉久矣,岂可一见歇止脉即断为不治,须脉证合参”。我在四川、北京都曾见过。六脉俱浮,但从容和缓者,皆活了九十多岁。还曾见一女同志其脉细,沉取始见,但六部匀平,也长寿。所以无病之脉亦可见浮或沉,如五部脉皆虚,一部脉独实,其病为实;反之五部脉皆实,一部脉独虚者,其病为虚。可见持脉应知常达变。
《金匮》云:男子平人,脉大为劳,极虚亦为劳。所谓大,是大而无力或无柔和感,心脏有病者多见此脉。中医所称痰湿体形多见脉沉细,或大而鼓指,皆为气血紊乱所致。临证一定要四诊合参,切不可执一。罗天益云:“医之病,病在不思”,确为名言。
协助整理者按:“不知其常,焉知其变”,惜乎中医典籍中言变甚多,言常甚少。蒲老结合实例,不仅指出六阳脉、六阴脉是其常,就是结代脉,正常人亦有出现者。六脉皆浮,六脉皆沉,只要和缓匀平者,均属正常。临证时细心观察其常与变,认真总结,可补典籍之不足。
蒲老为海内名医,尚且不单凭脉断病。遗憾的是现在打些医生自恃高明,只凭三个指头切脉,便可洞察一切。真可谓“不用病家开口,便知病情根由”,其实这纯属江湖术。《内经》早就指出要四诊合参,不可执一,如《素问·脉要精微论》说:“切脉动静,而视精明,察五色,观五脏有余不足,六腑虽弱,形之盛衰,以此参伍,决死生之分。”这不是明确提出不能单凭切脉断病吗?蒲老曾严肃地批评这种医生“自恃高明,闭目塞听,单凭切脉诊病,哗众取宠,缺乏实事求是、认真负责的科学精神,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态度。同时也指出“少数患者看病,只伸手臂,考验医生三指头,不叙病之根由、病情变化等,实为自误”。这些苦口婆心的金玉良言,医者均当引以为诫。
二、谈寒热并用
治病之道,审病求因,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实者泻之,虚者补之,使归于平而已。处方驳杂,皆因不肯在临证用功,粗工也。
某君曾治一喘症,寒药热药各七味,我诘问之:寒喘耶?热喘耶?抑或寒热夹杂之喘耶?寒热夹杂,虚实互见,固然可寒热并用,补泻兼施,但必需分清主次。
协助整理者按:寒热并药之方,古虽有之,但总有主次,决不是半斤八两。药乃补偏救弊之剂,是以性味之偏,调整其人阴阳之偏。若以其平而治不平,结果仍为不平,其病焉能治愈。故俗话说:“用药不投方,哪怕用船装”。
三、谈心悸、怔忡之治验
客有问及余者,心脏病可治乎?余曰:“中医无心脏病之名,而有心病之称。若是心悸、怔忡,治愈者亦不少。”一高干,心悸无休时,脉搏每分钟160余次,西医诊治无效,乃去上海求专家会诊,亦不获效。后邀余诊治。诊其脉,尺部数大,乃断为相火上炎,冲滞胞络,而致心悸昏蒙。泾与清相火涤痰热之方而安。
协助整理者按:蒲老曾对薛伯寿等谈到心动过速、心律不齐的辨证论治问题。蒲老说:“这两种病症和祖国医学心悸、怔忡有关,须分虚、实、痰、火四型。虚者面㿠白少神,气短,声音低,呼吸无力,汗出,舌淡苔白,脉细无力。治宜独参汤、人参养荣汤。实者面赤,心烦,声音急促,或汗出饮凉,舌红苔黄,脉细数有力。治宜小陷胸汤、竹叶石膏汤。痰者面微发黄,目下色黯,呼吸不和,胸闷憋气,舌苔白滑,脉沉滑。治宜六君子汤加干姜、细辛、五味子,或苏子降气汤。火者面赤,心烦,小便黄,舌红苔黄,脉滑数。治宜朱砂安神丸、温胆汤加黄连、栀子。”
