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杏蓬:乡里的年,值得回味!

乡里的年,值得回味

  入了腊月,天气更冷,东干脚门前小路上的行人,更是难得一见。就是在村子里,那些平常本来就空旷的巷子里,也更是难得见到人影。窝在火塘边的男女老少,一样一样的在盘点一年的收成得失,包括仓里的谷子、高粱、大豆和花生,还讲一年里乡邻做人做事的短长,基本都是以孝和不孝来做考量。凤生麻子有三个儿子,去年过年,老大儿子向老爹请安,要老爹到他家吃团年饭,出门碰到老二,老二说要请老爹去他家吃团年饭,老二出门碰到老三,老三说是来请老爹去他家吃团年饭。凤生麻子心安理得,等到过节的鞭炮声四处放枪一样的响起来,三个儿子都不见踪影,可能是儿子忙,凤生麻子自顾自想,等到大家放鞭炮,接灶王回家了,也没见到一个儿子来问一声。凤生麻子老泪纵横,饿着肚子过了一个新年。说到这里,奶奶通常会说:养儿防老,养得好,儿子孝顺,还得一顿饭吃,养的不好,年三十都别想端起酒杯。
  身边的人会岔开话题,说背后讲长辈的不是,也是不孝。而门前住的茶叔说:太讲远了,隔壁老运娶的媳妇,过门三天,就将他们老两口拈开了,生怕他们吃白食。接着又补充:两个老人,能吃多少?吃怎么吃的穷?算计不好,才会穷的叮当响。专门算计老人,那心就坏了,做不成人。
  门外有人过路,一个人说:这一年过得好快,还没想过来,就到年底了。

到年底了,屋里的人都怔了一下,然后都说:日子像做梦一样,没有想到,就又要过年了。大人们开始盘点各项开支,鸡鸭鱼肉零花,备多少年礼,走多少路亲戚,怎么走才经济,一样一样,算过几遍,觉得妥了,才歇一口气,说:这些亲戚,平日里也不走动,磨子压到手了,才想得起来找亲戚帮忙。奶奶鼓着腮帮看着茶叔,等他说完才搭话说:亲戚亲戚,不走不亲,越帮越亲。
  大人们在闲聊这些的时候,孩子们在上学路上早就商量好年怎么过了。一个是收红包,一个是走亲戚,跟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见面,拿出一些新鲜玩意来,炫耀一下,然后追追打打,让大人们去操心。二军就最喜欢计算红包和压岁钱,他有四个叔叔两个姑姑三个舅舅四个姨妈外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两个已经嫁了出去的姐姐,一个年过下来,能存十多块钱,这对我们这些少亲戚长辈的人,简直是个天文数字!然而,他的钱最后还是被爹娘收了去,美其名曰是保管,其实已经充作生产费用。每次向父母要钱,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在父母那里,孩子是不应该或者不需要花钱的。
  腊月十五之前,回到家,吃的仍是跟往常一样,米饭、腌菜、煮白菜、南瓜汤,或者煮萝卜——一根牛骨头煲一锅白萝卜,吃得人直发腻。吃完饭,出门回学校,还不忘拿一个蒸红薯。

