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花子鸡-故乡纪事012》(修改版)
在小学的那次饿晕过去之前的那年夏天,我不甚光彩地第一次吃到叫化鸡,而且是与一个最让我一直瞧不起的人一起偷吃的,至今想起来仍隐隐有些后悔。
不过,自那以后,确实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叫花鸡。
那两年,集体的大下巴头儿见我父亲体力的确越来越跟不上一般劳动力了,就准备照顾他一下,当然也是一并为了照顾另一个人,那个人是大下巴的老丈人。
前一年腊月杀猪的时候,大下巴终于软硬兼施抱得美人归。
那段时光,每天哼着小曲、遇见人就问寒问暖问吃问喝的就是大下巴的老丈人了。
这样快乐的状态可能以前是他的日常,可从他搬到本村那年就结束了,那时他才30岁,家庭成分有问题。
如今看着自家的柴垛一天天高过屋顶,高过别人家,快与二层楼电影院比美而成为本镇最高点了,他脸上的老年斑都像秋天的树叶那样一闪一跳的。
“啧啧!好一朵花,插猪粪上了!”
那段时间妇女们在一起时,就感叹大下巴娶大美人的事,好像美人如果不嫁给大下巴会嫁给她家的儿子。
“可不是,听说那小子小时候爬树伤了那玩意,等着看吧,看她将来能不能下蛋。”后来大美人下了3个蛋,人们又说那不是大下巴的,是他们进城去想了个别的办法,至于是什么办法谁也说不清,但是隐隐约约暗指他家的三个蛋是另外一个公鸡的。
大美人嫁人之后,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因为她打从小起就斜低着头走路,带得身体微微有点斜。她最大的特点是永远夹着腿走路,用余光看人,是落落大方的村妇堆里少有的羞怯美人。那个打娘胎里就坏的瘦猴儿有一次还跟踪过她,回来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们大美人长了尾巴,他说他亲眼看见了。
我们小孩子根本不信,人怎么可以长尾巴,何况有尾巴的人怎么会长得那么漂亮?
尽管婚后大美人一如往常夹着腿、垂着头走路,天一热穿得少时也难掩脖子上的青淤。而且细细看,她的笑越来越像哭,虽然她从未大哭过。
她是把她的笑都送给她爸爸了吧,我们有时这样想。
老丈人不是本村坐地户,本村大多数人都见过他一家从关内来的时候夸张穷的样子。据说后来揭破他身份的W老四把他的那件补丁衣服拆掉,共有108块碎布组成,与梁山好汉数量一样。
就象穷人学富人很难一样,富人学穷人也很不容易。
据说他当时露馅源自两个细节,一个就是这件衣服。他也不好好设计一下,哪怕过了山海关就开始穿上,让一路的风雨把它变旧一些。他就像演员,临上台才现换衣服。
生活可不是演戏,他一下子就穿帮了。
再者W老四还火眼金睛,发现了衣服异常后,趁夜又扒后窗观察,果不其然,小姑娘(大美人小的时候)居然吃不下玉米面疙瘩汤,嚷着要吃肥肉。
在W老四的努力下,大下巴未来的老丈人被揭穿了。
那几年,W老四身体也坏了下来。村里还有一个人叫老会的,胃严重不好,平时闲呆着都能不知不觉从嘴角往出流酸水,等到已经知觉时,胃就让他疼得狠命按住胸口,眉头像一群蚯蚓样纠缠在一起。
大下巴把他们四人编成一组,在距离本村最远,距离邻村最近的地方划出一块农田,四四方方的。
那里正好有一个机井房,他就把这里弄成菜田,安排他们四个人种菜。
四个人也有倾向性分工,W老四沿袭老本行,他是看青高手,据说连大姑娘藏在双层内裤里的玉米粒他都能一眼看出来。几年前有一次她查英子查过火了,被英子闹到上边去,上边担心他借机耍流氓,不让他看青了。可他习惯了看青生活,夜里还是要去他过去负责的路口看一看。
一天晚上,他被一个蒙面人人打折了腿。
他怀疑是大胜替英子出气,可他没证据。腿折了他又不去找黑狗大夫治疗,自己在家捋一捋,养了一百多天,硬是把一条能监视所有人的腿弄成单侧外八字的累赘。
瘦猴想像力好,说他像瘸鸭。
我父亲除了上过高小五年无他特长,负责与老会一起锄草,父亲兼记帐,包括工分。大下巴杜撰了他老丈人30多年前的种菜历史,于是这个还戴着帽子的老地主就当了他们四个人的小头儿。他除了为了挑毛病,吹毛求草外,就是背着手向半空中吹气。
