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屯溪老街长大
我在屯溪老街长大,数起来有十八个年头。
从我记事起,我就在这繁华喧闹的街上玩耍,吵闹。石子路变成了水泥路,旧房子换成了新高楼,老街还在那,不过添了新瓦片,铺了新石板。
老街从镇海桥头起,拐了一个小弯儿,向东而去,一公里多的距离,分出许多巷弄,每条巷弄我都记得如何走到哪,高低不一的双层小楼沿街建起,像许多徽派古旧街巷,有黑的细排瓦片和泛黄的斑驳砖墙,三层长短不一的排檐砖迭落,既简单又不失野性。每座楼都有它独特之处,楼上临街木雕门窗排开,窗面涂上了红漆,似袅袅红烟,萦绕在每一位徽州人的心头。小楼一层多辟为店铺,文房四宝,小餐馆,土特产不一而足,招牌就直接挂在二楼墙板上,有马未都先生题名的松泉山馆,有像德利这样简单明了。老街不宽,连接着四通八达的小巷,有几分上海弄堂的味道,拥挤局促,可是这样的地方才是最令我想探险,摸索。
我喜欢深夜的老街,只有几盏路灯,静的好像随时发生奇迹一样,偶尔过路的行人,或男男女女,或外国友人,聆听到一点人的走路声响都是孩童时候的我极满足的事情。
朦丝雨用来形容老街的雨最恰当不过了,一片乌瓦长了茸茸白毛,似画工的随意点染。许多豆芽和小草从石板缝里钻出来,倒生出大巧若拙的趣味来。这世界上最温柔的催眠曲,我想就是雨一颗颗从瓦片滚落汇进水管的声音了,一点一滴间把水声作为呢喃,钻进耳朵,挠挠你的心。
我们家隔壁原来是一家早点铺,每天早晨,其他商铺还没开门,空气中的清冷还未散去,早点铺一块块木板叠到墙边,锅里炸着三分焦黄七分酥脆的油条,砂锅熬着香糯可口的白粥,铝锅里软软蒸着白面甜馒头,桶里烤着咸香烧饼。每到晚上店铺打烊,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去偷吃烧饼桶剩下的酥脆的渣,每回都被大人吓唬说,偷吃是要长尾巴的,吓得提心吊胆了几个月。
往前走,巷子口那,一个老婆婆端坐在小板凳上,日日捧着一搪瓷盆的炒板栗,脸盆上盖着一块上海牌毛巾,有人买板栗,婆婆就会掀开毛巾,小铁勺舀一塑料袋的板栗,用手拨杆秤称板栗的重量。婆婆的板栗个个金黄又大又糯,还有刚出炉的香气。后来有一天,婆婆不再出现,再也吃不到那样便宜又好吃的板栗了。
白昼放缓了脚步,老街上零食流动。汪一挑馄炖在没那么出名之前,总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一个担子是热汤,一个担子是案板和调料,现包现下,馄炖讲究的是一个皮薄肉细汤鲜,肉吃起来有一种可以回味的鲜味,底料在汤里漾开,坐在街边大快朵颐地吃上这么一碗馄炖,也不管游人抑或艳羡抑或打量的目光。斜背着用绳串起一罐子的亮莹莹的麦芽糖的老爷爷,从街穿过,身后总是跟着一群舔着手指的孩童,一颗麦芽糖,宛如琥珀,圆润剔透纹理清晰,包入糖酥,外甜内酥。还有一块钱一碗带有清咸汤汁的臭豆腐,是整个童年的珍藏,对于果腹,我从不亏待。
每天中午,在弥漫着饭香的老街上,我妈总会站在我家对面的巷子口用贯穿整个巷子的嗓音喊我吃饭,曾记起,老街上的人都是托着饭碗走着街吃的,现在想来并不雅观,但每天也能吃到徐阿姨家的粉蒸鱼,方妈妈家的小炒肉,百家饭,因为天南海北,所以好吃。那些嘻嘻哈哈的日子就好像情景喜剧,有生活而且快乐。在老街生活的趣味之一是你会遇见形形色色各个肤色的人,有教我口琴音阶的阿姨,给我取英文名的美国人,每年寄明信片的日本人,那些人你这辈子可能再也无法遇见了,但你们短暂的相遇过,并且你记得。
老街的夜是最漫长的,我们小孩只要碰在一起,不管认不认识,都能在一起疯玩一晚上,毽子,跳绳,跳格子,捉迷藏,有趣的是,总有不同国家地区的游人围观或者参与,那些幽深的小巷更是一个个绝佳惊险刺激的场所,直到现在,我仍然会回忆起在楼梯下躲避的情节,只有深深的呼吸和小声的对话,黑白光影交错,永远清晰。少年的我敏感多愁,穿过斑驳砖墙,抬着脑袋遥望从翘起的飞檐上升起的月亮,会想象高墙大门后发生过的悲欢离合,街上是喧闹的,老街的月亮确是寂静的,动静之间,恍如隔世。
老街上的房子大多是老旧的,譬如我家,哒哒地从木楼梯上去是卧室,从前墙是报纸糊的,地板是不平整的,屋顶下雨天会漏雨,曾和蟑螂老鼠对视过。有一回我同学来过我家,他说你家怎么这么破,我涨红了脸说不出来话,也许是对老旧的维护吧,但我心里从来没觉得住这样的房子就不好意思。和朋友一起走一趟老街,他感慨地说老街也没什么意思嘛,这话我是听不得的,没有在老街住过的人不会明白老街对于我们是怎样一个符号。
每一个迷恋老街的人,都有各不相同的原因。
有人爱人声鼎沸的喧闹,有人沉迷于白墙黛瓦间的古韵,有人喜欢踩在青石板路上感受片刻安宁。
搬家后再回老街,灯火通亮,幼年记忆在此发酵,时间在此停滞,它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又仿佛从未变过。老街入梦,我的旧心事,你可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