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写的是平凡女生的故事 | 群租生活
电影《蜂鸟》剧照
张晚意在热气腾腾的路边摊前,等待属于她的那份炒粉。
那个路边摊子是一辆小推车,摊主是夫妇二人,只要不是暴雨天,每天晚上,他们都会准时在马路边摆摊。他家的烤面很实惠,调料多,分量足,每次打包都吃不完,营业时间也特别符合打工人的作息时间,一来二去,就成了晚意的夜宵首选。
“老板,我的不要辣,多放点葱,加一些醋。”
“好嘞。”
“再打包一份吧,一份用粉做,一份用面,我带给朋友吃。”
她穿着一件橄榄绿长裙,内套灰色衬衣,肩挎鞍形牛皮单肩包,在施工声隆隆作响的路边独自等待。腾腾上浮的热气,温暖她倦怠的面庞,她把手蜷在口袋里,身体有些忍不住发颤。她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看着一个人的页面,又关上。清冷夜色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晚意回过头看,是陈思珍向她走来。
思珍说:“你果然也在这。”
晚意笑道:“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还准备给你打包一份。”
思珍叹了口气:“最近老加班,都是这个点回到。”
晚意问:“是为了改剧本的事吗?”
思珍说:“领导想大改,做一个关于学区房家庭的本子。”
晚意有些意外,之前思珍说,她想写的是平凡女生的故事。
思珍说:“领导觉得那样没爆点,观众不买账,他要我紧跟热点,把教育问题融入到剧本里,说好听点叫贴近现实,说难听点就是制造焦虑。”
“所以,她是要你把主角变成鸡娃?”
“还有鸡娃她妈。”
“这不得大改。”
“可不是。你说我一个打工人,现在要我共情鸡娃和鸡妈,我连孩子都没,就要我写中产的教育焦虑,我们领导想一出是一出,可把他能耐的。”
“这样的领导,你趁早辞职算了,免得受气!”
“可我辞职,又能去哪呢……我已经不是应届生了,现在就业形势又那么不好,现在好不容易有个跟爱好相关的,我辞职了,未来指不定会怎样。”
炒粉做好了,晚意从老板娘的手中接过炒粉。二人走得远离摊位,思珍转过头看那对夫妇,又回头看了看晚意打包的炒粉。她对晚意说,自己蛮感兴趣那对夫妇的故事。晚意说,他们在这有些日子了,每次都是两个人来。思珍想到,你说如果有一天,这对夫妇其中一个人不在了,另一个人还会在做炒粉吗?晚意当听了晦气,呸,你说的是什么问题。思珍把话收回来,我总是想不好的事。
回到家时,晚意见到新住进来的易川,还有坐他对面的子璇。刚巧,电视在放一部热播电视剧,讲的就是学区房家庭的故事。
晚意坐下来,看了一会置景,她说,这是在大西洋新城拍的吧,这家的学区房。子璇惊叹道,你一眼就看出来了。晚意说,现在教育剧置景的地方都很重复,不是北京就是上海,不是西城区、海淀区就是朝阳区,最热门的就是望京那一带。
电视镜头一转,切换到学校,子璇好奇问,那这学校在哪取景。晚意说,新英才学校,也是北京的。思珍把手靠在沙发上,说,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年反映普通人家的电视剧越来越少了。晚意说,还不都是为了流量。
子璇搭话,说起小时候,电视上还在放《快乐星球》《三毛流浪记》《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现在,拍的都是北京家庭和上海家庭的故事。晚意告诉她,这是因为剧组都在北上广,在北上广取景方便,市场稳定,又有流量保障。
思珍道,北上广之外的家庭就不值得拍吗?
晚意说,值得是值得,回报率又是另一回事。资本是逐利的,看的是回报率,数据就是,大家虽然一边骂富人认同、骂中产焦虑,一边又爱看这些内容,拍学区房、拍中产教育就是有人看,但拍普通人的高考,可能就既压抑又无聊,没人爱看。就比如我们都经过高考,但你爱看别人拍你的高中生活吗?
思珍摇摇头,走上二楼。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继续做没做完的活。热乎乎的炒粉,这会已经凉了。她对着屏幕,不知打了多久的字,直到胸闷,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她蓦然流下眼泪,用手擦了擦眼睛,继续做工,眼泪却不争气地继续流。她实在是饿了,就吃那碗凉掉的炒粉,原想着今天一鼓作气,把剧本提纲改完,看来也是做不到了。
思珍和晚意先后回屋后,子璇陪易川继续聊了会天。外卖延误,易川点的夜宵终于送到。他把夜宵放在桌子正中间,跟子璇共享,随后拿起遥控器,调低声音,问起她在做的事情。
她蛮不好意思地说,在一家工作坊上班。那家工作坊的名字就叫“文字共和国”,听起来很酷的样子,但在百度地图上搜索这五个字,会显示它是一家教育机构。李子璇说,教育机构,总有种课外补习班的感觉。她不好意思跟母亲说自己在教育机构上班,但她也没想好未来要走的路,究竟是考事业编、做老师,还是其他。一直以来,她总是走一步看一步,但研究生毕业逼着她加快速度。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做这件事呢?”他问。
“可是,不做这份工,又能做什么呢?”
她回答:“我想做的工作,并不会考虑我吧。”
李子璇告诉易川,她并不是一个毫无目标的人,虽然理想是谈不上的,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之前在一个共同体里的喜悦。那阵子,她还是个大四没毕业的学生,给一家很喜欢的媒体机构投稿,本来不抱什么期望,或者说,即便有期望也自己藏起来,生怕被人发现满心欢喜换来的石沉大海。
但她被看到了,她的文章得到鼓励,那位编辑言辞亲和地发给她一份修改稿,稿件右侧是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包括标点、句式的使用,多余部分的删除。编辑夸奖她的选题意识和细腻文笔,同时指出她写作的问题所在。她感激于被看见,诚惶诚恐面对这陌生人的好意。
那短短的三个月,却让她好像度过了幸福的一年,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以至于,她虽然没有新闻理想,却开始好奇别人的故事。不是那些猎奇的、惊心动魄的,而是身边的、附近的、就在咖啡馆、石库门、弄堂、群租房、大街上发生的普通生活。
她渴望写出日常的惊心动魄,但她的能力尚未达到,所以她把在媒体的经历作为锻炼,克服社恐,倾听他们的故事。可是,后来那位女编辑离职了,她的投稿屡次没了音信,人们的联系,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断了,她一下子从幸福的街区,又回到了夜深人静的街道,走着走着,就像是失去了一些东西,永远找不到。
那一天,张晚意和李子璇吃完夜宵后,回到房间休憩。易川在客厅看球,他喜欢巴萨,看着看着在沙发上睡去。
同一个夜晚,思珍吃完炒粉后打开了一个名叫Skyline Webcams 的网站,那个网站收集了世界各地实况摄像头拍到的景色,人们利用它,可以足不出户浏览世界。自从知道这个网站后,思珍悄悄保存了它,当众人熟睡,她就在那个网站里,独自回看巴塞罗那的日落。斜阳之下,高迪的建筑很美,她在只有10平的单间里,凝视一盏落日时亮起的街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