此案系相火上炎挟痰阻滞胞络之心悸昏蒙,故用清相火涤痰热之方(可能是用丹溪的大补阴丸合黄连温胆汤加菖蒲之类)。
四、谈肝炎的治疗
肝炎的治疗以调理肝脾为主,不可滥用苦寒,否则中土日戕,是令其速死也。但亦不可滥补。有用黄芪补至肿胀终致不救者,盖未通调理肝脾之理耳。
又此病可多服大枣,大枣即脾之谷也,服之反不致胀,何也?胀有虚实之分,虚胀即可服之。又肝主疏泄,夫病大便不通者,调肝即可,慎勿妄施攻下。
协助整理者按:某些医者一见肝炎,不分虚实,动辄便用板兰根、大青叶、茵陈、栀子等苦寒之剂,谓其能抗肝炎病毒。每见愈抗,肝功愈坏而病情愈加重。蒲老指出应以调理肝脾为主,确系经验之谈。我们对慢性肝炎的治疗,常宗蒲老之法多可获效。即使是急性肝炎亦不得滥用苦寒伤脾败胃,否则促使转为慢性。蒲老之论,真金玉良言也。
五、四逆散之治便秘
中央民族学院有维吾尔族女学生某,因便秘求治。余诊其脉,甚为有力,认为肠中结热,由津枯血燥所致。予五仁丸合大黄、当归(其大便八九日甚至十余日一解,曾在某医院住院治疗,西医诊断为结核)。
曾治一女性之便秘,系西医诊断为肠麻痹,断为不治者。我本《内经》“肝主疏泄,脾主运化”之旨,用四逆散加白术、泽泻,两调肝脾法,1月后痊愈。
协助整理者按:四逆散主治便秘,真闻所未闻也。而蒲老用以治肠麻痹之便秘,竟获殊功,非学深识卓,焉能致此!考四逆散出自《伤寒论·厥阴篇》318条:“少阴病,四逆,其人或咳,或悸,或小便不利,或腹中痛,或泄利下重者,四逆散主之。”原文并未有“便秘”一症,只有“泄利下重”症状。为何蒲老选用此方呢?因该方有疏肝解郁,调和气机之功。而该患者之便秘又属肝郁脾滞,气机不畅所致。方证相符,故获捷效。可见蒲老读古人书而不泥古,而是领会其精神,掌握其精髓,然后灵活应用于临床,这是值得我们师法的。
六、谈麻黄附子甘草汤之治肾炎
肾炎,西医病名也。某医师有一亲属来研究院就诊,曾服五苓、五皮、肾气丸等乏效。査尿中仍然有红细胞、蛋白,身肿如故,乃延我就诊。据其人背寒股冷,乃书麻黄附子甘草汤,服数剂水肿显著减退,不治血而自止。治病重在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必须抓主要矛盾,主要矛盾解决了,其它矛盾也就迎刃而解。此病须严忌盐,可多吃豆类(三豆汤)、大枣等。
协助整理者按:麻黄附子甘草汤见《伤寒论·少阴篇》302条:“少阴病,得之二三日,麻黄附子甘草汤微发汗,以二三日无里证,故微发汗也”。此方是治少阴兼太阳之轻证。得之二三日者,言病已数日,正气较虚,故用附子、炙甘草以扶阳补虚,且缓麻黄之峻发其汗,取微汗而解。蒲老用此方治肾炎水肿,虽仍本开鬼门之法,但却不落于俗套,而抓住了本病少阴阳虚之本质。据薛伯寿说,蒲老运用本方其脉症是:脉浮沉俱细紧或沉细弦,舌淡苔白,腰背恶寒,四肢不温。其用法是:麻黄二两,附子三两,细辛二两,共为粗末,每用四钱,水煎服。现在某些医生往往一见血尿、蛋白,便用止血、摄蛋白之剂,故获效甚少。启示我们不要被现代的一些物理和化验检查所惑,而应着重用中医理论分析其病机。只要“谨守病机,各司其属”一切问题就可迎刃而解。
