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16)浮生之前缘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16、浮生之前缘
庄一鹤同梦羽的又一次相见是在敦煌那家最大的新华书店里。
他当时正在浏览一本西方印象派绘画的画册,那画册印制得十分精美,遗憾的是一个美院著名教授写在前面的绪论却通篇毫无见地,不但冬烘气十足,且又臭又长,占去了画册中不少的宝贵篇幅。他翻了翻,顿感扫兴,便不无惋惜地将那画册放归原处……
也就在那个时候,一只男人的苍白的手伸了过来,从书架上拿下了那本画册,站在书架前,信手翻看起来。那人穿着一件黑红两色的甲克衫,一件邋里邋遢的牛仔裤,看上去,不伦不类,活像个行为古怪的行吟诗人——正是梦羽!
庄一鹤生出几分好奇心,他倒想要看看梦羽对那画册有何种反应?他从旁观察着,只见浏览那画册的梦羽很快便显得极不耐烦了,手下逐渐加快了翻动那铜版纸的频率,喳啦喳啦……突然间,梦羽几乎是怒不可遏了,竟劈手将那好好的一本画册从中“嗤啦”地一撕两半……
梦羽这举动,着实让在一旁悄悄观察的他吓了一跳!
书店的一个女售货员马上趸过来了,瞪着眼睛冲梦羽嚷嚷:“哎哎哎,你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梦羽古里古怪地瞪了女售货员一眼,没搭理她。
周围的一些人围拢上来,一片惊奇的目光都投向这怪人……
梦羽带着重重的鼻音说:“这半本书我买了!”
那女售货员白了他一眼:“买就买呗,扯什么扯?有病啊你?”
“你才有病哪!”梦羽说着,掏出一把碎钱拍在柜台上:“我照价付款,一个子儿不少你的!”
梦羽付了钱,拿了那半本书,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那女售货员望着梦羽走出去的背影,嘟哝:“真没见过这号人……毛病……”
庄一鹤注意到梦羽撕下来的那部分书页,正好是画册前面的那文字绪论部分!
仅凭这一点,他便对梦羽产生了一点类似共鸣之感。
及至后来,他读到梦羽写给潇儿的许多信之后,才更深入地进入到了梦羽的内心,隐隐地窥见了梦羽灵魂的一点颜色……
潇儿:我要告诉你一样秘密,你得答应不把这秘密告诉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好吗?
我住的这灰楼顶上,有5只灰鸽子,它们是我的朋友。它们跟我一样寂寞!
说起这5只鸽子,它们真正的家并不在莫高窟,这是几只无家可归的野鸽。它们原来的那个临时的家,是在后山里的一个阴暗山洞里。那山洞后来被人们发现了,它们敏锐地预感到了危险,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它们迁徙到了我这座顶楼上来了,成了5个无家可归者了。我跟它们正好同病相怜。为了保卫它们的生存,我开始了一项秘密的行动,我为它们在我楼顶上搭建了一座温暖的窝。这事儿我干得很十分秘密,谁都不知道。我很满意自己的工作,那真是个很像样儿的窝呢。从那以后,我就同这5只鸽子成了最亲密的邻居。它们在我这儿感到十分安全。现在,通往楼顶的出口,已被我用铁丝网和一些杂物堵住了,我还插了一道铁销子。所以完全不必担心它们会被哪个恶人一锅端了去。不过,我还是得时时小心提防着,因为人和鸽子毕竟是不一样的,人是一种极残忍的动物……”
梦羽曾经从莫高窟出走,不久前,才从北京狼狈地回到敦煌。
潇儿说,梦羽在北京,就住在圆明园附近那个名声远扬的画家村里。
庄一鹤虽没去过那地方,但从别人嘴里听说过,那画家村活像个贫民窟,一帮来自全国各地的自命不凡的画家聚居在这里,个个活像游魂野鬼,衣衫褴褛,两眼无光,有的还吸毒,在周末跟找上门来的黑人姑娘鬼混,三天两天的,常有老外来这里鬼祟地敲门,因为在那儿不但可买到最先锋、最前卫的中国画家的画作,还可逃避纳税。据说,跟梦羽来往最密的,是个持有哥伦比亚护照的神秘女人,那女人无形中成了梦羽的供养人,她曾经为梦羽的个人画展四处奔走,有点像西方艺术沙龙里的贵夫人。梦羽就生活在那个浮岛上,几乎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
水子告诉庄一鹤:梦羽只身跑到北京,一半的目的便是为躲开潇儿的追逐。但后来,潇儿还是锲而不舍地追到了北京,把病弱得不成人形的梦羽带回了敦煌。
梦羽刚到莫高窟时,人们曾试图亲近他,但很快便明白这几乎不可能的。梦羽的性格孤僻得令人无法描述,谁也不知他成天想些什么,往往你跟他正说着什么呢,他却会突然间毫无缘由地紧张起来,浑身出汗,而且变得语无伦次,双手还下意识地紧握,仿佛随时准备抵挡外来袭击似的。要么,他的心思会在倏然间早不知跑爪哇国去了,嘴里说出的话,也常常莫名其妙,一句不搭一句的,突兀得让人不知所云。有谁喜欢跟一个心不在焉的人讲话呢?
