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元兴‖二姐

一、卖身养家葬父
二姐今年七十四岁。如果人们单从二姐清瘦的脸庞、满头的银丝、单薄的身躯上很难想象二姐曾经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困苦岁月里,为了我们家,为了孝敬父母,经受了精神及生活上令人难以想象的双重磨难,遭遇了人间最为悲惨的命运。但二姐却铮铮铁骨,大难来临时用她的柔肩托天地、弱身行大孝。
一九六六年,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风卷全国。不久,父亲因曾为国军军官的身份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受父亲的影响,在县酒厂做临时工的二姐因属“反革命分子”的子女被清退回家。
从此,往坡地里担粪担尿有二姐挥汗如雨的身影;趟丹江河进南沟给生产队的牛割草有二姐挥动镰刀的双手。二姐要倾力多劳动,多挣工分,二姐要帮父亲养家糊口。
那年,眉清目秀、婷婷玉立的二姐刚刚二十岁。在母亲的心里二姐似金枝玉叶般的宝贝圪塔。但无情的生活容不得母亲对二姐有丝毫的娇宠。家里太穷,生活极度困苦,父亲被限制人身自由,母亲体弱多病,我年幼,生活的担子似一座山重重地压在了二姐肩头。二姐由此变成了拼搏在风里雨里的泥娃。
然而,这仅仅是二姐遭受磨难的开头,更为艰难凄惨的日子还在后面等待着二姐去面对去克服。
一九六九年春,关中来了一位小伙子到丹凤找媳妇,媒人介绍二姐,母亲极力反对。母亲说能从平川里到山沟沟找媳妇肯定他的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说,把我娃给那么远,以后我想了咋办?但父亲见那小伙人长得精干,嘴也会说,便有好感,背过母亲及二姐收了小伙奉上的微薄礼金。
后来母亲知道了此事,就和父亲争论。二姐也不愿离开父母亲的身边,因为在二姐的心里丢不下父母。自己若嫁到关中,谁来照看二位老人?谁来承携年幼的弟弟?
父亲见母亲及二姐都不答应这门婚事,就同意退了这门亲。怎奈父亲将人家给的几十元礼金给家里买了生活急需品,拿不出钱退人家,事情就这样摊着。
还是在那段时日,邻居姨家的两个女儿正是读书的年龄却被关中来问(娶)媳妇儿的人领走了,不是父母心狠,实在是家中无粮,让孩子逃活命去了。另一位邻居姨说:“你造孽啊!咋忍心叫人把娃领走,娃还正在长哩啊!” 这位邻居姨抹掉眼泪哽咽着说:“眼看着娃在家里饿饭,我的心里就像刀子剜,受不了啊!” 还有一位邻居叔,架子车把已经做好多日,但就是没有钱买架子车轮子。还是一位从关中来的小伙子给邻居叔出了七十元彩礼钱,便将他的宝贝女儿领走了。是邻居叔贪财拿娃换钱?还是被生活所迫的无奈之举?这种现象在当今间直使人匪夷所思,但在那个年代却司空见惯。
在那段清贫的岁月,关中来家乡的山沟沟里问媳妇儿的青年一茬接一茬络绎不绝。一位又一位聪慧贤淑的家乡姑娘由于家境贫寒,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能填饱肚子,她们被迫放弃了婚姻的自主选择权,含泪告别亲人,背井离乡随关中的小伙子去了。她们中有我的亲人,我的邻居,还有我终生难舍的挂念。

