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奇冤》2
《九命奇冤》,清吴沃尧所著的小说。最初发表于梁启超主办的《新小说 (杂志)》。共有三十六回,演述雍正年间发生于广东的一件大命案。
第十九回 愤奇冤天来初告状 行重贿勒先访官亲
却说天来当下送过润笔银一百两,智伯哪里肯受?天来再三相强,杰臣对智泊递了个眼色,智伯就受了。又坐谈了一会,二人方才别去。走出一箭之地,智伯取出那 一百两银子,递给杰臣。杰臣道:“这是天来送先生的润笔,如何给我?”智伯愕然道:“兄既是不要,何故递眼色与我?”杰臣道:“先生有所不知,天来素性拘 迂固执,你若是不受他的,他倒要疑心你不同他尽力,所以我劝先生受了。”智伯闻言。也不理杰臣,翻身走到天来行里,当面还他银子。天来大惊道:“先生这是 甚么意思?莫非嫌菲薄么?”智伯把杰臣的话述了一遍,又道:“我向来代人写状子,不肯受钱的,不过是个抱不平的意思。”天来还要强送时,智伯作色道:“梁 兄,你这就错了,难道你看得我还不如一个张凤么?”一句话吓得天来不敢言语,连连作揖陪罪。
智伯别了去,到得次日早晨,果然亲自送来一纸呈词。天来再三致谢,款待茶点。看那呈词时,上面写道:
“具 禀人梁天来,禀为虎豪叠噬,抄杀七尸八命事:某悲姓寡人单,居住凌贵兴叔侄肘下,恶听堪舆之言,勒某拆居相让,长伊风水。某念父置子不弃,相拒成仇,屡被 势逼,掘破坟墓,斩伐树木,建白虎照明堂,毁拆后墙,填塞鱼池,渡头截劫,掘冈芋,割田禾,抢去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种种欺噬,事事不据。某屡欲誊词上 控,为母训所阻,且贫富悬殊,卵石不敌,只得忍止。讵恶十害不休,祸于戊申年六月十八夜,知某母生辰。料某归家上寿,纠合强徒焚劫,冤杀七尸八命,蒙台验 明在案,有张风亲见亲闻,愿为确证。有此大冤,迫切沥血上鸣。乞恩丙鉴,沾仁无既!”
天来看罢,再三致谢。智伯道:“梁兄可把他再三读熟, 牢记在心,到了堂上随问随答,不可有误!”嘱罢辞去。天来就取呈词细细读熟,好在都是自己亲身经历过来的,不必十分用心,只看了两遍就记得了。于是观着黄 知县坐堂问案时,当堂呈上。黄知县看罢,对天来道:“你怎么迟到今天,才来补呈?”天来道:“只因家中连丧七人,料理诸多后事,所以耽搁了。”黄知县道: “你这证人张凤,靠得住么?”梁天来道:“是张凤亲见亲闻,坚愿作证,可以随时到案听审的。”黄知县道:“你退去候着吧。”天来叩谢退出。黄知县就当堂签 出值日原差陈德,到谭村提凌贵兴去。
陈德领了牌票,次日一早,带领众小差,来到谭村,到得贵兴家时,恰好区爵兴也在那里。陈德便指挥众小 差,把两个押起。爵兴吃了一惊道:“请问贵差有甚么公事,到这里为的是甚么事?”陈德冷笑道:“你们做的事,你们自己不知,还来问我!”爵兴道:“话虽如 此,你也应该先给公事我们看过,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动起粗来!”陈德在身边取出公事,向桌上一掼道:“你看,你看!”区爵兴取过来一看道:“既是这个公 事,我就跟你到公堂走一遭,当堂先告你一个凌辱斯文!”陈德冷笑道:“好个杀人放火的斯文!”爵兴也冷笑道:“你哪一双眼睛看见我杀人放火?你们这些伎 俩,只好去吓那不识字的乡下人。须知我区爵兴是个吃惯官司的,回来我只请你们本官发落。”原来陈德进门时,因为公事上有凌贵兴叔侄字样,以为他们便是叔侄 两个,今忽听得爵兴这话,知道有误。公门中的人,何等油滑?又听得爵兴语言尖利,连忙改容道:“原来是区大爷,小差奉公行事,身不由主,望大爷恕罪!”说 罢,便喝众小差道:“两位大爷,都是读书君子,你们不得无礼!”众小差闻言,一撒手早把两人放了。爵兴便道:“大凡告到官司,虚者自虚,实者自实,总不难 水落石出。你既然知道这里凌大爷是个读书君子,那梁天来不知听了甚么人的话,告了这一状,这里免不得要递个诉词,又何必张惶着便来提人?此刻这公事上,又 没有提审的日期,你何妨缓一步,到了几时要审,再来关照。等凌大爷自行投到,顺便就递个诉词,这个案不难一堂就可以了结了。”说罢,回头对贵兴道:“贤表 侄!可取些茶资送给这位原差哥,让他们也好去吃碗茶。”
