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伦:病中的父亲

病中的父亲
作者:李贵伦
起初,父亲逢人就只说一句话:怪了,其他病没有,一条腿无力。末了,叹一口长气。茫然地望着天空。
父亲刚得病那天,我还在外地支教。接到电话后,便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巴不得乘坐的是火箭。我是在医院里见到父亲的。他仍穿着那件看上去有些油垢的外衣,躺在病床上,眼睛闭着,手上扎着输液的针管。整个人似乎瘦了很多。我的敬爱的父亲。我有些心疼。
父亲醒来后,看到我站在床边,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安和愧疚。这就是我的父亲,他一生最怕麻烦他的孩子。这些,别人怎么能看得出来?
我安慰人是最蹩脚的,所以没有对父亲说什么,只叫了一声爸爸。周围便沉寂了。
父亲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说没什么好转,便要回去疗养,我们只好由着他。在家多半就由母亲照顾。虽然他有时候爱耍脾气,母亲也只是悄悄地忍着。我想,这也许才是世上最好的良方。
不久,我打听到一个可以治疗父亲病的处所,离我家只有几十公里远,就叫他去试一试。
父亲去过后的第二天,我在电话里问他感觉如何,他很平静地说“好”。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便不再说什么。
在一个周末,我亲自去到父亲治病的地方。原来是一个理疗店。人很多。从他们头上腿上腰上包扎的白布带子,感觉像是走进了抗日前线的阵地上。我没看到我的父亲,便在病人中逡巡。呵呵,原来父亲正给一个男人按摩背部。父亲的头上缠着白布,腿上也是,样子有点像刚比武退下来的日本武士。我想笑。父亲很卖力。那架势,手法,简直就是一个专业按摩师。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滴在男人身上。男人好像已经睡去,从他脸上能看出他的惬意。而父亲的一条腿斜斜地耷拉在地上,像被人追赶的狗的尾巴。那就是父亲的病腿。此时,父亲似乎完全忘记他有病。我的父亲。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满是惊奇,哂笑着,急忙解释,“医生”看他对推拿很有“天赋”,就教他学习,一举两得——他的劳动报酬刚好抵消他治病的费用。“是的,何乐而不为?”他说话时,脸上依旧流淌着大串大串的珍珠,那样子就像我小时候犯了错误站在他老人家面前一样窘迫。我什么也没说。
可惜后来父亲的病还是没有好转。他又拖着那条无力的病腿回到了家中,带着他的推拿技术。母亲说,回家后,父亲便每天按照“师父”说的去做,自己给自己按摩(他说的叫推拿)。有时也暴躁地咒骂:“真他妈怪了,其他病没有,一条腿无力。”
从那以后,父亲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有村人来家,说有个腰酸腿疼时,他便会让人家躺着,给人家免费推拿推拿。母亲说,那时候他是真正的快乐。但其他时候父亲总是郁郁寡欢,默默寡言。
有太阳的天气,父亲会搬了一条凳子,放在泥土坝子里,看门前公路上疾驰而去的车辆。双手使劲捶打着无力的那条腿,愤声骂道:“妈的,怪了,其他病没有,一条腿会无力!”骂完,又使劲掐那条腿,直到完全累了,才倒在凳子的靠背上,闭上眼。脸上一阵痉挛。此时,沮丧和绝望覆盖着他的整个身心,比海浪更汹涌。
门前的公路上,时常有熟人路过。每每问及他最近病情怎么样,他先是摇摇头,继而诅咒似的,大声说:“怪了,其他病没有,就是一条腿无力。”来人就跟着唏嘘不已,说一些家长里短才离去。临走,总会安慰他一句:“吃五谷杂粮的,谁不生病?”别人的远影早已消失,父亲却还在盯着那一串无形的脚印发呆。
有一天,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喝醉了!我感到十分惊讶:不是说已经戒酒一年多了吗?医生亲自告诉他绝对不能沾酒呀?母亲在那头忿忿不平,略带哭腔,我感到很无奈。大哥说得对,老人家就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总觉得自己患有多严重的病。唉,我的老父亲。
看情况不对,我们就又送他去省城中医二附院治疗。我和哥商量,万一不行,只有动手术。开始几天,我天天陪着他,即使没有说多少话。
由于没有固定床位,父亲就成了“游击”病人。刚入住时,他旁边是一位车祸患者,已经有好几个月,不知什么原因,还没有手术。天天就由他老婆搀扶着上厕所。父亲去后,就把推拿的那一招使用在他身上,每天他们很快乐地交谈。他给他免费推拿,他老婆则给他代买所需物品。父亲说,我忙,干脆不用去了,反正有人照顾他。我就很少去了。
等我再去时,父亲已经换到其他病房。旁边住的是一位年轻小伙子,和他一样的病,已经手术,还不能动弹。另外一间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父亲说有八十多岁,也和他一样的病,昨天才手术。他们都在沉沉地睡着,只有父亲没有睡意,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份过期的报纸闲翻。我问他最近感觉如何,他说还不如在家里好,我就说那直接手术吧。父亲慌忙双手在空中摇晃着,喃喃地说:“怕好不过来。”第二天,父亲坚决要求出院,我们便随了他的意愿。
回到家后,父亲一改往日的消沉。每天把凳子搬到土坝子里,读起书来。起初,我以为他是读武侠小说(父亲年轻时,就喜欢那一类书)。我还想给他买一套金庸的书,或许比很多脑梗药管用。
是在一次闲聊中,我偶然听父亲对村人说起很多药方,我马上在百度上查了查,确实很准。我很诧异,难道真是久病成医生?我不信,赶紧跑去翻他最近看的书籍,原来全是药书。不知道他老人家何时弄到手的?那么多书。
过了几天,父亲就换了新花样,他用醋泡鸡蛋当早餐,并说每天早上两枚。我问他功效,他说专治脑梗。但是看他吃着醋泡鸡蛋的痛苦样,我心里似有千万只醋泡鸡蛋梗着。父亲啊,如果可以,我愿意为您分担一部分或者全部的痛苦。
父亲生病后,不再会主动串门。但在大伯生病那段时间,他却经常去他家,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在一起会说些什么。母亲说,每次回来,总是看到他脸上增长了更多的皱纹,气也叹得很多。而大伯去世那几天,他每天一早就去给他打纸钱,也算是尽了兄弟之间最后的情谊吧。那几天,父亲很少吃饭。
母亲说,父亲其实每天都会绕着公路走一走,只是走不了多远,就赶紧回来。他说腿是麻木的,酸软的。回来后,他继续吃他的醋泡鸡蛋。而此时,我们似乎已经忘记父亲有病,或者是习以为常,我也很少问及他的状况。偶尔问一问,他只说效果不错。我就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直到昨天,看到父亲弄了一些丝瓜藤回来,用剪刀剪成短短的节,开水煮过后,放在火炉上熏。我问他做什么用,他说,药书上记载,丝瓜藤通经络,疏瘀血,对脑梗有良效。我苦笑着。看他忙着翻拣火炉上的丝瓜藤,不禁有些疑惑:那卷卷的样子,真有那么神奇的功效吗?
但是大哥说,只要父亲开心,不管他怎么做。我想,也只能是这样了,对于病中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