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失线麻地——故乡记事037》
胡家屯的麻有两种,一种叫青麻,另一种叫线麻。
青麻有一种清香的味道,也是一种甜美的味道,在青麻果日渐罕遇的现在,留在沟回深处的忆念也有了酒的味道。
不过,今天只说线麻,青麻以后再聊。
现在,大量机械取代了马匹,橡胶传动取代了麻绳传动,麻绳用的少了,种麻也少了。几十年前,种麻、沤麻、纺绳子,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
比轻青麻,我们不太喜欢线麻。
如果线麻地遇上伏天无风,那是断不敢长时间穿梭于其间的。且不说线麻那些叶片上的小锯齿很快就会把裸露的皮肤刮得像被小红挠了一样,单那浓郁而略带药味儿的气息,不用太久就会让人迷迷糊糊。
小红是长我一岁的前院邻居,她指甲尖利,动作敏捷,一旦打斗遭遇,她那快如迷踪拳的指法瞬间就会让人满脸开花。
线麻地有毒,可不知为什么,大人们从来不警示我们,是我们自已遇险之后才发现的。
胡家屯种线麻的那片地在南大洼子的北边,而南大洼子在大人们嘴里,几十年前有过一次惨烈的战斗,双方死人无数,血没脚面。这个故事在讲闲话的老人嘴里通过月黑风高、怪声怪影、诈尸等细节演绎而成为鬼故事完全版,所以南大洼子是小孩子的噩梦之地。
在我们出生之后,那里又一度是枪毙坏蛋的地方,周围各村子有好几个见过面的坏人都在那里吃的“两毛五”,“两毛五”是我们那里对子弹的称呼,据说一颗子弹是两毛五分钱。
因着这个缘故,小孩子断不敢一、两个人去南大洼子,甚至很多大人,也不敢在晚上一个人去那里显摆。
我和丫蛋儿那天并不是要去南大洼子,因为那一年近处的野菜基本上被挖光了,丫蛋儿家的猪的肚子瘪瘪的,如一口悬吊的空面袋。丫蛋儿妈说了一句“麻籽地里可能有苦麻子”,引得我和丫蛋儿想去一探究竟。
麻籽地是线麻地的别称。
当我俩钻进线麻地的时候,就发现了一大片茂盛的苦麻子,这一下乐坏了我俩,我们以为线麻地里到处都是大片的苦麻子,哪想到那天直到天黑下来,也没再见过第一片那么密集的苦麻子了。
我曾提议离开这片线麻地去他处找找,可恰巧这时丫蛋儿发现了三五棵长成小树苗样高的苦麻子,就滞留住了。之后的情况一直是这样,我们刚打算离开,就会有几棵苦麻子把我们诱惑住。
我产生头晕恶心感觉的时候,丫蛋儿正对着另外几株苦麻子发力。
“你怎么那么娇气?再找一会儿,怎么也得挖半袋子,才够它吃一顿啊!”
它,指的是丫蛋儿家那口后来被做成杀猪菜的猪。
我咬着牙浑身乏力地跟在丫蛋儿后边游着魂,她在我前边一会儿弯下腰去,用斜了裤线的两条裤腿遮挡我,一会儿又多出一个被线麻叶子印过的上半身。
忽然,丫蛋儿也不行了,她一头栽倒在长着若麻子的地上,两只小辫一只在线麻杆的这边,另一只隐在一株苦麻子下边。
“丫蛋儿,你怎么了?”我去拉她,她露出她爸爸喝醉的表情,而此刻我也头重脚轻,弯腰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看见南边有光亮的颜色,似乎是线麻地的边缘。
“抽烟抽多了。”丫蛋儿滞滞的眼神胡说着。
后来我才明白她在给我描述我俩第一次偷着抽烟的那种感受。
那是两年以前的一天,丫蛋儿来找我,她一只手插在她的花布衫衣袋里,还在里面攥紧拳头,从外面看像是里边装着“不求人”,一种挠后背的工具。进门后她也不说话,只对着我放大眼白,眼仁趋动的方向是有云有蓝天的窗外。
我心有灵犀地随她出门。
那个阶段,正是我刚刚接到父亲警告不久,他下令我不可与丫蛋儿单独出去玩儿,好像他听到了什么闲话,他还把他的意思换成另外一种说法讲给丫蛋儿听。
“丫蛋儿,你多找几个人,大家一起玩。”
丫蛋儿也半懂不懂的。
丫蛋儿的手插在衣袋内,走在我前方两米远处,我跟在她身后边左顾右盼。幸好是炎炎午后,少有行人来往。丫蛋儿在我们经常走的去坯垛的路口,突然向相反的路拐去。
在村子的东北角有一座废弃已久的老房子,这家人搬到村子中心去住,临走时他们拆走了顶蓬,把檩子、椽子、横梁,只留下矮了一截的房框子。
平时,这里是小孩子们的俱乐部,大家在这里讲述各自家长的故事,玩那种需要很多人一起玩才有趣的游戏。
“来这儿干啥?小洁会来的。”小洁就是后来我们班的班长,这会儿对我和丫蛋儿来往密切有些不高兴。
“放心!小洁在淌哈拉子,我刚才去她家了。”丫蛋儿说。
小洁在睡觉。
“瘦猴儿呢?”