很快地,在人们眼里,梦羽便成了个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的怪人了。
潇儿却说,其实,梦羽那颗心十分天真,天真得像个孩子,梦羽心里笃信每一样东西都有生命,笃信大自然必有大自然说不尽的言语,即使是那些沉在海底一万年的贝壳,也有它鲜活的灵魂。
问题的症结在于:梦羽选择绘画的时候,只选择了自然,却弃绝了人群!
庄一鹤怎么都想象不出,这么些年来,潇儿是如何面对这个行为怪诞、举止疯颠的“疯子”的呢?
潇儿是美丽的,又是忧郁的。美丽而忧郁的潇儿,常常梦见自己赤着双脚,追逐着一朵蒲公英的种子,飞絮般飘过原野……
潇儿对庄一鹤说:梦羽屋里有一块陨石。
有天,梦羽指着窗台上摆放的那块陨石,对潇儿说:
“潇儿,你来瞧这块陨石!它可是有着不可思议的生命的呢!那吉祥天女的画像你见过吧?恐怖狰狞而又可爱迷人的吉祥天女,就是我拿来比喻这陨石的生命的。我猜这陨石的前身,十有八九是个多情的妖女,她常在黑漆漆的夜里,幽幽而来,还会引来一群披萝带荔的山鬼,飘飘地降临在这世上来游行,还朝我友好地偷窥。我甚至能听见她们轻微的呼吸和神秘的咒语,我料她们必定是同某神秘的事物紧紧关联着的。在莫高窟,特有一种蝙蝠,你一定是见过的,那种蝙蝠长着一副人脸,还有一双偌大的翅膀,飞行时发出的叫声十分奇怪,听上去,就像是人们在濒临死亡时的呻吟一样……”
在烛光里,梦羽脸上焕发着壁画上那种赭色之光。他将酒杯里的红色液体倒出一点在桌上,用食指蘸了,神神道道地喃喃:“潇儿,你别紧张,我来画一道符,你就会一夜都平安无事的。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是有法力的,这事儿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知道吗?我的前世是一位高僧!”
潇儿望着桌上古怪的鬼符,身上一阵冷嗖嗖,她知道梦羽又要发神经了。
“……我好冷,梦羽!”潇儿喃喃。
梦羽笨拙地在潇儿身边坐下来:“是的,你听我说,我的前世真的是一位高僧。这事儿,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起过,现在,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要好好听我说……
“那是我孩提时代的一个梦。那个梦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遥远的敕勒川草原上。在我那个梦里,总有个疯疯颠颠的喇嘛。他是一位云游僧,来自草原深处一座被拆毁了的喇嘛庙,一年四季行踪不定,但他年年都会出现在敕勒川草原上,他是个没有庙宇的和尚,走到哪儿,哪儿便是他的庙了。那时候,刚从敦煌回到草原的我,年龄还很小。在敕勒川草原,我过了一段真正的好时光,我忘掉了死亡、灾难、烦恼等等等等,也忘掉了远方的城市,忘掉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人,像潮水退去的时候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群,那么多模样相似的黑鱼,蹩扭地拥挤在一片浊水中,费劲地游动,太阳把水晒干,它们就在洼地里腐烂,弥漫着难闻的臭气,让人恶心……
“那疯喇嘛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他会给人看病。有天,我亲眼见他救下了一个骑马摔裂了脑袋的人,他是用一种奇怪的药物,敷在那可怜人的脑袋上,又用黄泥巴整个儿糊住了那骑马人的脑袋,只露了两只眼珠和嘴巴在外面,而那骑手,那骑手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我祖母说:'谁说他是个疯子?他才不是个疯子哪,他是真佛转世的!’
