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恩师·慈父

师生如父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些话我自幼就知道,但真正体会其中的涵义,已是人到中年之时。先师程千帆先生逝世近两年,学界同仁和及门弟子都有不少悼念、回忆文章发表。一位前辈专家对我说,千帆先生是对新时期古典文学研究影响最大的一位学者,我想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看法。学界所了解的千帆先生是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卓有成就的古典文学专家,杰出的诗人,但对我们学生来说,千帆先生首先是严师和慈父。
常有学术刊物的编辑对我说,你们老师对学生之好,真是少有的。这指的是千帆先生总是热心推荐学生的论文,寄去的稿子全都经他批改,连标点欠妥处都作了改正。我读书期间发表的《胡文英〈屈骚指掌〉述评》、《〈左传〉与〈战国策〉中说辞的比较研究》、《关于中国古代文章学理论体系》三篇论文,也是先生推荐给《古典文学论丛》、《南京大学学报》和《文学遗产》的。他说这叫扶上马送一程。先生培养每个学生,就像精心栽培一棵树,不仅要保证他健康长大,还因材施教使他得到适宜的发展,成为有用之材。从这个意义上说,千帆先生之培养学生,真像慈父养育子女,不但养之教之,还要替他们考虑一个好的前程。

(程先生致《文学遗产》主编徐公持先生信)

记得二年级时,一次闲谈中先生问我对未来去向有什么打算。我说想到北京工作,他说北京几所大学自己都有学生,恐怕不容易进。我说我最怕教书,想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先生颔之,说那可能还容易些。不久他就在一次会议上,向当时的文学所所长刘再复先生提起此事。1986年底,先生在湖北大学讲学,寒假中从武汉来信,全文如下:
蒋寅老弟:
近得刘再复同志复信,寄上一阅,仍盼寄还。他们磋商到决定,恐还需要一段时间。等我三月中返校后,再和他进一步联系。此事,暂不必告知许多人,因尚无十分把握。
诗笔挺拔,惘惘不甘,便是诗情。古之嫠妇有不恤其纬而忧宗国者矣。要当慎之耳。
论文要注意整体结构,要精实不要冗长,一上来就要有个总的打算,切忌想到哪里写哪里。祝
春节好!
千帆  一月二十日
后来先生又与刘再复所长联系,蒙古代文学室沈玉成、陆永品两位主任垂青,一年后我成为古代室的一名研究人员。当时做论文、答辩、北上就职,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多年后回看先生的信,内心充满感动。“诗笔挺拔”一段是针对我寄呈的习作《登古文峰塔》而言,诗其实很幼稚:“登临云陡暗,欲雨风满楼。未遑涤烦襟,已凛肃杀秋。高梧惊先落,寒蝉噤不啾。栏杆空拍遍,无语古神州。”先生嘱“要当慎之”,是出于过来人的经验,不希望学生再历自己的遭遇。
要说先生对学生的培养和关心,同门师兄弟肯定都有自己的故事。从课题设计、论文写作到分配工作乃至恋爱婚姻、子女教育,学生的一切都受到先生慈父般的关怀。自从我有了孩子,先生的书翰中就多了一项内容——如何教育子女。留校师兄弟们的子女更是倍受先生怜爱,似乎都是他的小门生。先生经常说,学业既成,师生即是朋友。但在我们心里,先生永远是学术上的导师,生活中的慈父。无论遇到学业上还是生活中的问题,我们都会向先生坦陈求教。惊闻先生去世的噩耗,伤悼之余,一种精神无所皈依的失落感久久笼罩在心头。事实上,追随先生求学的几年已成为对我人生道路影响最大的一段经历,在先生离开我们之后,我更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
去年六月三日,值先生周年忌日,灯下检点先生历年给我的七十余通书札,盥手展读,不觉泪眼模糊。先生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是1980年答复我寄呈论绝句起源的习作。当时我是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学术研究。先生在信中教导我,这个问题已有学者发表过论文,《学原》第一卷四期登有孙楷第先生的研究,值得参看。做学问必须先了解别人的研究,然后才能提出自己的看法。当时我找不到《学原》,习作也没有再修改投稿,但先生的话从此深印在脑海。
先生最晚的信是2000年1月6日、4月27日写的两封。自1997年起,先生视力衰减,书信均由师母代笔。及至1999年4月信来,乃是先生手书,笔致苍老。我不由得为之欣喜,庆幸先生精力复原。此后先生的几封信都是亲笔手书,直到2000年4月27日一信,先生还兴致勃勃地写满三页稿纸。
文虎老弟:
得书知已返京,一切安定,甚慰。短期讲学足益见闻,与夫人聚首,亦是目前必要,但为久计,仍以能在北京定居为好,望妥善安排。知在京治学,收获甚丰,亦颇及下走,甚愿早日见之。五月中旬此间要开《中华大典·文学典》魏晋南北朝分典、理论分典审稿会,为期系四天(13日至15日),与学校明清会议正好衔接,只需早来两天。不知弟能有时间参加否?如有可能,则可借此一晤,望与所中领导一商,并告我。友人中砺锋、伯伟在此参加,亦颇有全国、京沪学人可相见也。我身体甚差,耳聋目瞽,亦不良于行。幸中华大典全部已大体安排,可在2003年出齐,虽是官书,盛世属缀。(其宋辽金元分典想已在北京见之)我全集已得砺锋、伯伟为助编成14卷,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在陆续印制中,希望今年秋天可以出齐。又有《桑榆忆往》一种,由伯伟记录,则六月中可在上海古籍先出单行本。诸子意气风发,著述甚多,章灿将我少作编写补充,印成《程氏文学通史》,弟或亦可在所中见之。又与徐有富(现去韩国讲学一年)合作《校雠广义》,已得国家图书奖,其新印本齐鲁书社已出新版,想亦见之。我来南京二十多年,自己所成,微不足道,但弟等成绩斐然,为学术界所称,亦差足慰也。字迹潦草,文字不谨,谅之谅之。盼惠复。即颂
安吉
千帆  四月二十七日
文虎是两年前先生替我取的字,先生来信每称之。在这封信中,先生谦称自己的著作不足道而喜学生学业有成,让我很惶愧。后来才知道,他已将这个意思写入了遗嘱,及门诸君看到,无不动容。

(2000年5月在南京与程先生、陶先生、吴志达老师合影)

我收到信,深为先生的著作得以出版和获奖而高兴,同时也为他老人家起居健胜而欣慰,更为能有机会侍先生从容论学而兴奋。三天会议期间,先生精神矍铄,侃侃而谈,闭幕致辞一口气讲了二十多分钟,思理清晰,并一如既往地幽默风趣。看当时的合影,先生虽略显瘦弱,但精神仍是那么健朗。谁能想到,那竟是他生命力最后的余辉呢?仅过半个月,先生便溘然长逝了。
历史终究是公正的,先生平生虽遭际多艰,但道德文章赢得了学界广泛的尊敬,他的学术贡献相信会成为二十世纪后期古典文学研究史的重要内容。后辈会将先生作为杰出学者来景仰,但在我们的心目中,千帆先生永远是恩师和慈父。(《人民政协报》2002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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