贵兴向来未曾经过官司,方才陈德一来,已是吓的手足无措,幸得爵兴几句话,说的陈德 放了手。才放下了一半心。此刻听得爵兴叫他送茶资,就连忙进去取银子,又不知送多少才好。此刻陈德在外面,又不便同爵兴商量,自己又不曾经过这个事,一时 没了主意,只得顺手取了二百银子,拿了出未,交与陈德。陈德双手接过,连忙道谢。心中暗想,“原来是个雏儿,倒是个好主顾。将来这案,一堂不结,未免再翻 些花样,赚他几个用用。如果这案子迁延下去。好处还多呢。此刻乐得做个人情!”想罢,便陪笑道:“小差本来是奉公而行,并不是斗胆来搅扰,既然凌大爷这般 赏脸,就是略缓几天,也不要紧。过几天到堂,自然有照应,但请放心!”说罢带领众小差,欢天喜地而去,贵兴拍手大笑道:“这样容易打发的官司,怕他甚 的!”爵兴道:“不是这等说,我同贤侄赶紧到省城走一遭,好歹要打点打点。他这个告,告得狠凶,不可不防,并不是就此可以了结的!”
贵兴连 忙同爵兴带了喜来,叫船同往省城,到三德号住下。爵兴匆匆往外面去了,直到二更时分,方才回来,满头是汗道:“好厉害!原来这个呈词,系当堂呈递,还没有 批,就当堂签差的。我们要递诉词,须得要抄了他的底子来,方好下笔。我今天费了大半天工夫,方才弄到,晚饭还没有吃呢!”贵兴忙叫开饭来,一面取过那呈词 底稿去看道,“这个做证的张凤是谁呢?”爵兴道:“贤侄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就忘了这个叫化子?”贵兴道:“哦!原来是他!他有多大前程,敢来同我作 对!”爵兴道:“不是这等说,他总是在甚么地方,得了我们的凭据,方才闹出这件事来,我们要紧快些预备。我记得简勒先在番禹县里有个卯名,不知他在里面有 甚么路子?明日一早叫喜来去找了他来。你在店里,另外派一个伙计到谭村去,把那两个买定了的音民,先邀了来,教他口供,要紧要紧!我吃过饭就去起诉词稿 子。这件事很要费点心思。贤侄你也请早点睡,不要来搅扰我。”当下吃过了饭,爵兴自去打草稿。
次日一早,贵兴就起来,先打发一个伙计到谭村 去,又叫喜来去寻简勒先。到了巳牌时分,爵兴方才起来,一同早饭。饭后,不多一会,那伙计已在谭村带了两个老头子来:一个叫做钱裕国,一个叫做文昌明,爵 兴教了他多少见官不要畏惧,力保贵兴在家攻苦读书,不预外事的话,教了又教,方才教会。喜来也带了简勒先来,爵兴便把天来已经告发的事告诉了他,又问他里 面可有线路?勒先道:“不必线路,只我便认得他的舅老爷,想来送他一份厚礼,也可以说得上去。只是闻得这位本官,十分清廉,不知说得动说不动?”爵兴道: “我们许下里面一千两黄金,许下舅老爷一千银子,见了钱没有不开眼的。只要你竭力说上去,事后自然也要重谢你。”简勒先道:“我们是自己一家人,还有甚么 谢不谢?事不宜迟,我便要去!”贵兴取出五十两银子给他道: “这个拿去作个茶酒之费。 ”勒先不受。爵兴道:“这个不是谢你的,你去请那位舅老爷说话,吃茶吃酒,也要使用,总不能倒要你花钱。”勒先方才受了,一径来找这位舅老爷。
