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时进丨再论《全清诗》编纂的重要性与可行性
注:原文发表于《苏州大学学报》(哲社版)2021年第2期(《新华文摘》2021年第13期和《社会科学文摘》2021年第6期转载),全文14245字,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罗时进教授授权发布!
罗时进
一代有一代之诗,这是一代文学的结晶,也是一代文学的标格。总汇历代诗歌作品,已形成学术传统,取得了可观的成果。中国古代诗歌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唐诗》《全宋诗》《全元诗》《全金诗》等。其中《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的增订工作已经开始,《全唐诗》进入到增修、重编阶段,而《全辽金诗》出版,增补了辽诗之缺。《全明诗》编纂虽较迟缓,近三十年来也取得了具体成果。迄今断代性诗歌总集唯有《全清诗》尚未进入议程,中国历代诗歌《全集》的整理缺少了一个重要部分,无法配套成龙。而这一部分,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一个大总结,不仅诗人众多、诗篇海量,其书写内容也具有极为重要的文学和历史价值,《全清诗》编纂工作亟待进入古籍整理工作的议程。
《全清诗》编纂:一个世纪的呼吁与初步实践
清代帝王将以往断代性诗文作品进行系统纂辑、完整呈现,始于康熙年间钦修《全唐诗》,其后有康熙御订《全金诗》、嘉庆年间钦编《全唐文》问世。《全金诗》系郭元釪个人增补《中州集》(故称《御订全金诗增补中州集》),影响并不大,而《全唐诗》《全唐文》不但形成了重要的文化标志,也积累了分体断代文学作品编纂的经验。这种标志与经验,对晚清士人具有激励和启示意义。最早编纂《全清诗》之议,显然受其影响。
此事应回溯到商务印书馆成立以后。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商务印书馆发行的《东方杂志》刊登了一篇《征求诗文集启》:“本朝开国已二百余年,文风之盛,远轶前代。本馆拟仿《全唐文》《全唐诗》之例,纂辑国朝诗文。惟是见闻有限,加以近人专集刻本无多,访求不易,用特敬告海内著作家、藏书家,如有前人及生存人之诗文,无论刻本、稿本,祈挂号寄交上海宝山路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收到后,按月将目录登载《东方杂志》,以志谢忱。”此时主持商务印书馆事务者为张元济。由此可知120年前清朝末期,学界已有编纂一代诗文之愿。
此后南社高旭倡编《三十年诗征》,有编纂《近代诗》之意,“其友人胡怀琛闻之,寓书以辑《全清诗》相勉。”胡怀琛在《变雅楼三十年诗征序》中还提及“黄岩王葆桢,亦剑公旧友也,昨岁与余遇于沪上,颇有意于《全清诗》事。又闻同社景耀月,欲作《清诗存》。”此事发生于民国三年(1914)至五年(1916)间。
1919年春徐世昌倡立晚晴簃诗社,这是《全清诗》编纂实践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他倾其门人幕客之力,于民国十八年(1929)编成了《清诗汇》(即《晚晴簃诗汇》)。全书200卷,入选诗人6168人,得诗27000余首。虽然这个清诗总集所收之量,其人不足清代诗人的十分之一,诗篇不足清诗的百分之一,但迄今为止,仍然是规模最大的清诗总集。