一九七O年春,家里的光景同往年一样又揭不开锅了。父亲饿得脚腿浮肿,母亲身患重疾,本应需要足够的营养补充调理,但家里盛装米面的瓦瓮早已空空如也。母亲饿得手直打颤,实在无奈,母亲就冲一碗盐开水喝了充饥。
可怜啊!种庄稼的人却手无余粮,难熬春荒。我们家穷,邻居家穷,乡亲们普遍穷,国家也穷!为啥穷?穷根在哪?穷根不斩,国难强,民难富,百姓遭罪。
眼看着全家人挨饥受饿,二姐心如刀绞,试图通过四处求借帮助全家摆脱眼前的困境。但由于家家都穷收效甚微,二姐急得愁眉紧锁坐立不安。
在一个天湛蓝、云玉洁,扬柳泛翠、麦苗吐绿,鸟儿追逐嬉春,处处生机勃勃的中午,收工归来的堂兄对二姐说他在汽车站见到关中的小伙子了。二姐听后犹如一位肩挑重担独自在荒漠里艰难行走的人,正处在精疲力竭,饥渴难耐的危难时刻,突然看到了一丝流水,尽管它非常微弱而且苦涩,但却能解燃眉之急,使人顿时有了生的希望。二姐来不及和母亲商量,顾不得细思自己的婚事前程如何,便急切地夺门而出去寻找关中的小伙子了。
那年春天,二姐违心地接受了关中姐夫的求婚,领着姐夫踏进了我家那扇陈旧低矮的小木门。
是二姐,在我们全家遭受饿饭,伸手无援的阴冷时刻,为了全家人的生存,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牺牲了个人的婚姻,换来了姐夫家接济的钱粮,帮我们全家度过了那个使人不愿回首的饥饿岁月。
自此,母亲总是伤心落泪,愧疚难过地说:“都是这穷日子把我娃害了啊!”
同年农历七月,厄运又一次降临到我们家,父亲受迫害离世。沉痛的重担又一次压在了二姐的肩上。
母亲怕在外县工作的大哥受牵连,父亲去世的噩耗没敢告诉大哥。大姐为了儿女们免受饥荒,几年前已经出山去了渭南。二姐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埋葬父亲的重担。
一阵狂风骤起,一阵电闪雷鸣当空翻滚,一阵倾盆大雨从遥远的天边赶来为父亲致哀!
下吧!让洁净的雨水为父亲一点一点地洗刷冤情。
下吧!让悲伤的雨水替儿女一声一声地哭诉对父亲的衷肠。
那天,二姐叮嘱我守护在父亲的身边。她忍住悲伤冒着瓢泼的大雨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前跑后,跑东跑西寻人帮忙,几位堂兄也积极出力相助。
二姐一遍又一遍地用右手指掐住左手掌,提醒自己要镇静、要坚强,不能倒下。否则,母亲就失去了精神支柱,没了指望。
家里没有钱给父亲箍墓,也没有钱给父亲买棺材,更令人痛心的是连给父亲买一件寿衣的钱都没有。
二姐求借无门,亲戚无力也不敢相帮。母亲说找几块板钉个棺材让父亲入土为安。二姐却决意要为父亲买一口棺材。
在二姐的心里,父亲站如塔坐如钟,威严庄重;父亲为人耿直,做事仗义;父亲经常教育儿女日子再穷再苦,但决不能偷拿公家的一草一木;西安黄埔军校有父亲为报效祖国孜孜求学的身影;古都洛阳的黄河岸边有父亲和他的士兵们为守护家园,抵御日军的大刀钢枪;西南军政大学川西分校有父亲投奔解放军,接受新思想的珍贵足迹。
父亲的一生是坦荡磊落的!他虽然没有给儿女们留下任何物质财富,但却将和善待人,本份做事,知恩投报,遵纪守法的精神财富留给了儿女。
二姐要在父亲离家的路上有一口棺材与父亲永远相伴。二姐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为父亲行孝。只有这样,二姐的心中才觉得对得起父亲的养育之恩。
二姐同堂兄去外村的木匠铺经过苦苦的哀求赊了一口棺材,在几位堂兄及邻居的帮助下将父亲送进了坡上那块曾经养育了父亲而被父亲深深眷恋的土壤里。