年关愈近,东干脚门前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到了赶圩日子,那条小路上的人,排了队,像出工做事一样齐整。勒桑里、朱家山、棵亭、碟子塘的人,都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出来了。五里路之外的清水桥,经常开批斗会的那个地方,更是人山人海,像一个蚂蚁窝了。从早上九点钟起圩,到了黄昏傍晚,还有人在街上做买卖,好像天黑了以后,天就不亮了。
  东干脚的人一点也没闲着,屋前屋后、屋里屋外都要彻彻底底大扫除一遍,河埠头上,都是穿了黑胶鞋,冻红了手的人在洗刷,大到锅架碗架,小到磨豆腐用的麻布包袱。而杀猪杀狗的屠夫们,也在谋划,上午给谁帮忙,下午给谁帮忙。孩子们也分了工,上午做作业——东干脚有一个重视教育的传统,几家人屋里的墙壁上,都用墨写着孔老夫子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吃过了中饭,就跟在父母身后,下地去砍白菜、拔芹菜、扯葱蒜,然后又跟到河埠头,帮忙摘菜,洗干净,装筐,两只小手冻得通红通红,鼻孔里的鼻涕溜出来尺把长。而站在一边的大人手不闲,嘴也不闲,教育着孩子:冷吧,做农就是这下场。然后话锋一转,问:估计一下,这一回期末考试能考多少分?孩子不做声,大人就在一边骂没出息。而蹲在一边洗菜的邻居就会搭话:行行出状元,何况儿孙自有儿孙福。
  孩子的长辈就会骂:XX,你懂个甚,你懂的话,就不会蹲在这里摘菜,鼻涕溜下来当绳搓了。
  被骂做XX的也不客气,回敬道:你好懂,怎么也还在东干脚?东干脚哪点不好?
  孩子的长辈也不客气,说:东干脚好,你就把你的崽留在东干脚,没人跟你争。
  XX直起腰,说:我的崽听话,不用老子扯着耳朵教。说完,提起菜篮就走了。
  我站在他们的对岸,听着这些,我的鸭子正在河滩上,啄着村人扔掉的菜叶子。他们走了,我就看着东干脚,东干脚有什么好?东干脚有什么不好?我不知道。青山绿水,肥田肥地,一年不愁吃穿。东干脚的人勤劳,也辛苦,一年四季,朝朝暮暮,都趴在田地里,刨土觅食。或许是这份辛苦,让东干脚的人把出路交给了读书。
  不过,年前不该想这些。二胖已经在村前的柏树下放鞭炮了。“嘭”一声响,就把窝在家里的孩子召唤了出来。看的,讨鞭炮,找工具的,说笑话的,围在一起,怎么乐怎么办。年不管你有什么,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想快乐,你就会找到快乐来分享。
  大伯父家里,已经在打糍粑了。三四壮劳力手持粑锤,五六个男女老少守在门板做的台子边,糯米打成一团了,用两根粑锤抬到桌子上,当师傅的双手沾了茶油,将糯米团揉几遍,然后手一握,就挤出一团糯米粑粑,旁边的人就拿了去,用木板压成圆形,稍做整理,就成了糍粑。大伯种的糯米好,粘性足,送到嘴里都粘牙齿,东干脚的人都愿意拿上籼米跟大伯换糯米。
  东边的晒场上,贵叔在杀猪,他是一个爆火佬,从没杀过猪,找了几次屠夫,人家没时间,一生气那就自己上,借了刀,老妈担心他不能,贵叔用手指拭着刀,说:这刀杀人都没问题,杀个把猪就有问题,我就不相信。找来哥哥和几个要好的来帮忙,从猪栏里赶出猪,到了晒场上,捉了猪,猪在嚎天嚎地,而贵叔一手握住猪嘴巴,一边毫不犹豫的将杀猪刀从猪脖子下面扎了进去,抽出刀来,一股红血飙了出来,猪哼哼了几声,没气了。贵叔拎起刀,笑了,说:只要有心,有什么做不成的?然而,这话说早了,贵叔的刀捅到了猪的气管,漏气,吹不起来,几个人费了一个下午的劲,才把猪毛收拾干净。
  奶奶把屋前屋后的垃圾收拾起来,堆在柏树下面的空地上,点了火,烧起来,不一会,就只见一柱白烟,不见火了。奶奶说:没力气弄了。隔年,奶奶即撒手人寰。
  二伯家张罗磨豆腐,而过路的年轻人见了,建议说:你这老家伙还费这大力气,挑到平田院子,两锅豆腐,五块钱解决问题。用机器磨,飞快。
  二伯母说机器磨的豆腐不香。但是二伯父心动了,有机器代力,还用人下那么大力干什么?二伯母说:你们就是懒,明天出了扒饭机,你们吃饭也不用手了。不管二伯母怎么说,豆腐最后还是用机器磨了。
  腌好的腊肉挂了出来,以前是自家喂的猪,有了饲料之后,觉得养猪成本高了,猪也不养了,到猪场里买一只回来,吃着吃着,发现饲料喂的猪,猪肉不香。但是想想自己养猪的成本,尴尬的笑一下,随大流了。

年到了,三十下午,东干脚的人集体出来,只是每个人手里都拎着熏好了的猪腿、宰了的鸡鸭,齐齐到河埠头上来清洗剁块。在外面打工回来的四叔说:过了年,天气好起来,就把旧房子扒了,买回红砖水泥,盖一栋楼房,像城里人一样,享受享受。蹲在一边的人说:现在盖房子的人越来越多了,不知道那些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东干脚的人不关心政治,现在都不知道“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哪个讲的,然而,东干脚的人已经看到变化,开始迷茫起来。
   生活的平静被打破之后,就开始一点啊一点变化。年也是如此,年味十足的东干脚,现在成了一种责任,不管在哪,只要是东干脚的子民,过年这一天,都要赶回来,陪着家人过年。有一天,这个也变得无关紧要的时候,但愿,那时候,我已经死了,看不到人伦崩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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