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扫福【征文】
扫 福
赵继平||江苏
命运是个多变而无法测度的灵魂,谁也躲不过它的捉弄。很多的时候很多的人都是在与命运抗争中,悄然弯成夕光中的背影,带着破灭与迷茫疾疾走远,凄厉的挣扎中完成最后的断裂与撕裂。三爷也不例外,直到他死也不明白,是谁捉弄了他一辈子。
三爷和爷爷是亲弟兄。三爷的家就住在离我家不到三百米的村西头,不过他是全村的把边户,村里要是有野狼袭扰,他家最先察觉到。当然,野狼是不会到他家的,因为他家除了一堆人,没有什么能引起野狼感兴趣的食物,哪怕是只鸡也很难在院子里发现。
听爷爷说,三爷的日子在年轻时就过得很恓惶,倒不是因为他懒惰,而是娶了三奶。三奶嫁给三爷后,接二连三生下八个子女,像邀功似地开始装病。吃大锅饭的年代,她没有下地劳动过一天,全靠三爷一个人挣工分,三爷白天干的是生产队最苦的活,这还不够,为了多挣点工分,隔三差五还要做夜活,看守生产队的粮食。
三爷家人口在村上是最多的,每到秋收,如果按工分分粮食也是最多,但具体怎么分,全凭队长的心情,三爷往往分得最少。
村里有句老话,吃不穷,喝不穷,计划不到就受穷。三奶从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能吃干的绝对不会喝稀的,一年的口粮,她半年就能折腾光,剩下的日子全靠吃大队救济粮。大人孩子饿肚子不说,穿的衣服,炕上的铺盖也没有几件,每到冬天,一家人外出只能轮流穿衣服,没有衣服的都缩卷在炕上。
三奶别的本事没有,吵架骂人没人能比得上,她把所有抱怨的情绪都泼洒在队长头上。她习惯性地两手插进裤腰,常年穿着件无所谓的花白色汗衫,紧绷在身上,身上的肉简直要从汗衫里挤出来,活像展示件廉价商品。她趾高气昂地昂着头,站在自家的窑顶上,朝着生产队就是一顿大骂:“你个挨刀子的,那么多人死,怎么就传不死你?”伴随着脏话嘴角溢出了白沫,直到骂到天昏地黑。三爷收工回家后,晚上仍然喝着能照到自己影子的面糊糊。
平时过这种日子倒也罢了,但过年过节迈不过这道坎。人家吃肉,他家只能沾点荤腥,三奶的心里极不平衡,她甚至动起了歪脑筋,逼迫三爷利用夜间看粮食的时机,偷生产队的粮食,三爷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他饿死也不会干这种丑事。
“真是个枪蹦货!”三奶不住口地骂三爷没本事。三爷成了三奶的出气筒,他认命了。愁养不愁长哩,娃们长大了,还怕过不上好日子?还是多子多福那句老话在支撑他坚强。想到这些,三爷情不自禁地笑了,脸上几道能夹死苍蝇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他转眼又想,村里像他这样多的孩子家庭也不少见,偏偏让他背个穷鬼的名声,难道是破了风水?
邻居是风水先生,三爷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民间有“破五不出门,初六利出行”的说法,即使出门是也要请阴阳先生看日子的,大多选择三六九等日子。三爷越发讲究,就连到我家吃顿油炸糕,日子都是请风水先生确定好的。
家乡过年,时间拖得很长,一直持续到二月初二龙抬头,才算真正意义过完年。三爷觉得太漫长,他盼日头落山的心情很迫切,天还没有黑下来,就早早地上了炕,闭上眼睛闹心的事情啥都不想。穷人怕过年,但该讲究的一项都不能少。过年要忌针线活,无论是衣服破了或扣子掉了,都不能轻易缝补,尤其是忌穿在身上缝补,说是“身上连,万人嫌”。如果一定要缝补,嘴里要咬嚼块糖蛋蛋,边缝补边吧嗒嘴,三爷家的孩子吃不到糖蛋蛋,他就让孩子们嘴里咬根手指,只要不是空着嘴就行。
过年忌打破碗、镜子等物品,以防破财破运。若真不小心打破了,补救方式就是用红纸包起来,默念“岁岁平安”,过了初五后再丢弃。三爷家没有镜子,不怕打碎,但怕打碎碗,只要能不用碗盛的饭,干脆都用筷子夹,生怕惹出灾难。
过年忌洗澡、洗头、洗衣物,怕把财富与财运洗掉。家乡少雨缺水,水和油是一样的珍贵,记忆中,人们没有洗澡的概念,甚至不洗脚也是常态,难怪虱子满身爬。但男女老少的虱子要在过年前处理干净,有的用开水烫,有的用人工抓。三爷的办法更简单,把所有衣服放在碾盘上用碾子压,分明能听到“格吧格吧”的响声。过年期间,除了洗碗,对于其它用水,三爷是很忌讳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学到一句话,水在正月是钱财,泼水等于洒了钱。三爷深信不疑。