原 来黄知县是个穷读书人出身,在江西原籍时,穷的无可过活,甚至在街头卖字,曾经娶了个小户人家的女儿为妻。这人家姓殷,娶了过来之后,殷老夫妻,不久就相 继而亡。临终时,都嘱托女婿,照应小儿子殷成。这殷成从小就不成器,终日在街头赌博,又没有第二个兄弟妹妹。自从殷老夫妻死后,黄知县倒添了一个累。幸得 是年乡试中式,次年连捷,中了进士,榜下用了知县,签分广东,领了部文,到省而去。路过他江西原籍时,便许下他妻子殷孺人,一朝得缺,即来相接,不到几 年,就题补了番禹县缺。殷孺人得信,也不等丈夫来接,便携带了兄弟殷成,投奔广东而来。殷成此时,便是官亲。黄知县知道他小舅子不成器,恐怕他在外头招摇 撞骗,屡屡约束他,提防他。谁知他是个小户人家出身,真是村夫牧竖,不足登大雅之堂。衙门里的老夫子,他看见了就怕,人家同他客气,他却是涨红了脸,不懂 招呼,终日却在外面,结识那些差役,不是赌钱,便是吃酒。黄知县同他呕了几回气,偏偏这位殷孺人又是护短,黄知县也无可奈何,只是肚子里气闷。这一天殷成 正在衙门里出来,劈头遇见简勒先,便大叫道:“老简,你来的好!今天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好不气闷!你快来,我给你赶老羊去。”
未知勒先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简勒先智使舅老爷 殷孺人大闹黄知县
却说殷成见了勒先,便道:“老简!我同你赶老羊去。”勒先笑道:“好好!你来的正好!你要赶老羊也可以,只是小了不来!”殷成道:“一百文一注。”勒先 道:“太小!”殷成道:“二百。”勒先道:“太小,太小!”殷成道:“三百、四百、五百、一千!”勒先道:“小,小,小!”殷成道:“十两银子!”勒先还 是摇头。殷成道:“老简!你在哪里发了财来?我不和你赶羊,你好歹先借几两银子我用!”勒先道:“没得借!要就我们来赌!”殷成道:“你要赌多大才来?” 勒先道:“古人有说的,'一掷千金’,你要依得这个,押下一千两黄金,我就同你赌。”殷成大笑道:“老简!你敢是疯了么?”勒先道:“我不疯,不过你穷点 罢了!哪一个随任做了嫡亲舅老爷,象你这种寒酸的!”殷成道:“我也这么想,只是没有个弄钱的路子。”勒先道:“你只要押了一千两金子,做个孤注,我同你 赌个输赢,你赢了我的,自然就有银子了。你要知道,一两黄金十六换,这一千两黄金,有一万六千银子呢!”殷成道:“你没得给我呢!”勒先道:“只要你赢 得,我没有赖帐的。”说罢,一把拉殷成到自己寓处,取出骰碗道:“来,来,来!”殷成笑道;“就是一千两黄金一注,你要赖了,我叫我姊夫扣住你,不怕你飞 上天去。你是头家,快掷快掷!”勒先掷了一把,是个九点。殷成道:“这回赢定了!掷了两把没有。因取起骰子,在手里搓了一搓,用力掷去,那骰子落碗,见了 三个二,两个六,还有一个在那里转呢。眼见得转个六出来,便是分相,要赢了。殷成连忙扭住了勒先衣襟,对着骰子喝声:“六呀,六六六!”果然转了个六出 来,却把一个二打翻了,变了个四,只得八点,恰恰输了。殷成一撤手,翻身就跑。勒先连忙赶上,一把拉住。殷成着急道:“你剥我的皮!”勒先道:“舅老爷! 不要这样,我有句说话和你商量!”殷成道:“没有商量,除了剥我的皮!”勒先捺他坐下道:“舅老爷!请坐,我们不过取笑,谁来认真呢!”殷成道:“认真也 不要紧,我有一条命!”勒先笑道:“我拿甚么做胆,敢要舅老爷的命?此刻金子是有一千两在这里,不知你要不要?”殷成道:“你莫非在这里做梦么?”勒先 道:“我并不做梦,却是梦也想不到的,这注横财,只要你有本事拿!”殷成这才觉着话里有因,便问道:“是甚么横财?用甚么本事去拿呢?”勒先就把梁天来告 凌贵兴一节说了,又道:“凌贵兴实是被他诬告,因此气忿不过,情愿送一千两金子到里面,要伸这个冤。舅老爷如果说得里面收了,还另外谢你一千银子,再有本 事说得里面一文不要,岂不是这一千黄的,一千白的,都是你舅老爷的么?”殷成沉吟了一回道:“我且说去,碰碰运气,说得成功时,请你到谷埠去开厅。”勒先 道:“多谢舅老爷。只是越快越好!”殷成也不答话,站起来往里就走。一路上暗想到:“我何妨把一千银子许了他,我自己却落了一千金子,岂不是好!”又想 道:“不好,不好!太少了!恐怕买他不动,不如许他五百金子吧!”一头想,一头走,不觉走到了签押房来,黄知县正在那里看公事呢。殷成走了进去,叫了一声 姊夫!