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文学·散文·雷宁侠】消失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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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树

原创/雷宁侠

夏天的某个时候，骑自行车回娘家。从东边的缓坡慢慢骑下的时候，我远眺村子的方向，忽然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再看，参差不齐的屋顶，或新或旧，平房顶上是稀稀落落的热水器，树呢？那笼罩着村庄的树，哪去了？

我对村里树的记忆，就是从这高高的东坡头开始的。那时去镇里上学，好几天没见家里人，自然想念得很。周三或者周六，兴冲冲回家，老远看到蓊蓊郁郁的树上出重霄，绿云扰扰，心里就有一种喜悦感，迫切感。我朝着那云奔去，那云也朝着我奔来。

村里有一高门大户，家第显赫，砖雕门楼，精巧细致，大门厚重尊贵，狮蹲威风凛凛，不知历经几代，依然岿然高耸。但凡从我村经过的人，都会找到这里，观赏一番，赞叹一番。可惜早早没落了，只留下这高门大院，说着昨日的故事。

大凡北方的村庄，都会有一些老槐树，我村也确实有，其中一棵就在高门楼前。村里老槐树不止一棵，但大家伙口中的槐树底下，一定就是它。老槐树不是很粗，但听说有年头了。树干稍斜，树皮灰黑，树身裂缝纵横，又长满节疤。好在树冠庞大，繁乱的枝丫如向天空撒了一面渔网。听老辈人说，他小时候大槐树就是那样子，现在还是那样子。

老槐树是村子的中心，磨剪子戗菜刀的，补锅焊底的，耍猴唱戏的，爆米花卖菜的，一身吼，两声锣，需要的就都朝大树底下来了。槐树底下是群众开会，也是上工集合的地方。槐树上挂一铃，声音很响亮。生产队长摇铃后，就抽着旱烟锅子蹲在树下的青石条上。然后，村民们就稀稀拉拉，曳曳摆摆地树下集合了，百十号人，随便找个地，或坐或蹲或站，没一个被大太阳晒着。当然，女人们休闲八卦，纺线结布，男人们抽烟喝茶，吹牛聊天，也在这里。

槐树的主人是一对很和气的老夫妻，老爷爷慈眉善目，面容清瘦，脾气温和，颇有儒士的风雅。老奶奶身材高壮，看似强悍，实则也最温和不过。老人们都勤快，偌大的院落，门口，总是干干净净的。郁达夫说：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痕迹，看起来即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老人家扫后的槐树底下，是颇有这层意味的。然“槐蕊满地无人扫，半在墙根印紫苔”的慵懒与恬淡，也就无福享受了，说来遗憾。然世间憾事实在太多，多这么一桩也就无所谓了。

我是特别喜欢这大槐树底下的，不管是流鼻涕的孩童，还是扎麻花辫的少女。槐树后边有我捉迷藏的身影，青条石上有我抓五子（一种游戏）的指痕，粗大的铜门环上悬挂着我银铃般的笑声，圆圆的石鼓凳上飘着我低声的吟哦……我能听见风经过每一枝树杈，没一片叶子的脚步，能走进它繁华恬淡的梦里。

当然，村里不只有槐树，还有铁皮棱磳的枣树，苍劲挺拔的椿树，秀气端直的白杨，高大魁梧的桐树······白杨和桐树大多在坡头田间水渠边，那是田野的风韵，是自然的情致。劳累的农人，捶捶酸痛的腰，擦擦额头的汗，树荫下一坐，吸根烟，喝口水，望着平畴绿浪，十里桃花，心头就会升出一种慰藉和希望，而在外人眼中，那以树为背景的劳作和歇息，似乎都平添几许田园的诗情画意。

时间过得好快，我工作了，结婚了，离开了那个我叫了二十多年家的地方。四处奔波，漂泊谋生，午夜梦回的，依然是那绿云扰扰，翠冠如盖的小村庄。

忽然这一天，梦就破了。老槐树不见了，大门楼不见了，青石条没有了，原来人踩牲口踏的通往麦场的路也垃圾满是，杂草丛生了。路是人踩出来了，路也可以被人遗忘，被垃圾填埋。梧桐呢，白杨呢，家家后院的枣树呢？都不见了。一人持斧，一村相随。没有了树的村子苍苍茫茫，没有了枝丫横空的天空，寂寞寥落。光光秃秃的东坡头，衰老且残破，寒寒碜碜的水渠哦，瘦小又单薄。没有大树遮避的村庄，就像没有灵魂的人，散摊在那里，明晃晃地暴露在天地之间，任凭风吹雨打无遮无拦。

母亲说，东坡和渠边的树分到各家各户了，有人用，有人怕人偷，早都伐了。大槐树，古色古香的大门楼，她也说不清，只说伐了它，拆了它，换个大平房，挺划算的。

如今，我走在空落落冷清清的巷道，记忆中的大树老树确实找不到几棵了，取而代之的是矮化的柿子树。不到四十户人家，三分之一大门常年挂锁，想必门内蛛网横斜，荒草满院。有两户还算兴旺，五六口人。其余的，都是五十岁朝上的夫妻俩，单身汉，守着几亩田地，一椽老屋。孩子们带着父母辛苦劳作的钱，飞到繁华的都市，安家落户。往后，村里的人会越来越少，越来越老，而没有人的村庄，还能叫村庄吗？一个从唐朝就延续下来的村庄，真的会像那些树一样，销声匿迹么？

三十年前的我，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地回家，现在的我，还能带着牵挂眷恋回娘家，以后呢，我会连娘家都没得可回了。

我把我的伤感说给朋友听，她没有说话，发给我一段文字:这个昔日繁华的小院子终究会归于尘土，以后的这里，可能会长满庄稼，可能会起高楼，成都市，一切荣辱悲喜，皆成过往……我豁然释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事世变迁，盛衰本就无常，故乡不一定非为故土，心安即是。

2020..1.5日晨。

作者简介

雷宁侠，高中语文老师，爱好写作，常在报刊平台发表文章！携一缕清风，书万千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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