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学的三境界
今晨共学,提到了《庖丁解牛》。
这是《庄子·养生主》里的一篇。其中,最精彩的一段是庖丁与文惠君的对话。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枝)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这是一个完整的论述。开篇讲了自己的理念,说自己追求的不是“技”,而是超越于“技”,即追求的是“道”。
然后又阐述自己走到今天的过程,一开始看到的只是牛,三年后眼里看到的已经不是完整的牛,即牛的各个部分,——可“分解”的情状。度过这个时期,现在的自己,已经连这个也不在乎了,不再依赖于“目”,而是以“神”遇之。
而结果呢?——就是那个著名的成语“游刃有余”。
庖丁的这种境界,让我想起了岳飞的一句名言:“存乎一心。”
这都是他们经过长时间的“格物致知”之后,对事物的规律了然于心的一种表现啊!
那么,就文字学而言,是不是也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呢?
我以为,这是完全可行的。以庖丁解牛状文字学之层次,亦有三境界:
初识文字,无非全字,不知部首、不知字理也;
三年之后,不见全字,见皆部韵、胸生其理也;
及再经年,无部无韵,存乎一心、思接古人矣。
初学文字,往往是一种骨子里对中华文化的喜爱,这是学习的基本动力。如果不喜欢,那就是“强扭的瓜”,甜不了的。
但可惜的是,现代人不要说什么童子功,就连文言文都读的不多,很多繁体字都不认识,可以说基础非常薄弱。这种情况下,去学习文字,是非常吃力的。
所以,初学者往往开始喜欢,真学却是一身大汗,搞上大半年都是懵懂的,看什么都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分析文字音形义战战兢兢,与人讨论期期艾艾。其原因就是对部首不熟悉、不掌握,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囫囵的文字,甚至连“解字”都不敢“解”。更别说对造字原理的研究,对音韵的研究,对字义源流的研究了。
但有利的一面是,现在的资讯获取相对便利得多。比如,我们查一个字的古今演变,可以直接从“国学大师”网站查到。可以说,只要能上网,原地不动、不花一分钱,便可以获取自己想要的资料。——这在古人而言,是非常艰难的。
明代的宋濂,回忆自己求学的经历时说道:“家贫,无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观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
这在今天人的心目中,是难以想象的。
反言之,以今人所拥有之条件,若是认真学习文字之学,必不致需要“三年之功”。但若是精熟,却是仍需一个较长时间。很多事情,没有一个长时间的“磨”的过程,达到精熟是不可能的。这也是我一直强调时间是成功的神器这一说辞的原因。——如不强调时间的效用,便恐聪明者一朝学去而以为竟全功,傲慢一起,便再难寸进。
唯有随着阅历日增、经验日积,吃尽苦头、教训足够深刻之后,方能有庖丁所谓“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之感,“渡尽劫波”,然后走向成熟。
心态摆正,此为心正意诚。然格物致知却并非时刻能放,必要经历长期的、大量的实践和体验,也就是一个“习”的过程,然后才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信手拈来便能鞭辟入里、直指精要。这是进入“化境”的一个过程,也是化“有招”为“无招”的一个过程。
谈到这里,我想起了王国维的三境界。他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文字学的第一境界,“初识文字,无非全字,不知部韵、不知字理也”,岂非便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见山皆是山、见字皆是字,虽充盈满目而懵懂,书山有路其漫漫兮,不知何处是归宿。
文字学的第二境界,“三年之后,不见全字,见皆部韵、胸生其理也”,岂非便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多少次翻阅典籍、点书移注之后,见山不是山、见字不是字,旣窥彼岸而奋力前行,学海无涯善为舟,历尽艰险而始终不怠。
文字学的第三境界,“及再经年,无部无韵,存乎一心、思接古人矣”,岂非便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读书万卷,笔记如山,卡片如云,拜师扣道,同学砥砺;忽然回首,见山仍是山、见字仍是字,唯独心境全非、思接千载,犹如面对古人侃侃而谈,虽不言一字经义而字字如律。
斯时也,犹如会当凌绝泰山之顶,“提刀而立、为之四顾”,直欲把酒临风、扬天长啸。及此时也,忽然“善刀而藏之”。
噫!微庄周与观堂也,孰曾与言?
附:《段注》学习小记
自去年元旦以来,诸从学文字者,问我何去从。我答以当读《段注》。
一年来,有王芹者,日日不辍,如日升日落之恒,故开辟“段注领读”音频平台(见https://www.ximalaya.com/renwen/33453448/),以飨天下好之者。
又有如孙氏女史者,次第誊抄不倦,笔迹工整,疏落有致,虽古之文君未能拟之也,或班氏重现乎?今将其数页笔迹贴于此,以示世人:
人间万般浮躁,我惟此心可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