过年忌摸黑,家家户户不仅是屋内不关灯,院子里也要挂盏灯。三爷是村里唯一用不起电的人家,他家没有电灯,过年也只靠煤油灯,只是比平时多了一盏挂在院子里的煤油灯。但他家也和其他人家一样,除了吃顿饺子外,还要吃风味面食擀豆面,说是“扯穷皮”。初十俗称“十籽”,取籽实馅满之意,每到这一天,人家吃吃莜面圪卷,三爷家吃不起纯粹的莜面,只能吃莜面炖炖,要放大量的土豆丝,在他家看来也够厚实。
三爷最迷信的要数“扫穷土”。农历正月初五叫“扫穷土”“赶五穷”。“尘”与“陈”谐音,过年扫尘有“除陈布新”的涵义,其用意是要把一切“穷运”“晦气”统统扫出门。五穷也叫“五鬼”,指“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五种穷鬼。
在我的记忆中,三爷家的土炕是没有草席的,在身体的摩擦下,土炕积攒起一层厚厚的尘土,三奶平时不会扫尘的,因为很少有人光顾。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这是家乡祖辈留下的规矩。三奶的邋遢是违背了祖宗的意志,三爷有火不敢发,他似乎找到了贫穷的根子。
每到腊月二十四,天还没有亮,三爷就把全家人吆喝起来,稍大点的孩子清扫窑顶上的蜘蛛网,蜘蛛网一圈套着一圈,还吸附厚厚的尘土,在阳光的照射下,空气中四下飞舞的灰尘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几个女孩子轮流一遍又一遍地从炕上扫到地下,直到院子也被清洗得一尘不染,三奶依旧是两手插进裤腰,一副前线指挥官的派头。从这天起到正月初五,三爷不准任何人动扫把,说是动了就将好运气弄没了。等到初五这一天,再次彻底地搞一回大扫除,他要彻底把穷字扫出门。三爷不识字,总以为垃圾就是他成为穷鬼的象征,要把它送得远远的。
初五的黎明时分,村里炸起了鞭炮,放“二踢脚”叫“崩穷”,把“晦气”“穷气”从家中崩走,鞭炮从窑洞里往外头放,边放边往门外走。三爷买不起更多的鞭炮,干脆买几个大麻炮放在家里炸,炸得越响,一切不吉利的东西,一切妖魔鬼怪就轰得越远。
从初一至初四,三爷已经四天没干活了,日出之前,炸炮仗崩穷后,他要努力干一天活,称“恨穷”。甚至还用草或纸扎车、船,作为送穷鬼的工具。三爷把不顺心的事归结到“小人”的身上,除掉“小人”才能大吉大利,顺顺当当。他努力地把旮旯的土扫出倒掉,泼掉脏水,赶走穷气。在他看来,一切穷气穷鬼都给赶跑了!
家乡广泛流行的送穷习俗,在三爷心中扎了根。他活到老,扫到老,日子过得并没有多少改变。直到死也没有弄明白,其实那只是老百姓普遍希望辞旧迎新、送走贫困苦难、迎接新一年美好生活的传统心理。三爷对于生活态度的认识,犹如仰头站在太阳下,只看见太阳有万道金光,却分不清轮廊。他少的是文化,缺的是对子女的教育培养,假若他能让子女读书受教育,让知识改变命运,恐怕他梦中的好日子就能实现,可他只好抱着老祖宗留下的习俗聊作自慰。他闭上眼睛,仿佛又进入一个更加黑的夜,应该是他的极乐世界,一个无底洞,把一切好的坏的心情全部埋葬,我想,那该是他自我超越的最高境界。
过年的风俗是一种文化,大江南北都很讲究,老一辈人都信它,久而久之就变成了规矩。父辈们对于风俗的尊重是那样的虔诚,他们磕头祷告的时候,心里想的最多的是自家后代的幸福。但后代踏着新时代的步伐在追赶太阳,不把风俗当信仰,因为风俗讲多了会迷路。他们坚信那句对待生活态度的经典语言: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
图片/网络
作家简介
赵继平,山西朔州人,现南京工作,用写作反思人生,让作品愉悦自己。在部队工作十八年,先后在《解放军报》《战友报》《河北日报》《内蒙古日报》等发表若干稿件。部队转业后到省级机关部门工作,边工作边思考,完成数十篇的理论文章,先后在江苏省委《群众》杂志、《中国环境监察》杂志发表,部分文学作品在《中国环境报》《羊城晚报》《南京日报》等媒体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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