我看到他们三个在反对地主老丈人这个问题上曾达成空前一致,连父亲和我非常鄙视的W老四都能参与话题讨论了。但他们都担心大下巴事后报复,迟迟不敢形成什么共识,更不要说可行的方案。
其实他们不能惩戒老丈人非智不高、案不祥,乃W老四之不可靠也。W老四在发现老丈人百纳之秘密后20年,因着另一个机缘为大下巴的上级领导跑了半年多的腿。有一阵子W老四已经自我感觉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了,因为那时大下巴的上级要找谁问话,村里只有他是第二个知道的,第三个才是那个被淡活的人,没有第四个,尽管W老四从不知道谈的是什么。
但凭着当年揭开老丈人之谜的经验,不待大下巴的上级费心安排,就能主动嗅出腥膻,弄得大下巴领导连连夸他是整人的天才,要不就是……
大下巴的上级往下的话没再说,为此W老四继续乐颠颠跑腿好几个月,有一阶段连他自己都要觉得自己要被重用了,因为大下巴的上级居然委派他去办理私事儿,找上级的媳妇翻箱倒柜取一盒牡丹牌卷烟。
W老四的活跃也使我父亲活在另一顶帽子底下,他向上头告密,我父亲被游斗了两个多月。
在菜田小组里,老丈人和我父亲都是有“帽子”的人,理该同病相怜。可老丈人傍上了靠山,觉得自己一定能很快脱帽,哪想到后来大人物一声令下,大家一律光头起来。
老会胃疼之余的主要关注点就是设法利用工作之余或之便找一些吃的东西带回去,所以他每天下地时,腰上总掖一个布袋,回去的时候鼓鼓的。每次他们三个一起背后想策划收拾老地主的时候,老会总是用叹词表态,往往表现专注而又夸张,连带肢体失衡,结果他的锄头不是干掉一棵茄子,就是弄掉几个辣椒。于是他放下锄头捡起它们并发一通感慨,表示为了不暴殄天物而把它们放进袋里,那里面早已有半袋野菜。
所以对于老会来说,他是利用挖野菜之余挣工分,很显然只有他是两全齐美的,他才对老丈人永远用叹词讨论。我猜得一定不会错的,因为几次老丈人杀鸡儆猴,用骂孙子的难听的话痛斥老会时,老会额头上虽然也会长出一大群蚯蚓,可当他的手缓缓摸到他的布口袋时,蚯蚓就一点点消失了,他忍住了。
我是在那个漫长的暑假去和父亲住菜地井房的,他们叫它窝棚,其实比窝棚要好,除了没有窗子,不安装门,墙壁还是很结实的泥土墙。
放假之前他们四个发生过什么我并不知道,那时菜田的成果尚未茂盛,老会的心态仅受野菜左右,我想他们三个此前要比现在团结。
还是回到父亲的动机上面来吧。
父亲虽然从未说过,但他一定有如下的考量: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导致他的儿女们与老地主、大美人成为同一类人,成为大多数人的下视者,他深以为耻为愧。当然所谓尊严尚为小事,我也会像含一块糖那样默默的用唾液化掉它,悄悄咽到肚子里。比如当他已经被作为展览品在卡车上游街结束以后的三年多,他的儿子还能时不时在午间的教室里享受和他相似的待遇,群众则都是一些淘气的小学生。
他至死都不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他。
他可能看见他的长子营养太差,才把我叫到田里来。
那年大下巴因为老丈人的缘故,默许他们在菜地里养一些鸡,这些鸡就像私生子一样,既不属于公家,也不属于个人,但鸡蛋是他们四个默默享用,老丈人的特权无非隔三差五逢单时多占一颗而已。
是以那个假期开始的时候,我每两天能吃一颗煮鸡蛋。后来连续干旱了十几日,蚂蚱一下子多起来,鸡们有肉吃又不节制食欲,只能转化成鸡蛋,产量得到提升,每天都能有一颗鸡蛋吃。
蚂蚱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骚味儿,那蛋上也有,好在玉米很快有了浆,大家心照不宣地从距离井房远一点、距离十字路口近一点的地方弄来嫩玉米佐食。这些地点的选择都是拜W老四的看青的专业知识。他作为资深看青人,能熟练编制合乎逻辑的被偷理由。
“去大洼子头吧!”