1980年郭绍虞曾呼吁:赶快组织力量编辑《全清诗》等,以保存一代的文献。钱仲联在1990年代初的《自传》中也表示“曾有编纂《全清诗》的愿望。”严迪昌在《清诗史》中表达出对此的焦虑:“(清代诗歌)迄今尚无一部汇辑整合的总集,……至于数以万计的诗人的行年、心迹以至他们具体创作实践的氛围背景,由于陌生伴随缺略俱来,于是讹误和舛乱丛生。”1993年10月,朱则杰在浙江大学筹建了“《全清诗》编纂筹备委员会”,发表了《论<全清诗>编纂的迫切性与可行性》《论<全清诗>的体例与规模》等论文。尽管因客观原因,这项工作未能如愿,但其一系列探讨,接续前人,将《全清诗》编纂工作再度放到学术层面,能够促使学者作进一步思考。
从张元济发布《征求诗文集启》,提出汇编有清一代诗歌作品以成《全清诗》鸿制,至今已逾一个世纪。百余年来,从倡导、呼吁,走向初步实践,拟议中的设想逐渐化为一个宏大的清诗文献整理蓝图,并成为学界的一种深刻期待。斯事愈艰,而期待愈深。
《全清诗》编纂的迫切性与可行条件
中国古代诗歌理应得到全面总结和完整呈现,不能有头无尾,《全清诗》的编纂的重大意义应该提到全面总结古代诗歌、完整展现中华诗歌传统、积极弘扬民族文化、增强文化体认与自信的高度来认识。
从学科发展需要和文献收藏实际两个角度而言,《全清诗》的编纂具有迫切性。近三十年,清代诗歌研究已经形成了新气象、新格局,不仅研究队伍趋于整齐,研究面向不断拓展,研究成果也逐渐丰富。但这并不能说明清诗研究水平已经可以比肩前代。应该承认,现有的清诗文献可以勾勒出一代诗歌发展的大致脉络,却难以从具体的细节中发现诗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诗人的交游网络、诗人的文本形成与嬗变。事实上,对清诗发展裁割襞积的了解影响了研究的深入。欲变同质化推演为特质化探讨,变鲁莽灭裂而为实备精求,有待于通观并理解全清诗人、全清诗作的基本面貌。
从清诗文献的收藏情况来看,也并不乐观。清诗文献,无论总集或别集,主要为各级各类图书馆收藏。这些海量的文献,绝大部分都不会被定级为善本而得到特别的保护。一些文本长期无人接触,尘封蠹蚀,日渐澌灭。清诗文献在长期馆藏中已有严重残损,如果再不加以搜集、整理、汇集、出版,多年之后的情景难以想象。存世作品的湮灭之虞始终存在,果然如此的话,以后清代之诗想“全”已绝无可能了。在某种程度上,编纂《全清诗》,是对一笔极为丰富而宝贵的文化遗产的保护,甚至具有一定的抢救意义。
那么,现今开展这项工作是否可行?相比较而言,今天无论从对清代诗人的了解、对清代诗集的掌握,以及可以从事编纂工作的人力资源方面来说,都有了更为成熟的条件。
先谈清代诗歌作者问题。将清代有诗歌作品遗存的作家梳理清楚,是编纂《全清诗》的首要环节。清代诗人数量有十万之众。但要落实起来,历数一代诗人,并清楚地记录他们的生卒年代(或生活时代)、字号、籍里、科第、仕履、交游、著述、封赠、时人评价,并非易事。然而,近些年随着清诗研究的逐渐展开,产生了许多相关成果,我们对“清代诗人”的了解已有拓展,而且产生了不少由一个“点”带出一个诗人群体之“面”的成果。日本京都府立大学松村昂教授曾根据131种清诗总集整理出42200家清诗作者,在今天的文献资源条件下,将数约10万的清诗作者梳理出来,是可望可即的。
再谈清代诗歌文献问题。清代文献史料汗牛充栋,文学文献亦浩瀚无际,其中清诗文献占有相当可观的比例。清诗文献,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其中清人创作的诗歌作品是《全清诗》的本体。目前本体部分的收集、整理条件,已在很大程度上优于三十年前。
首先,四库系列的大型丛书出版,以及《历代地方诗文总集汇编》《清代诗文集汇编》《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清诗总集丛刊》《近代诗文集汇编》《南开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采山楼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等,使得大量的清诗文本得以面世。各地一系列大型丛书以影印或整理不同形式出版(或正在出版中),其中包含了一定数量的清代诗歌总集、别集。