黄知县抬头一看道:“你这几天干甚么事来了,总是十天半个月不见面的。你自己照照镜子看,一脸都是野气,我劝你安静点,在书房里临几行帖,看两篇书 吧!就是正经书看不懂,看看小说,也好拿来定定性,何苦成天在外头混,混得个甚么道理出来!”殷成道,“姊夫,你还埋怨我不看书呢!我前回从家乡带来的一 部大板金瓶梅,你又拿来烧了,说是甚么银(谐淫字声)书。你单怕我在银书上看了银子下来发了财,是不是呢?我此刻倒送金子给你,好不好呢?”黄知县道: “你不要和我胡说,里头去吧!”殷成道:“不是胡说,是件真事!就是梁天来告的那个状,那凌贵兴是冤枉的!”说到这里,又想道:“五百金子,还怕买他不 动,不如多给点与他吧!我少赚点就是了!”又道:“他此刻托人来说,求姊夫代他伸冤,他情愿送八百两黄金给你用呢。”黄知县大惊,怒喝道:“你在外面胡混 罢了,怎么干预我的词讼起来,你小心点,还不快滚出去!”殷成初意,以为一说必成,谁知碰了一个大钉子,没好气,三步两步走出签押房,到上房而去。
殷 孺人正在那里打丫头,骂老妈子,殷成也不理会,一直走到他姊姊床上,就睡下去哭。孺人打骂了一回,走到房里一看,见了这副情形,大惊道:“兄弟!你做甚 么?”问了两声,不见答应。又问道:“可有甚么人欺负了你?快点告诉我,我与你出气!”殷成见问,越发哭得厉害。歇了良久,方才抽咽着说道:“姊……姊 姊!你借给我几个盘费,我回江西去,姊夫撵我呢!”殷孺人听了大惊,猛然叫道:“丫头!请老爷进来!”
不一会,黄知县进来了。殷孺人道: “你要撵连我一齐撵了去,只要你打发盘缠,我姊弟两个,马上就滚!好等你另外拣一个又贤惠,又标致,又和顺,又是娘家人死个精光的,方才娶了来做太太。我 却没有这种福气,只好跟着人家在接头研墨,伺候他卖字,卖了百十来个钱,买米烧饭吃,哪里有福气住在衙门里来!本来呀,这是要有福气的太太住的衙门,我们 是小人家出身,只配受穷苦,还不自谅,要千山万水走到这里来,受人奚落!兄弟!快点起来!卷铺盖,咱们走,男子汉,大丈夫,哭甚么!你虽然没本事,写出字 来卖不出钱,终也不见得就饿死了!咱们放长眼睛,看人家升官发财!”说罢,又一叠连声催卷铺盖道:“就连盘缠也不开发,我讨饭也讨了回去,好歹丢不着我妇 人家的脸:”黄知县道:“好端端的闹甚么?我不懂呀!”殷孺人道:“啐!谁要你懂我的事来!我的兄弟不争气,死捱在这里,还够不上一个奴才三小子。我当日 文不是明媒正娶的,是个偷跑跟汉子的,我兄弟便是个王八乌龟崽子,所以人家要撵就撵!黄知县怒道:“孺人!你这是甚么话? 他只管在外头混闹, 自己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份……”殷孺人连忙插嘴道:“呸!他本来是个小户人家,乌龟王八崽子,又不是甚么做知县太爷的,顾惜甚么身份么?”知县道:“我也不 知呕了多少气,也呕他不好……”殷孺人又插嘴道:“是呀!这个叫做好死的不死,又不见他死了,害得我要说嘴也说不来!”黄知县道:“这也罢了!他今日忽然 还要干预词讼起来,难道我说了他两句,就算得撵他了么?也值得这样惊天动地起来!”殷孺人道:“兄弟!怎么你不照照镜子,你是甚等样人,也好去干预人家的 公事,怪不得受人家的羞辱,却跑至我这里来哭!”殷成听得,一骨碌爬了起来道:“姊姊!这才是'狗咬吕洞宾’呢!我常常听见人家说,做了官是用大秤称金 子,小秤称银子的,我们这个番禹县,又是有名的好缺,衙门里却是冰清水冷的,外面的人说起来,都说如今这个县官是个呆子,有钱不会用。我听了这话,很是纳 闷。我今天出去,遇了一个乡绅人家的师爷,说起什么梁天来诬告了凌贵兴,此刻凌家肯出八百两黄金,送到里面来,求伸这个冤。知道我是舅老爷,专诚来托我 的,我又不曾招揽他,谁知姊夫倒要撵起我来!姊姊!一两黄金十六换,这八百两黄金,一八如八,六八四十八,有一万二千八百两银子呢!我一片好心要送万把银 子进来,倒受了这个气,你道可恼不可恼呢?”