七、谈五味子等之治神经衰弱
有神经衰弱患者,又兼高血压,习以五味子一味大剂服之,初尚有效,后则无功。余尝曰:此药岂可久服,酸收敛甚,必成癃。已而果然,急延余诊,乃用五苓散加通草而愈。凡有病失眠来求诊者,某君即处以龙骨、牡蛎、枣仁、枣皮等安神养肝肾类药物。余问曰:为何用此药耶?彼答曰:虚也。余看过不少失眠病人,并无明显虚象,甚至有属实者。胃中不和,忧思伤脾,皆足以导致不眠,何得一见失眠即安神、滋补?治病之要,贵在临证布思,方不致落于俗套。
协助整理者按:蒲老治病,一贯主张辨证施洽。单用五味子治神经衰弱,对于阴虚患者或许有效,但单味药久服,失去制约,难免无副作用。关于蒲老对神经衰弱的治疗,薛伯寿等曾选两案。一案是失眠、耳鸣、纳差,脉证属阴虚脾弱,肝脾失调,用四君加养肝之品,肝脾合治—案是头痛,心烦,舌红,脉弦数有力,属肝胆火盛。故仿龙胆泻肝汤之意,泻肝清热,兼养肝阴。可见证分虚实,治有补泻,对于症情复杂多变者,单靠一味药,岂能获长久之效!
八、谈巴豆中毒之解救
巴豆,峻猛之药也,我尝谓:治“冷寒积久”非此斩关夺将之药不可奏功。用之得当,效同桴鼓。然用法用量均宜万分谨慎。某君曾治一高干子弟,用巴豆霜一钱,两次分服,一服即吐泻交作,人渐脱形。余曰:一分犹嫌其多,何宵莽之甚也。急用大半夏汤以安脾胃,继以异功,调理数月始见康痊。
协助整理者按:剧毒药物,剂量应严加掌握。用时不仅要看到邪实的一面,还应详察患者的体质。体质弱,正气虚,虽邪实盛,亦不可妄用。某君的教训,值得记取。
九、谈泡参可代人参
党参,即上党人参也,大约唐以前人参皆指党参而言。我尝说:家乡梓潼所产生泡参亦不错,虽味淡力薄,大剂亦可代之。我早年业医蓉城时,每用泡参代人参。盖泡参形同人参,甘淡补气,补虚而不恋邪,价廉而物美。有一崩漏患者,我在救阳固脱方中即重用泡参一两代人参,而获全功。望勿以力薄不堪重任目之。
协助整理者按:某些医生为迎合病人,便投其所好,动辄以红参、高丽参与之。蒲老泡参代人参的经验可贵。况人参用之不当同样可加重病情,甚至有生命危险。正如清·徐灵胎所说:“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
十、山茱萸治湿痹解
湿为阴邪,但中于人体之后亦随人之气质而变化,化热后一样要伤阴。又治湿皆属燥药,过用亦可导致伤阴,所以《本经》谓:“山茱萸逐寒湿痹。”以阴愈伤,液愈枯,筋愈急矣。
按:山茱萸,甘酸化阴,乃滋养肾肝之阴的佳品。
为何《神农本草经》谓能“逐寒湿痹”呢?
蒲老的解释,说明山茱萸是用于寒湿痹化热伤阴或过用祛风除湿的温燥之剂伤阴,寒湿虽去,阴液已伤,筋经失濡,关节仍拘急不利,故用山茱萸滋液缓急以善其后。正如《伤寒论》用芍药甘草汤,酸甘化阴,以治因发汗太过所致的“脚挛急”,其意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