看似W老四说的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大家都懂且拜服。那里两村交邻,九省通衢,谁知道哪个过路人给偷吃了。
父亲发明了一种吃法:将嫩玉米用刀刮进铝饭盆里蒸食。
这时的玉米是半液体半固体,液体是玉米的浆汁,有甜菜加黄瓜混合的甜香;固体主要是玉米的外皮,生物学叫果皮或种皮,成年玉米的该部分加工后可称为糠皮。另外的固体是很嫩的玉米芯,它秋后脱去玉米粒可入灶引火。
然后父亲在饭盒里打入属于我们的一颗鸡蛋,放入些许水和盐,油则时有时无,之后放进大锅里蒸。
那阵子每次做饭时,在灶坑口烧火的人常常是我。
这是一种绝妙的奢侈美食,有兴趣的朋友不妨自己试一下。
这种叫糕或叫羹的美味,父亲自己舍不得吃,只喝剩下的汤汁,为此,我常故意多往灶里填柴,拖延时间把饭盒中的尤物蒸老,这样汤汁能大盛。
也就是这个假期快结束时,我吃上了那只叫花子鸡。
这只鸡不是我们村的人养的,它是邻村当年培育的半大鸡,比鸽子大一圈。也是在那次,我依稀想明白胡子爷爷家闹鬼的第二天,他在院子里用脚尖蹭铁锹上的土,是因为他刚刚把鸡毛、鸡粪埋起来。
我们也埋,不过鸡毛都被固化在陶一样的土里,而鸡肠和粪便一起入土,鸡胃能剥开来吃。
那天不知是什么事情,父亲、老会和老地主一起回去参加一个重要活动,留下W老四一个人看菜地,当然我也在。父亲说好太阳落山前回来,因为W老四要在那时换班回家。
就剩下W老四一个人的白天非常难过,我很防备他,他总是没话找话说,我就像老会那样用叹词应付他,与他保持着一杆子的距离。
大约上午太阳高过玉米的时候,W老四从井房里找出“陶乐棒子”,它现在叫“布鲁”,己经是“非遗”项目,并上升到体育赛事层次。这种工具向上摆着就像一个木头做的大对号,放牛的见牛走远了吆喝不回来时,可利用它远远抛向牛。当牛意识到武器的威胁时,会乖乖回来。雪天用它打麻雀,高手一挥出去能打好几只。
“想不想吃鸡?”
