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井:旧事、艳事、丑闻——故乡纪事079》
前两年,到黄土高原北坡去,偶然在一个隐蔽在山沟的坡上的小村子里发现了土井。
人不用像大雁那样飞高,就算开车爬上某一个山坡高处,黄土高原都像一个满是故事、满面皱纹的汉子,稳稳地蹲在那里沉默不语。
那个村子也陷入沉默里,要不是溜达出村外的那群鸡咯咯咯地围着一只大虫子叫唤,我们很可能从那个两条车辙压出来的土路口错过去。
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在外边上学打工,只有到过年和秋收时才回来。
这会儿峁上的玉米才尺把高,像是营养不良的孩子,在上午十点就受不了太阳的炙烤,叶子打起了绺儿。
随意建造的窑洞也十分隐蔽,让你不小心就走在谁家的房顶上,因为在你面前的草丛甚至庄稼地的一头,一个烟囱赫然而立,余烟可能还在袅袅。
在村子低洼地带,有一块客厅大小的平地,在这儿也就算得上广场了。
四五个老人在那里晒太阳。当我们走过去时,才发现他们是围着一块薄水泥板或站或靠。见我们走来,他们齐齐地对着我们笑,却一言不发。
水泥板上蟒一样爬着一根粗麻绳,麻绳的一端是一个铁钩子。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里是一口土井。
起初,我还以为这是专门浇地用的水井,等一打听才知道,这个村子的饮用水就是靠这口井。井的一侧有一个细小的水渠,弯弯曲曲向山坡上爬去,转个弯就不见了。
经老人们解释,原来这口井里的水是收集的雨水而成,那条细水渠延伸到更广阔的雨水收集带,每到下雨,水就会沿着水渠流进井里。
我还打听到,这里很少下雨,下雨比过节还令人欣喜。
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的家乡,一开始吃的也是土井水。
不过,我们的土井要比这个村子好多了。在松辽平原的边沿儿,四十多年前的辽河还是水量丰沛的,就算偶尔有个旱年头,藏在深处的地下水也很少亏待我们。
我曾经见过一次土井的建造,现在想起来那时已经是很先进技术了。
挖井之前,一车的青砖已经码在井址的一旁。
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选址,我想除了风水考虑和水源考虑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距离周围人家要远近合适。
在我们那平地为主的家乡,房子都是齐齐的一趟儿一趟儿盖起来,连前后院墙也是差不了半步宽,平时称呼都是“哪趟街儿”,“街”发“该”音。
每一趟房子大约有20户人家百十多口人样子,然而打井不是考虑某一趟房,而是用半径来思考的,所以一口井是前后院公用的。
就像我居住的那条街一共有三眼井,人们根据离井的距离远近决定使用哪一口井的水。
挖井的人特别令人佩服,至今我还是想不明白他们在下边是怎样操作的,才能把一块平地挖成坛子型,小口大肚子的井。我也不明白他们是怎样在井壁内侧把砖砌成内壁的。
我只看见井下的人不紧不慢一锹一锹从井口往外扔土,井口边上还有两个人把土往旁边移开。过一会儿,几个人接力一样往井口送砖块,井口处一只手伸出来缩回去的不停。
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井下的两个泥猴一样的人从梯子爬上来,这时我才发现他们俩都穿着水鞋。就算如此,他们腰部以下已经是泥浆满身,湿漉漉的了。
挖井人搓一搓手上的泥,把铁锹一拎就走了。
井下水凉,他们是技术人员,需要恢复体温,早有人给他们炒了两个菜、温上一壶酒等着了。
井边剩下的两个人则轮流用一个名叫“把稍子”的上粗下细的圆水桶不停往外打水。
一开始打出来的都是泥水混合的稀泥,几十桶过后,才变得水多泥少了。
上边这几个人还沿着井口用剩下的青转砌出一个一尺高的台子来,然后用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分成两半的大锅盖盖上井口,压上石头。
井就算挖完了。
经过一夜的沉淀,第二天早上打出的水就清澈照人起来。
我们就是用这样的水井的水来做饭、洗衣服、沏茶。平时渴了,直接用半个葫芦做成的水瓢向水缸里一探,舀出大半瓢水咕噜咕噜喝下去,就出去疯玩了,从未出现过因为井水坏肚子的事儿。
那时候,我们那里出产一种亩产量很低的“笨高粱”,米粒不大,壳是红的,煮出饭来也是红汤的。我一直以为这种高粱米饭的红是因为红高粱的缘故,现在想来,井水也脱不了干系。
这种高粱可以煮粥,也可以做干饭。
用它煮粥,那粥又红又稠又黏,味道很香。
做米饭则有两种方法:一种叫“焖”,一种叫“捞”。焖米饭与现在电饭锅原理差不多,烧开到一定火候之后熄火,靠着余热将米和水转变成一锅干饭。
焖出来的高粱米饭有点黏,但是原汁原味很香,特别令人高兴的还能生成锅巴,一块比大铁锅小不了多少的锅巴,能让三个小孩当雨伞用。我们当地发音叫它“嘎嘎”。
焖米饭春、秋、冬天吃还可以,到了夏日炎炎,就不爽利了。
于是捞米饭上场。
捞米饭就是先把米淘好下锅,比焖米饭多放一些水。等开始冒泡、汤汁变稠的时候,用大笊篱把米捞出来放进搪瓷盆里,米汤则另外放一盆,供大家喝。