殷孺人忙问道:“兄弟!怎么说呀!人家就肯拿八百两金子送我们吗?你为甚不来和我说?”殷成 道:“和你说便怎么?也要他肯代人家伸这个冤枉,人家才肯送呢,和你说便怎么?难道人家肯白送你么?”殷孺人屈指计道:“八百两,一两黄金四两福,四八三 十二,是三千二百两,足足有两担福呢!我们不知有这两担福没有?老爷!你为甚放着送上门的金子都不要?是甚么道理?难道你穷的还不怕么?”黄知县道:“他 这个公行贿赂得,我哪里好胡乱受他?我又没有审过,知道他们谁曲谁直。倘使收了他的,做出那纵盗殃民的事情,便怎样呢?况且我做官,自有做官的廉俸,我不 贪那意外之财!”殷孺人道:“呸!不说你没福,说甚么纵盗殃民,你既然说没有审过,哪里就知道是纵盗殃民呢?这是个甚么案情,你说给我听。”黄知县不则 声。殷成道:“甚么案情?是一个姓梁的,被强盗打劫了,闹了个七尸八命,那姓梁的不来告强盗,却告了一个姓凌的读书人,说是那姓凌的指使出来。”殷孺人 道:“那八百两金子,是哪一个送的?”殷成道:“就是那姓凌的,被他诬告了,所以肯送出来,求姊夫同他伸冤呀!”殷孺人忽的一下翻了脸,对黄知县道:“这 等顺水人情,你也不肯做,难道我嫁了你,就应该穷一辈子,不应该享一天福的么?姓梁的所告,既然是个读书人,你怎么就说到纵盗殃民起来?你没有发迹的时 候,也是个读书人,难道那时候你也是强盗么?”黄知县跌脚道:“唉!你怎么这样糊涂?他不是告姓凌的做强盗,是告他纠合强盗来打劫伤人呀!”殷孺人道: “我不糊涂,你才糊涂呢!你也是个读书人,你纠合过强盗么?你可曾认识过一个半个强盗么!我只当你读书明理,惺惺惜惺惺,谁知你倒拿同自己一般的人,当做 强盗,还说我糊涂呢!”黄知县道:“我何尝就说他定是个强盗!因为不曾审过,哪里就知道他一定不是呢!”殷孺人道:“你看!你还是这样糊涂呢!你要疑心到 读书人是强盗,你为甚不疑心你自己也是强盗?这件事明明是姓凌的受了冤枉,明天坐堂,先把姓凌的出脱了,然后另外派差去捉强盗,也不亏了姓梁的了。这八百 两金子,你不受我就受了!夫妻们好也这一遭,不好也这一遭,好的大家享用,不好的我就拿了它做盘缠,回江西去,由得你在这里做清官!兄弟!你先出去,叫他 把金子即刻兑卞来,包他明天没事,我这里不怕他不依我这个办法!”
殷成巴不得一声,立起来就走。黄知县要阻挡时,哪里还阻挡得住?
不知到底闹个甚么了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千金且向闺中送 八命初沉海底冤
且说殷成得了他姊姊的命令,一口气就奔了出来,只见勒先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一见了殷成,使抢步上前问道:“舅老爷!怎样了?可得手么?”殷成摇摇头,只不 言语。勒先不觉纳闷道:“不行么?”殷成也摇摇头,一把拉了勒先就走。走到勒先寓处.方才问道:“老简!你方才的话是真的么?”勒先道:“千真万真,怎么 不真?但不知舅老爷办的怎样了?”殷成道:“事情是好容易办妥了!只是要先付那一千两金子。就是我那一千银子,也是要先付的。不知你可办得到?”勒先道: “只要里面真的答应了,也没有甚么办不到!”殷成道,“自然是答应了,难道我还骗你不成?你要是不相信时,我罚咒给你听:我如果骗了你,马上就叫雷打死我 好么?”勒先道:“舅老爷!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说来。”殷成道:“可要快点,迟了我可等不及。并且还有一句话,一定要今天送了进来,方能妥当,如果你办 不到,我可也办不到!”勒先道:“我知道,你等一等,我就来。那烟榻上有鸦片烟,你烧两口玩玩,我就来的。”说着去了。