“但草原上所有的孩子都认为那喇嘛是个疯子。那喇嘛常常像幽灵一样在旷野中游荡,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一路挨着蒙古包行乞。但常被一群淘气的孩子尾追戏弄,他们嬉笑着,向他投掷石块,向他吐唾沫。有次,那喇嘛的脑袋都被石子打得流出了血,他回头望了望我和那一群孩子,特别地望了我一眼。那一刻间,我竟忍不住地哭了,哭得很伤心。那疯喇嘛什么话都没有说,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血迹,朝我走过来,蹲下身子,一只手在我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微微一笑,喃喃地念叨了句什么,然后转身,默默前去,很快便消逝在茫茫草原的深处了。但他那一笑却永久地印在了我心里。那像金子一样的笑容,像大草原一样宽广无边的笑容!所以,我一直认为,我同那疯喇嘛之间,定是有一段奇缘的!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心里天天飘闪而过的,几乎都是那疯喇嘛飘忽不定的影子,我差不多整天都在想他,想得很是心疼。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朝那疯喇嘛常常出现的方向张望,直到浓浓的暮霭垂落,直到我奶奶大声喊叫我回去。
“那疯喇嘛在一年之中,总要消失很长时间,大约直到冬天最冷的时候,他才会转回到敕勒川草原来。只见他身上的衣服一年比一年褴褛,人也一年比一年衰老。每次路过,他都要到我家里来乞食。我祖母,一个在敕勒川度过一生的女人,总像对待一个远方来的客人一样,恭恭敬敬地招待他,毫不吝啬地把家里留着过冬的肉干拿出来,让他吃个饱。可我却说不清为什么,在那喇嘛面前总含着几分胆怯,现在回过头想,那一定是通常所说的敬畏了,是诚惶诚恐!每当那喇嘛的脚步声扑沙扑沙响到我们家的蒙古包前,我的一颗心便立刻既兴奋又紧张了。我期待着他的到来,可一旦真的看到他那熟悉的影子,我却奇怪地要躲开他。不过我不会躲出多远,我总是躲在帐篷外面,屏声敛气地偷听他跟我奶奶说些什么。我听不大懂他说的什么,但那他那平和宁静的声音却像雨丝似的,每一声都落在我心里了。
“记得是一个明亮的黄昏,那疯喇嘛又来了。我祖母把我领到他面前,他伸出一只又脏又黑的手,在我脸上摸来摸去,那是一双像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沾满了污垢。那喇嘛咕咕哝哝地喃喃着我听不懂的神秘咒语,我祖母虔诚地拉了我向他磕头,最后,恭恭敬敬把他送出好远好远……
“那以后,我便一天天地算日子。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他再次到来的日子。但是,在度过了一个最严酷的冬天之后,疯喇嘛的影子却再也没有在我的视野里出现过。
“有人亲眼看见他死了。
“人们最后一次看见疯喇嘛的时候,黄河里的结冰已开始消溶了,疯喇嘛本想跳上一块巨大的浮冰,让那浮冰载着他回到故乡的草原上来。可这一次,他没能成功……我听到这消息,赶到河边的时候,黄河上正好起了一阵大风,大块大块的雪白的浮冰顺流而下,冰凌相互撞击的响声震耳欲聋,河面上都拉起了一层迷蒙的白雾……
“没过多久,人们就将那疯喇嘛遗忘了。
“等我长大以后,才从地方志上得知,那疯喇嘛原是敕勒川上最后的一个大活佛,是一座黄教庙里最有学问的大喇嘛。他当初是被人们从庙里赶出来的,他跑遍了整个儿敕勒川草原,就是为秘密地寻找一位灵童。我祖母说,疯喇嘛曾想带我离开敕勒川,回到那喇嘛远在沙漠腹地的故乡去,疯喇嘛还说要向我亲自秘密地传授佛法。但奶奶觉得我那时年岁尚小,犹豫再三,终究没舍得让我跟了他去。我想,那便是一次永远的错过了啊!”
一支红烛将要燃尽……
梦羽两手颤抖得不可抑制,很是神经质。他又搜腾出半截儿红烛点燃,他和她相对而坐,梦羽显得格外地来了精神,一边喝着酒,一边为她一首又一首地朗读他作的诗,几乎每一首诗都是写给她的,每一首都带着他心灵的血丝。
潇儿被感动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梦羽醉醺醺地拉了潇儿到窗户边,撩开厚厚的黑布窗帘,让她透过窗户看夜色浓浓的院子里伫立着的一棵树:“瞧,那就是我的一位忠诚卫士!”
疯疯颠颠的梦羽还要在半夜三更拉了潇儿去鸣沙山的后山,说要带她去看一座他刚发现颓杞的古堡。他说在那里还可以听见狼嚎,他说他曾亲眼看见一只狼,好几次从那儿出没,但不久前,那狼的影子却消逝了,他不知道在这萧条的冬日里,它会到哪去呢?
在潇儿眼里,梦羽每一个疯念头都那么古怪,但又古怪得不凿天真。像他自己,如一根风中的芦苇。
那整个儿晚上,她就坐在他身边,像一个小母亲,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发。任凭思绪的风沿着时间的走廊,将往事一路吹来。
残烛终于燃尽,屋里完全是一片黑暗了。梦羽却还执意要给她念诗。他摸着黑找蜡烛,潇儿帮了他一起找,慌忙中,她的一只手不知碰到了墙上的一处什么地方。日光灯瞬地大亮了,屋子突然变成了一片刺眼的白炽。
梦羽的影子从白炽里突然凸现出来,他的脸色突然苍白得活像个死人,惊恐已极地瞪大了眼睛,失魂落魄地茫然瞻顾,俨然独自一人被突然抛在一个空荡荡的大广场上,强烈的探照灯直直地照射着他,整个儿罩住了他。他惊惶失措,下意识地伸了一只手来抵挡着白炽的光线。像被抛进了一个噩梦,猝然从胸膛里挤出一声发疯似的、苍狼似的长嚎:
“不……不……!”
潇儿慌得一下子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梦羽还在挣扎着大喊:“弄灭它!”
潇儿终于反应过来,明白是那白炽刺眼的日光灯使梦羽产生了恐怖的感觉,她心里抖抖的,惶惶然窜向墙边去的时候,还撞翻了一把椅子,她抖抖地揿灭了那日光灯,屋里骤然又陷入黑暗的泥潭。她听见梦羽在黑暗里发出的喘息声,许久都没能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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