搪瓷盆里的半生不熟的高粱米和盆一起再次进入锅里的蒸帘上,锅底放上足够的水,盖严锅盖起火,烧到水快干的时候停火,等到完全没有蒸汽再冒出来时,也就差不多熟了。
这样的捞饭一粒就是一粒,吃起来爽口。
特别奇怪的是,捞米饭也是红色的,这是我现在怀疑米饭的红与水有关的原因。
井水是比河水要卫生的多的水源。
据我们爷爷辈的人讲,他们那一代曾遭遇过鼠疫和霍乱,其中霍乱就与饮用河水有关。大河的支流旁侧,星星点点分布着“窝棚”,那种用树干、树枝和苇草临时搭建的“马架子”住宅,不可能有人一开始就掘井。
吃喝和洗衣服就靠着流动不息的河水。
霍乱就是通过水这一无处不在的物质传播的。
集中定居之后,水井就维系着周围人的生息,生老病死,都与这口井有关。一个孩子的诞生、一个青年的婚姻、一个老年的离去,没有人离得开井水。所以那时候,一旦有两个人或者两户人家闹了别扭,劝解的人总会说这样的话:
“都喝一口井的水,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他们就无言了。
土井偶尔也会扮演人生决绝的帮凶。
小时候有一次,邻村的人们面露恐慌,在耳朵旁窃窃私语,传播着一个看起来很严重的消息。
原来,他们村一个抗婚的大姑娘跳井了。
那个姑娘自己有心上人,但是不和家里说。直到家里人通过媒婆大张旗鼓地给她相亲、过礼,马上要定结婚日子了,这才吭哧瘪肚说出来。
她爸爸坚决不同意改变,还把她大骂了一顿。
这个姑娘更决绝,吃完晚饭天黑后举身赴井,直至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
看来她死心已决,不然不会选择天黑后跳井,她知道自己最早也得第二天被发现。
井水的使用者,除非极特殊原因,一般不会在太阳落山后去打水。常常是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家里的女主人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洋铁皮水桶去了井沿。
其他人家也好像是约好了似的,陆陆续续到达井边。
人们边打水边聊点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然后给水桶装满水各回各家。她们把水桶里的水全部倾进一口陶制的大缸里,人口多的人家的大缸个子高肚子大,能装下七八桶水。
井水一般需要“澄亮”,这是一个与等待有关的动词,也就是说要水自己在大缸里稳定一会儿,令沙土下沉。
其实远不是沙土下沉那么简单,比如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小孩子们跟在后边扒着水桶喝的,这水就显得硬,好像要噎人。而在水缸里呆了一夜之后,水就变软了,特别是用葫芦瓢冷饮,水会变得绵和,有些甜。
从我记事起,好像除了少有的几次连雨天,总是听见人们谈论水变浅了的话题。大人们说的水浅是指井水水面低了,也就是说地下水因为大河缺水等缘故开始下降。
这是自然的,想起挖井的场景,人们先挖出的是黑泥,接着是白沙子,再接下去是粗粝不堪的小碎石,比玉米粒还小。这说明假如有一把刀,把土地像切三明治那样切下去,会发现层次分明的土壤,其中的白细沙层可能就是渗水层,它们把河水的腐殖质和其他东西屏蔽,只把富含矿物质的净水输入井里,供我们饮用。
渐渐地,在地势高一些的所在,井开始枯竭,这时候恰好赶上洋井开始流行,土井供不上水的地方和条件好的人家开始打洋井。
洋井比土井看起来更有技术性。
打洋井,要先用一个打井的机器,半自动地往土地里直上直下钻个洞,钻井机开始工作时还要一边钻一边灌一些水,等到它自己开始往出喷射泥浆的时候说明已经到达了水层。然后,把在一边早已准备好的水管沿着孔洞插进去,再安装上压井的一个装置就可以了。那个装置无他,负压原理而已。
那个被下到地里的水管有腕口粗,在它的最前端要把管口用木楔子堵上,然后用电钻在管壁上打出若干个小孔,再用棕树皮包住,外边再裹上一层细铁纱,用线密密固定好。
以后,从沙子里渗出的水,首先被铁纱隔住细沙,再被棕树皮过滤一次,然后顺着长管爬上来,我们才能喝到水。
听起来,这是个复杂的过程,比土井水要卫生多了。可是开始的好几年里我们吃不惯洋井水,总感觉有铁的腥味儿,这就如刚一进城的时候,对自来水的漂白粉味儿很敏感,但是过了一阵子,也就麻木了。
土井渐渐废弃了,废弃的土井如果碍事儿,很快就被填上,假如还不影响日常生活,那就没人管它了。
所以后来还发生吓坏两个人的故事。
有一个村子的边上,路旁有一口很早就废弃的土井。
有一天晚上,一个小媳妇从外面回村,大概满脑子正在梳理熟悉的死人和陌生的鬼,在路过枯井时突然听见女人的笑声。她浑身一机灵向四周看去,啥也没看见。
接着又一个声浪笑传来,小媳妇头皮一炸,没命地往家跑。
等她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事情说了后,家里的男人铁锹镰刀锄头把齐上阵,去了一大帮人,把井团团围住。最后哆哆嗦嗦钻出来的是另一个村的媳妇,在井底和本村的一个男子私会。
小媳妇好久都呆呆的,另一个村的媳妇也是好久闷闷的。
只有那个男子脸皮厚,很快跟没事儿的人似的,大摇大摆于村里。
这是关于土井丑闻的唯一记载。
(20201004-05,呼和浩特,北京)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