“跟他老姐去二十八户了。”
丫蛋儿这次这么老谋深算、思维缜密,我估计要有大事发生。果然,她从衣兜里把手拿出来的时候,攥着一个布口袋,就是我们那里女孩子踢的毽子。
布口袋里是旱烟末,是那种很冲的“蛤蟆赖”烟,焦黄的颜色,近了会呛鼻子。
丫蛋儿又掏出几张卷烟纸。
“我们抽烟吧!”她这不是商量的口气,当然也不是命令,但是不容置疑。
丫蛋儿拉着我在墙角处坐下来,她先盘上腿,我也跟着盘上腿。她很老练地装了一根烟,在封口处用舌尖舔了一下,润湿之后一卷,卷烟纸就粘在一起,成为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烟卷。丫蛋儿经常帮她妈妈卷烟,这我是知道的,但是那个时候很多家里的大人是不允许小孩子抽烟的,所以她才把我带到在这个时间里不可能有人来的地方。
她把卷好的烟递给我,我擎着,看她卷第二根烟。
第二根烟卷好之后,她掏出了火柴,划着了给我点上,我还是有些迟疑。
“哪有老爷们不抽烟的?”她眉眼盈盈的,我顺从了。
那天的下午,清晰的树木渐渐变成幻影,厚厚的房墙奶油一样柔软,黑蚂蚁爬过的时候威武的样子像一头小毛驴。我和丫蛋儿的第一根烟是盘腿坐着抽的,第二根烟是倚着墙抽的,第三根烟是躺倒在墙角的细土上抽的。后来在某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场景,一对年轻夫妇在大烟馆里享用福寿膏,就是那个样子,但是片名我忘记了。
之后我就飞了起来,我飞上树顶,看见我和丫蛋儿躺在四方的房框子一角,像被装进盒子里的两只猫,我看见丫蛋儿在口吐白沫。
线麻地里,我把丫蛋儿连拖带拉,向有光亮的方向挪动,终于到达了一块院子大小的荒地里。这片被线麻包围的荒地,地面上有一层红乎乎的碱和稀疏的碱草,灰绿的那种,所以线麻没有长出来。
空气中线麻的味道淡了下来,像那次抽烟一样,我们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缓过来。我再次钻进线麻地,把装野菜的面袋子拖了出来。
“往哪儿走?”我和她在一起,习惯了脑子里不生长主意。
丫蛋儿还是很虚弱,往南指了指。
“那边有死人骨头。”我很担忧。
“趁天亮,绕过去。”
“你去过那边?”