殷成在这里坐等,等 得心焦,又舍不得就去,只得到烟榻上吸了两口烟,又躺了一会,勒先方才回来,说道:“事是可以办得到的,就请舅老爷同去取来。”殷成跌脚道:“你这个人太 不爽快了!何不就拿了来?你须知我是最怕见生人的。”勒先道:“舅老爷!你又来了,须知人家整千的金子,不是甚么小玩意儿,哪里就肯交给我?也得要你去见 见面呀!”殷成道:“你不要冤我,你既然认得他,他为甚不相信你?我又不认得他,难道倒相信我起来么?我不去,你要就代我去取了来,不然,我就走了。”勒 先道:“你在我们面前很会赖皮,怎么只是怕见人?”殷成道:“这是各人的脾气,连里面的老夫子,我一个也不招呼的,你此刻怎么说,我要回去了!”勒先道: “你且再等一等,我就同你去拿来。这是大家的好处,就是你也有一千的银子,何必这样性急?出来办事情,总要有点耐性,象你这个样子,哪里办得大事呢?”殷 成没奈河,只得再耐着性子来等。
勒先又去了好一会,同了一个人来,后面跟了四个跟班,肩膀上都扛着一个紫花布包裹,进来歇下。勒先指着殷成 对那人道:“这位便是殷舅老爷。”又指着那人,对殷成道:“这位区师爷,是凌大爷的亲戚。”殷成只得过来相见。爵兴把殷成打量了一番道:“舍亲的讼事,务 求阁下鼎力!”殷成望着勒先道:“老简,你到底怎么讲的?不要只管呕我!”勒先道:“东西都在这里了,凌大爷托区师爷送来,请舅老爷给了收条。”殷成道: “怎么要起收条来?”爵兴道:“这个本来不敢要收条,只是弟去回复舍亲,也要有个凭据。”殷成道:“那可难了,我的字又写得不好,老简,你代我写了罢。” 二爵兴听了,便拉了勒先一把,两个人一同到外头去,唧哝了几句,又回进来。勒先道:“就请区师爷写了,舅老爷画个押罢。”殷成道:“这倒使得。”爵兴要了 纸笔,写了“收到黄金白银各一千两正”十一个字,又标了年月,底下又写了一个“殷”字,这是要等殷成自己写名字的意思。写罢,递了过来。殷成也不写名字, 就在“殷”字底下,歪歪斜斜的画了个十字,便递给爵兴,爵兴笑了一笑,也就收了。便叫四个跟班,取过四个包裹,打开,取出十个纸包来,再打开看时,都是金 子。一一点过了道:“这都是足九九八称的,合共一千两。”又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过来道:“这是送阁下的菲敬。”殷成接了过来,看了又看,拉了勒先到 外面问道:“这票子是真的么?”勒先道:“笑话了!他们哪里用出假票子来!”殷成道:“我向来不曾用过,不能不小心些。”勒先道:“你放心!我包你用!” 殷成方才进来,问勒先讨了一张白纸,把那票子包好了。解开衣襟,放在贴肉的衣袋里。又道:“那个我拿他不动,要找个人帮忙才好。”勒先到外面叫了两个伙计 进来,把那金子分做两大包,一个拿一包,跟着殷成要走。 他忽然又叫住道: “且慢,且慢!”重新取出两个纸包,问爵兴道:“这是一百两一包,不错的么?”爵兴道:“一丝也不错的!”殷成便把这两包放下道:“老简!这个且存在这 里,我等一会来拿,这件事我一个人说不下,是我姊姊帮着说的,这是我姊姊要的,我等一会马上就来取。你千万不要弄丢了!”勒先道:“是,是,是!你送进 去,就给我们个回信。”殷成道:“又要甚么回信?”勒先道:“好歹里面怎么说,你出来告诉我们就是了。”殷成点点头,带了两人就走。等了好一会,方才回来 道:“没有甚么说,我姊姊已催着明天要提审了。”说着拿了二百两金子,头也不回就去了。
爵兴辞了勒先,自去回复贵兴,说起殷成的举动,大家笑了一番。