“鸡还留着下蛋呢!”我这是第一次没用叹词和他说话,因为他的提议太震撼了。
由于这里与邻村相接,村子里刚刚长到青年的鸡没什么鸡生经验,成群结队来菜地找吃的,菜地的青虫比较合乎年轻鸡们的口味。
只见W老四站在机井的蓄水池上向邻村方向望了望,那些一边在院子里干活一边照看自已家小鸡的妇女们,可能因为阳光强了,躲进了屋子里。
W老四做了个预备动作,抡起“陶乐棒子”抛了出去。只见它自转着飞向一只落单的小鸡,当那只鸡意识到危险袭来时为时已晚,鸡左右晃了一下就与棒子相遇了。只见鸡扑了两下翅膀,一条腿伸出去又回来空挠了几下,像拖拉机熄车时的活塞越来越慢,最后停下不动了。
W老四像瘸老鹰一样扑向死鸡,飞快抱回井池旁,用最快的速度抠泥,将鸡在一分钟时间变成一个大泥团。
“锅里多放水,点火!亅”
我立即执行命令,我那会儿都有点崇拜他了。
锅里的水很快嗞啦啦地响,W老四托着泥团进来,我以为他会放进锅里,正要给他拉开锅盖,岂料他自己先蹲下来,用膝盖把我顶向一旁,把泥团扔进灶坑的火里。
“大火!使劲儿烧!”
下达完命令后,他出去洗手了。
炊烟比平时早半个多小时从烟囱里冒出,引起了邻村妇女的疑心。我在屋里烧火,听见她和W老四在门口说话。
“呦!大兄弟,今天咋你一个人在?”
“一个人在,不是更方便吗?”
“你开啥玩笑呢,大白天人来人往的。”
“高粱地那边背静,要不跟我去那儿?”
“可不要开这个玩笑,你大哥就在院子里看着呢。”
“那你还来干啥?”
“我不是看看我的鸡吗?该赶回去喝水了,它们……哎呀!怎么少了一只?”
“好好看看,最近菜地里闹黄皮子。”
“就是少一只……去哪儿了呢?去哪儿了呢……”
妇女好像明白点什么。
“哎呦,大兄弟,一个人这么早就做饭啊?”
说着,妇女走进井房。
我蹲在地上,把一大束干玉米杆子塞进灶内,烟倒呛出来,眯了我的眼睛,我揉着眼睛流着眼泪,掩饰自己的不安。
妇女上前拉开锅盖,看见开水。
“大兄弟这是要改善伙食,褪鸡毛吗?”褪鸡毛是要用开水的。
W老四站在妇女身后看着我。
“光知道烧水,你给我沏的茶呢?这孩子,读书挺有能耐,就是人死性。”
妇女把屋子看了个遍,没见到她的鸡,出去又绕着井房转了一圈,也没发现有啥疑点,只好回去。
“大兄弟,我走了啊,你晚上小心点黄皮子!”
“没事,晚上我回家住,有空来玩啊,大妹子!”、
这会儿我还不知道,当晚父亲不能赶回来,不然我的恐惧会从晌午就开始了,也会影响我对叫花鸡的体验的。
W老四看着妇女回到自家的院子,冲进屋子来。
“停火,别烧了!”
他用掏扒(一种扒灰工具)探进灶里,掏出泥团,稍晾一会儿,装进柳条筐,拎了一把锹。
“拿着盐,跟我走!”
我跟着他走进玉米地深处,在高压线电线经过的地方坐下来。
凡是高压线经过的地方,玉米地会长成一个凹形地带,如盆地那样。
W老四用铁锹敲了敲泥团,泥团裂开,他双手小心掰开泥团,一个不带毛的年轻鸡就露出了它无限诱惑的裸体,散发着有肉香味的蒸汽。他把铁锹在土里插几下,又用手抹去上面的沙子,把裸体鸡放在铁锹上。
我们俩沾着盐,很快干掉了除了肠子之外的一切,泥壳和肠子被深埋在地下。
那天夜里,父亲没有赶回来,我用整捆的玉米秫秸挡住门,风吹得干玉米叶子哗啦啦响了一夜,就如有黄皮子成群结队地要闯进来。
天亮了,黄皮子没来,我这才沉沉睡去,嘴里还有叫花子鸡的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