其次,清诗文集的目录版本学研究,有极大推进。这一方面得益于历时十七年完成的《中国古籍总目》的巨大成果,得益于《清人著述总目》的完成;同时也得益于《清人别集总目》著录近20000家约40000万部诗文集,以及《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著录19700余家40000余种别集。清代江南为人文渊薮、文学重镇,《全清诗》编纂,江浙仍将是重点收录地区,相关目录学研究十分重要。已出版的《江苏地方文献书目》收录图书6000余种,其中有相当数量的清代江苏诗人编纂的总集、别集;而《清代浙江集部总目》著录清代浙籍人士或非浙籍人士关于浙江的现存著述,共计4600余人,11000余种著作。其中别集类8035种,总集类1220余种,诗文评著作126种,此三类著述皆极有助于《全清诗》的编纂工作。
在现代信息条件下,尤其是大数据理念和技术的推进,不仅国内馆藏清诗版本的情况较易掌握,对海外相关馆藏信息的了解,也有较为便捷的渠道,这是多年前可想而不可及的。
《全清诗》的规模与编纂理路
清诗遗存大概有多少?这一问题的认识关系到对《全清诗》规模的理解,也关系到编纂《全清诗》的理路与方法的确立。
根据已有的断代诗歌整理情况可知,清代以前尚存的诗歌作品,应在100万首左右。清诗遗存远超历代是必然的。据测算,应达到800万首至1000万首。
对诗家约10万之众,作品或达1000万之多,字数以5亿以上计的超大规模的《全清诗》,当如何编纂?晚清人称“《全清诗》之宏议,伟则伟矣,奈收拾颇不易。”这个困难至今仍在,提起《全清诗》编纂,便会产生无法着手、难以蒇事的无穷压力。到底应该怎样破局?
一个世纪以前,胡玉缙《与张菊生元济论纂辑<全清诗><文>书》提出“据蓝本纂辑法”,今天看来断不可取。朱则杰经过深思熟虑,曾提出与“据蓝本纂辑法”不同的“分编法”。所谓分编法即:在全书的整体设计上,打破传统的框架,“将总数以千册计的《全清诗》取百册为单位分为若干编,每编内部尽可能严格地按照作者的时序排列,编与编之间则互不连属,各为起讫,成熟一编出一编,一编编累积最后达到'全’。”但“分编法”也不免带来整体性、系统性、科学性不足的问题。
笔者的意见,应该回归大型断代性文学总集的传统编纂方法,统一筹划,全面布局,规范体例,严格按照有清一代的时间顺序加以纂辑。这是《全唐诗》的编纂逻辑,也是《全宋诗》以后每部断代性诗歌全集编纂的理路,没有必要改变这种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传统,另起炉灶。
一个现实问题是,《全清诗》实属海量,似无涯涘,一般看来,一个团队投入进去,如待全部编竣,工程巨大,蒇事无期。对此可以采取“分段法”进行,即以顺、康、雍、乾、嘉、道、咸、同、光、宣这十朝,每朝自为一个段落,例称《全清诗·顺康卷》《全清诗·康熙卷》《全清诗·雍正卷》《全清诗·乾隆卷》《全清诗·嘉庆卷》《全清诗·道光卷》《全清诗·咸丰卷》《全清诗·同治卷》《全清诗·光绪卷》《全清诗·宣统卷》。这十朝,时间长短不等,其间诗人量固有等差,但未必太大(宣统卷可作特例处理)。即使有差别,因为是以时间为序,无非某朝卷册多些,某朝卷册少些,总体来说,并无大碍。顺其自然,反而客观上可以看出诗歌发展演变、诗学演进的起伏跌宕。
“分段法”的原则是,各卷自成起讫,相对独立,但卷与卷紧密连属,十卷形成一个完整的“全清诗”体系,合为一个总体格局。各卷内部,以诗人为单元,严格按照其出生时间或生活年代先后为序,生卒年失考者列于同时代作者之后。因每卷诗人和作品数量都极多,特以卷为单位编撰人名索引和文本索引,便于研究利用,也便于在《全清诗》编竣时,采取现代计算机技术,合成一个完整的检索系统。
“分段法”编纂的优势在于,符合文献编纂完整性、系统性、科学性的要求,可以有目的地开展,循序渐进,各卷起止明确,收录范围明确,能够大大降低卷与卷之间的复沓纠缠。这样,一卷便形成一朝诗史,可以客观、直接地反映当时诗歌发展的现状和演变,方便研究者利用。