送别了父亲,万般无奈的二姐,在悲痛中再次违心的给姐夫发去了求助的电报,得到姐夫家的接济,还清了赊人家的棺材钱及其他欠款。
是二姐又一次在我们家最危难的时刻,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埋葬父亲的重担,使父亲的亡灵得到了及时地安抚,帮家里度过了又一道难关。
二姐的孝举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肯定。众邻里说:“人都指望养儿防老,谁料想是女子将她大(父)送终。”堂兄们说:“二姐卖身养家、卖身葬父,人间大孝,应该写入族谱。”母亲说:“多亏了我养了个懂事的娃,要不是叫妈拿啥挖抓?咱家的天就塌了!”
二姐在我们家最危难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勇敢担当的孝举,感天地,泣鬼神,人人称颂。

二、赡母养弟
父亲离世后,二姐和我与母亲三人相依为命。在冷风凄凉的秋季迎来又送走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尽管生活仍然艰难困苦,但有母亲的日子依然幸福温暖。人还没进门,打老远先喊一声“妈!”,当听到母亲柔和甜蜜“哎!”的一声时,我和二姐的心里就踏实,就亲切,精神就有了依托。
丹江河里的寒冰被阳光拥抱后消融了,鸡冠山上的迎春花与春风握手后绽放了,农家小院里的挑树也在喜鹊叫过后枝头上挂满了一串又一串鲜艳美丽的花朵。
春天来了,又一个崭新的春天来了!尽管人们恐惧春荒会与春天结伴同行,但还是阻挡不住春天依然朝气蓬勃地向人们走来。
可是, 生产队大场边那棵老柳树粗糙的皮肤没变,离大柳树不远处的大尿窖子空着肚子的寒碜像没变,家里闹春荒的穷日子依旧没变。
一九七一年清明节前,二姐夫一再提出要与二姐结婚。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结婚是一件具有人生意义的大事,是值得高兴的。然而,二姐的内心却矛盾重重,痛苦不堪。
二姐还在思念着离世不久的父亲,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二姐更揪心不下母亲和年幼的我,母亲重病缠身,身边离不开人照看;我年龄小正在读书,也需要有亲人时常呵护。所以,不是二姐不想结婚,只因二姐心的心中牵挂着母亲和我才不愿结婚。但是,二姐却又觉得对无法面对姐夫,在我们家遭遇困难时,姐夫几次出手相助,受人之恩,当思回报。尽管当时二姐是迫不得已违心的接受了婚约。
母亲察觉到自己的贴心女儿放心不下这个让人牵肠挂肚穷无止境的家,忍住泪水对二姐说:“家里这穷日子永远没有尽头,妈不能把你在拴在身边害我娃一辈子,你跟人家去吧!我跟娃在家里慢慢熬。” 二姐听后眼泪如喷湧的泉水不住地流着说:“妈!我咋忍心把你和娃(指作者)留在家里一个人走了?我心里不安啊!”
那几日,二姐彻夜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最终二姐想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和姐夫办完婚事后继续回娘家照看母亲和弟弟。二姐夫免强地接受了。