丫蛋儿摇摇头,我望着进来时路过的那一望无际的线麻地,心生恐惧,只好背起面袋子,往南去了。
果然,越往南线麻长得越矮,有的还没有我们个子高,那线麻味儿就淡多了。
走完了线麻地是一片黄草滩,丫蛋儿突然大叫一声向我扑来,我看见她从土里踢出一根小腿骨。那骨头一定不是羊的,我们经常从羊腿骨上找“嘎啦哈”,就是羊拐,我们知道羊的腿骨没有那么长。
我俩远远地盯着那根人的腿骨,它已经枯燥干白,但是越看越像在蠕动,好像分分钟就会站起来追我们,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撒丫子就跑,头也不敢回。
这一下子惨了,所谓慌不择路,本来就没有路,又没有看好方向,等丫蛋儿一个跟头被绊倒在地的时候,我们俩可能跑进了几十年前的那个闲话里的战场。
我扔下面袋子,拉起丫蛋儿。
可能是我本来不大的眼睛立起来了,丫蛋儿看我的眼神儿像看见了鬼,而我已经被一颗骷髅头黏住了眼光,怔怔地不会说话了。
丫蛋儿一回头,被烫了似的弹了起来,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在我的身后,她抱死死地抱住我的双腿,还哆嗦着。
这一下令我寸步难行,我的嘴终于恢复了功能。
“丫……丫……蛋儿,别抱我腿。”
丫蛋儿像打摆子,我的裤子是松紧带做的裤腰,我感觉到我的裤子在下滑。
“丫蛋儿,没事,那个人已经死得就剩骨头了,肉也没了,别怕。”我其实也是给自己壮胆儿。
那颗骷髅头斜躺在地上,靠近地面的眼窝里似乎汪着一些雨水,看起来像是哭过,里面浮游着小虫。上边那个眼窝里黑魆魆的,空洞洞啥也没有,这就更令人难以捉摸,不知道它在想啥。
丫蛋儿终于不抖了,我们向着远离骷髅头的方向先是倒着走,走了几步才想起脚下还存在着风险。我俩不得不像《地雷战》里的日本鬼子,高抬腿、轻落脚,鼓上蚤时迁一样猥琐。
这样慢的速度走到路边的时候,黄昏来临,蝙蝠已经在头顶上突突突地飞来飞去了。
我扛着面袋子,一只手抓紧面袋子的口,一只手捂着我的嘴;丫蛋儿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我后背的衣服,衣服被她抓得很紧,我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大人们平常告诉我们好些危险的事儿,其中之一就是起了蝙蝠之后不要张嘴,因为蝙蝠会以为那是个洞口,一下子钻进去。我们一边走一边想象着冰凉的像老鼠一样的蝙蝠钻进嘴里的后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渐渐地,我的恐惧感减低下来,原因是我想到了大人们警告我的第二个关于闭上嘴巴的注意事项:掏鸟窝时不能张着嘴巴,说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张着嘴巴去掏鸟窝,结果一条蛇以为他的嘴巴是洞口,一下子钻了进去。而蛇的足是倒钩状的,怎么拉也拉不出来,最后某人与蛇都被憋死了。
那次我得到一个经验,用想象一个更大的恐惧的方法可以战胜眼下的小恐惧。
回到丫蛋儿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我母亲居然也在,看来她们都很焦急。
可能是我们的脸色的缘故,丫蛋儿一进门就被她妈妈拉过来狂揍,一边打屁股还一边骂。
“你这个小妖精儿,我告诉你不要抽烟不要抽烟,你还敢抽。”
丫蛋儿妈妈以为我俩又是偷着抽烟才变得脸色蜡黄的。
“婶儿,不是!不是!死人头,是死人头。”我语无伦次了。
在双方母亲的由严厉到怜爱的眼神儿渐变过程中,她们终于听明白了我俩的遭遇,知道我们去了南大洼子,知道有一根干白的腿骨和一个空洞的骷髅头曾经威吓过我俩。
丫蛋儿妈摸了摸丫蛋儿发烫的额头,把她搂进怀里,拍着后背,很后悔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她。
我母亲一副对自己动手较慢,没有屈打我的庆幸表情。
“这俩孩子魂儿没回来,去找老Z太太吧。”
当晚,我俩被领到“巫医Z”的家里。
Z奶奶点着了白酒,用白酒蓝色的火苗烧了几张草纸,然后叫着我俩的名字。
我看见丫蛋儿从线麻地里飞了回来,我紧随其后,像两个被收回的风筝。
(20190623-24包头、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