到了次日,黄知县果然提审这案,传齐了两造、四邻、地保、栅夫人证,开堂审讯。贵兴也带了钱裕国、文昌明到堂,当堂递了亲供。黄知县看时,上写道:
“具 诉词人凌贵兴,诉为藉死架祸,乞恩察释无辜事:窃生父宗客,与恶梁天来之父朝大,在南雄合股经商,二十余年,素无嫌怨。康熙四十八年,朝大因置沙田,价银 不敷,向生父揭借银三千两,立了借据为凭。嗣于某年月日,彼此分手。生父欲取回此款,朝大因见息微合算,不思吐还,耽延岁月。生父亡后,朝大相继而亡,屡 向天来兄弟讨取,初尚认欠,再后问取,则以“人死债烂”……等语为报。窃思天来富有百万,何致负此三千金之数?实系立意图吞。去年路上相遇,生向理问,恶 见生茬弱,拳脚相加,幸得族叔宗孔,闻声奔救,街邻劝解得免。当时既欲誊词上控,缘伊之母,系生之姑,亲来泣劝,因见姑悲苦,更念先人之谊,只得忍住。自 谓有姑一日,一日不敢具词,俟其良心自返。岂料贼劫其家,恶以八命陷人,希图卸债。乃以虎监叠噬,抄杀七尸八命事,捏生叔侄在案。蒙恩传审,敢不凛遵赴 诉。外抄粱朝大亲笔揭数一纸呈览。乞恩察释无辜,究债欠项,举室沾恩。此禀。”
黄知县看罢,把惊堂一拍,对天来道:“你父亲的欠款,既然无 力偿还,也要好好商量,为甚么诬捏他,希图抵赖!”天来道:“这是一纸假票,并无中保。”黄知县道:“真票假票,此刻我不急问你。你告他纠合强徒行动,到 底是哪一个的见证?”张凤跪上一步,禀道:“是小人于七月十八日,亲在凌贵兴窗外听到的,并无虚伪。”梁翰昭也禀道:“当夜小人亲眼看见贼伙中,多半是凌 家子弟,不敢诬攀。”黄知县又问黄元道:“你做栅夫的,应该比别人见得亲切,你怎么讲?”黄元道:“小的见多是些生面人,而且多是隔县的声音,……”黄知 县一声喝断,对张凤、翰昭道:“你两个见得可比栅夫的亲切么?显见得都不是安分之徒,插身多事!”说罢,撒签喝打,两旁差役,把二人牵翻在地,每人打了三 十小板。当下钱裕国、文昌明一同禀道:“小老人世居谭村,素来知道凌贵兴在家读书,从来不敢多事。此次实是被梁天来诬告,太爷不信时,小老人两个都肯具 结。张凤又禀道:“这两个具结的人,小人都认得。”因指钱裕国道:“他是嘉应州人剃头阿三。”又指文昌明道:“他是杀猪阿二。”黄知县道:“他们既是剃头 杀猪的,本县且问你,你是做甚么事业的?讲!”二旁差役,一叠声叫喝“讲,讲!”张凤道:“小人素来安分,因为时运不佳,又不敢为非,只在街头乞食。”黄 知县一声喝断道:“唗!凡人百艺,都可以谋生,看你年纪不大,又没有残疾,甚么事不能做,却要出来叫化,显见得是个无赖!还要插身唆讼,左右,与我再 打!”说罢,撒下签来,两旁差役,一声答应,上前按倒张凤,一五一十的打了八十大板,打得皮开肉裂。张凤忍痛不过,大声叫道:“冤枉呀!冤枉……”叫声未 绝,只听得后堂一阵鼓响,抬头看时,原来县太爷已退堂去了,众差役一拥上前,簇拥着原被两造下去,听候发落。
天来心中无限怨气,看见翰昭、 张凤,无端被打,张凤更是打得鲜血直流,一步一拐的,更觉伤心。正在心中没个主意,忽见一个人走出来,大声叫道:“太爷吩咐,梁天来一案人证,留下栅夫黄 元,其余各人,暂时释放。”天来只得同了翰昭、张凤,回到天和行里。入得门看,只见茶房说道:“施先生在里面候久了。”天来带了二人进内,果见智伯在座, 一见便问:“审得怎样了?”天来就将堂上一切问话说了一遍。智伯道:“始终没有问凌贵兴一句话么?”天来道:“没有!”智伯摇头道:“这件事坏了,我还料 着一件事呢。”天来道:“先生料着甚么事?”智伯道:“第二次打张凤的时候,后堂便打了退堂鼓,马上知县就退堂去了!”天来惊道:“先生哪便知道?”