按照计划,我们母子三人启程去关中二姐的新家。二姐夫家准备了一辆马车在镇上的小火车站迎接。载着我们一家三口的马车在去二姐新家的乡村小道上咯咯吱吱地叫个不停,仿佛它的心里也装着诉说不尽的忧伤;那匹在艰苦的岁月中身上过早地褪去了光泽的老骡子张着大嘴不住地喘着粗气,犹如在告诉我们它的生活也历经坎坷艰辛;一阵大风吹过,路上的尘土被卷得满天飞扬,本来就被一团黑云笼罩的天空更加显得阴沉浑浊;地里的麦苗虽然正在拔节生长,但因缺少雨水的滋润而干涩乏绿无精打采;几里之外的村庄就是二姐未来的新家,母亲急切地望眼欲穿,想看看她苦命的女儿摸黑许诺的终身落脚地是悬崖?是火坑?还是勤劳善良人家?但它却在青色的炊烟遮掩中时隐时现更加增添了母亲的忧愁。母亲被眼前这个既荒凉又陌生的景象所触动,想起家里连年发生的伤心往事,想起二姐为家里一次又一次遭受的罪,不由得抓着二姐的手放声痛哭:“妈把我娃给(嫁)的这是啥地方啊!我娃的命咋这么苦啊!” 母亲的心在颤抖、在泣血!妈哭,二姐哭,我们全家都哭!
人都说黄连苦。其实,二姐的命比黄连还苦!
二姐办完婚事,我们谢过姐夫家的热情挽留,急匆匆地回到家里。二姐不敢歇息,又投入到紧张的劳动之中。
白天二姐下地干活,锄草间苗、收麦扬场、插秧打药洒下了二姐滚烫的汗水;晚上陪伴在母亲的身边与母亲说话聊天,问母亲药按时喝了没?今天的感觉比昨天如何;担水、劈柴、推磨的家务活全由二姐一人抱揽;我的作业二姐也时刻挂在心间,这道题会做不?那篇课文能背诵了没?
母亲也经常叮嘱二姐干活时不敢出力太猛,农业社的活今天做完明天又来了,永远做不到头。母亲同时叮嘱我上课要用心听讲,不要和同学们吵仗打架。
我们母子三人就这样相互搀扶着送走了春,度过了夏,迎来了秋。
然而,即使这样凄凉清贫的日子令人憎恨的苍天也不让我们安然度过。一九七一年中秋节后无情的病魔又夺走了我和二姐敬爱的母亲。那一刻,二姐哭得悲痛欲绝,那声音撕心裂肺,让人听后心如刀绞。
二姐止住了哭声,强咽了泪水,又一次担当起了为母亲送终的重担。

从此,我和二姐再也听不到母亲的谆谆教诲!再也听不到母亲发自内心对生活的深深忧愁:“这穷日子啥时候才能熬到头啊!” 再也听不到母亲经常对我和二姐说的一句最富有哲理的话:有妈的孩子是金娃,没妈的孩子是泥娃!”
失去了父亲,送别了母亲。刹那间我和二姐成了没有人知热知冷,无人问饥问渴的泥娃!
中秋节后的月光还是那样的皎洁明亮,但我和二姐的心却像抹了墨汁一样阴沉无光。我们给父亲和母亲的遗像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在依依不舍中与父亲和母亲的遗像挥泪告别,二姐牵着我的小手走进了关中那个她极不愿去但又不得不去的新家……
一九七八年,心中时刻牵挂着老百姓的人民政府经过苦苦探索,终于找到了致使乡亲们受穷的根源,全面推行改革开放、利国利民的大好政策,允许并积极鼓励乡亲们采取各种措施发家致富。
从此,勤劳能干的乡亲们如鱼得水,纷纷发挥自己的专长,走上了富足安康之路。
那年,已经独立生活了好几年的我刚好二十岁。在二姐以往的悉心照看下,我已经成长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生产队的田间地头常常是我的习武之地。不久,压着我们家的那座贫穷大山,也被我用改革开放的重锤砸得轰然倒塌。
春风漫卷桃花开,好事结伴双双来。一九八三年父亲的冤案得到了彻底平反,压在我们兄弟姊妹心头多年的阴影终于被人民政府实事求是的利斧斩得一干二净。
多年以来,过上了幸福日子的堂兄们每当回忆起那段痛苦的往事,不由得异口同声地说:“本门的姑娘,孝心最大的是二姐,受苦最大的是二姐,功劳最大的还是二姐。”
这世上,令我终生感恩,永世铭记于心的人,除了父母,就是我的二姐。

作者简介:冯元兴,男,生于一九五八年。陕西丹凤人,小学文化。热爱文学,热爱生活。时常写点短文分享给同学朋友,不为博彩,只为抒发胸中对当今美好生活的感悟。
自二O一七年以来先后有文字发表于《写作嘉年华》《商洛日报》、《今日头条》、《陕西农村报》、《商山红叶》、《商洛作家》、《晒丹凤》《先生来啦》等报刋杂志及网络文学平台。系贾平凹乡土文学研究院院士、商洛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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