《全清诗》编纂需开展的几项基础工作
《全清诗》编纂需要有一个总体学术规划,这是一个引导编纂者前行的路线图,不仅与如何开局相关,也是全部工作得以高质量顺利进行的保证。这方面既要遵体循例,也要考虑到《全清诗》编纂的某些特殊性。
一是确定符合学术规范与编纂实际的收录范围。首先是收录诗人的时间断限。原则上《全清诗》起自顺治元年(1644),讫至宣统三年(1911),但有一批由明入清者和由清入民国者,必须适当处理。钱谦益虽生于万历十年(1582),卒于康熙三年(1664),生活于明代的时间远远超过入清之后,但其为清初江左三大家之一,乃清初诗坛盟主,文学史家历来将其作为清代诗人,收录应无争议。至于下限,鉴于清末大量诗人进入民国,不但一批在晚清有科名、宦迹者当收入,即使没有科名、宦迹,在晚清曾参加诗社或有诗歌创作实践活动者,亦当收入。其次是收录诗歌类文体范围。《全清诗》收录诗作,例以古体、近体、杂体、民歌为限,文章(含日记)中有的明确标明为诗,自应收入。骚体、谚谣酌予收录。颂、赞、铭,以不收为宜。联句是否收入?有清一代,文人所作寿联、挽联、谚联,以及园林、小筑、祠堂、庙宇、桥梁等处楹联,乃至书籍、绘画上的题联,在在皆是,数量极为庞大。一般来说,在断代性诗歌总集中收入联句有文体学的正当性,但鉴于清代诗歌海量的规模,可在“全力构筑主体,适当切割边缘”的原则下,对联句基本不收。如清人诗歌别集中已经收入,则应保持古籍原貌,不必特意割舍。
二是进一步积累清诗版本目录学研究成果。清诗版本目录学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为开展《全清诗》编纂打下了良好基础。但问题仍然存在,且亟待修正。要不断积累专题探讨成果,对清诗文献的真实情况有准确认知。这方面更需考虑的是如何广泛深入调查、研究,编制出基本完备的《<全清诗>总目》。《清人别集总目》等皆诗文合一,将其中清人诗集别取出来,加以序化编目并不难。问题是,这些只是《全清诗》的一个部分,还有不少清诗文献需要通过研究,加以发覆。另外,相信至今民间尚藏有部分稿本,特别晚清人的诗歌作品,不少为作者后人收藏;一部分清代民歌集,也在民间流传,都需要以恰当的方式征集。志存博采,网罗放逸,当能有所收获。
三是适时编纂《清代十朝诗人谱录》。这里“十朝诗”之名取之于近代郭则沄的《十朝诗乘》。迄今为止学界的研究成果为编制《清代十朝诗人谱录》奠定了基础,使《全清诗》编纂工作具备了一定的条件。但这方面工作量仍然巨大,目前已知的清代诗人或不足其半,尚有半数以上的诗人需要考证。《清代十朝诗人谱录》编纂的难点在未见科名,亦无仕历的不知名的中小作家,未来的突破和贡献亦在此。在清诗版本目录学研究和《清代十朝诗人谱录》编制基础上,可以形成《清代分省诗歌总集索引》《清代分省诗歌别集索引》《清代分省诗人人名索引》《清诗馆藏分馆目录》,当极便于工作,同时可以防止缺漏和重复。
《全清诗》作为古代断代性诗歌文本的最大规模的集成,对表征中华文明的辉煌历史,对增进国家诗文化软实力,对人文社会科学基础学科建设,都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此事学界关注已久,堪称世纪期待,但迄今为止仍然处于“望道却步”的状态。这是一个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学术事业,或迟或早必定要进行,不会一直搁置不问。三十年来,已错过了多次立项机会;能否列入新的规划,并成为哲学社会科学发展新行动呢?笔者撰写此文,聊为献芹,于此宏伟事业并申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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