不知智伯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轻财色张阿凤拒赃 买珠铡鲍师爷受贿
且说天来听见智伯说出打张凤时知县退堂一节,便问道:“先生哪便得知?”智伯道:“这是赃官伎俩,如何瞒得我过?这等举动,一定是受了贿了!”张凤忍着痛 道。“先生既是料事如神,县里伸不了冤,你何妨再写一张状,叫粱大爷到府里去告呢?”智伯道:“你还打不怕,还敢做证么?”张凤道:“死也不怕,打几下算 甚么!只要先生肯写状,我是到了阎罗殿,也要证他的!”智伯又对天来道:“这番要告他钱神用事, 词中要牵涉到番禺县的了, 不知尊意如何?”天来道:“有此奇冤,自然赴汤蹈火,也要去伸雪的。只是又要费先生的心!”智伯道:”既然梁兄这样讲,我明日就写好呈词送来。”当下辞 去。
到了明日,果然亲自带了一纸呈词来,交与天来。天来再三致谢,只等张凤将息的棒疮好了,便去广州府呈递。
且说当日凌贵兴 听审完了,回到三德号,不胜欢喜。对爵兴道:“今番的千两黄金,果然用得妥当……”说声未了,只见宗孔走了进来,一见便道:“侄老爷!你那天来的时候,也 不给我个信,我还不知为甚事来的,后来再到你大府去打听,才知道是为了官司。前两天宗闲又来同我说起,他说闻得这回天来告的状,连我也告上了,还有一个张 凤做证。我想赶到省城来帮侄老爷的忙,又因为我衙门里没有一个熟人,未也无用,因此住了。昨夜我左思右想,想了一条妙计,所以今日特地赶来。”贵兴道: “不知叔父有甚妙计?”宗孔道:“天来不过靠一个张风做证人,我如此如此……包管天来失了这个帮助。侄老爷,你道好么?”贵兴连道:“妙计,妙计!”宗孔 道:“既如此,就好叫喜来先去。”贵兴听说,即刻打发喜来到谭村家里,取丫头美兰来。过了一日,果然取到,贵兴便叫且送到简勒先寓处住下,宗孔便天天出来 寻张凤。谁知张凤捱了八十板子,两腿疼痛,将息在天和行里,不能出门。一连过了六七天,方才起床,就到街上散步。早被宗孔看见,一把拉住,便遭:“阿凤 哥!你一向好么?”张凤抬头看见宗孔,心中暗暗诧异道:“他来找我做甚么呢?”随口答道:“不破不烂,也不见有甚么好!”宗孔道:“我有一句话,和你商 量, 在这当街说话不便, 请借一步。”说着拉了便走。张凤心中暗想道:“这又是甚么事?莫非凌贵兴因我证了他,叫这个人来谋杀我么?在这省城里,耳目昭彰,我须不怕你,且跟你去, 探个虚实,也是好的。”想着就跟了宗孔走。转弯抹角,走到了一家门首,宗孔便让他进去。张凤昂然直入,内中已迎出一个人来,正是简勒先。三人分宾主坐下, 勒先便乱嚷:“茶来,茶来!”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打扮得十分妖冶,扭扭捏捏的,出来送了一碗茶到张凤跟前。张凤举起一只冷眼,只瞧得一瞧,那丫头也 送了张风一眼,就扭扭捏捏的退了进去。
宗孔道:“阿凤哥,你看这个大姐长得好么?”张凤道:“岂有此理!既然到了这里,这个人自然是简兄的 内眷,不然也是简兄的使女,你怎么就当面评质起来?”宗孔哈哈大笑道:“简兄,你取出刃”个来,给他看。”勒先听说,便走进去,不一会,搬出十个元宝来, 摆列在桌上。宗孔又在身上取出一个信封,在信封里面抽出一张字纸,也摆在桌上。对张凤说道:“阿凤哥,我对你说,此刻梁天来和我家侄老爷结下冤仇,打起官 司来,这件事人人都知道,是与你不相干的,你却甘心同天来做证,这是何苦!想来你的意思,不过要等天来的官司赢了,多少要他谢点礼罢了。不知天来这个官 司,万万不会赢的,你的谢礼,几时可以拿得到手?所以我同你想,你不如早早脱了身,不来管这个闲账,我侄老爷也可以栽培你。哪,哪,哪!你看这十个元宝, 是五百两银子。还有这一张,是这里东街上的一张房契,这房子说大不大,也有三间两廊,后头一个大天井。方才和你送茶的,就是我侄老爷的丫头,今年十八岁, 相貌是你看见过的了,只要你答应一声,再也不去与天来作证,这些东西,都是你的。你马上是钱也有了,房子也有了,老婆也有了。你自己想想,打定了主意。” 张凤冷笑道:“多承你家的侄老爷好意,只可惜我张凤没有福气,向来不知道甚么是女色风流。露宿风餐的惯了,也用不着房子。叫化也可以吃得饱,银子更是没 用。你家侄老爷的金银,只好去买那些贪官污吏,却买不动我这个叫化子!”说罢起身,一路冷笑着走了。
走回天和行,只见施智伯恰好在那里,催 天来进禀。张凤便把遇见宗孔一节告知,且说且笑。智伯跌足道:“张义士,你这可差了!为甚不假意应允了他,领了他来,明日连这个赃证,一齐到府里去告发 呢?”张凤道:“先生话是不错,只恨张凤生平不会说假话!”梁天来道:“我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事,本来不干张兄的事,事前多承关照,已是感激不尽了。 因为和我作证,前天又白受了八十板官刑,好生叫我不安。此时何不就莫管我这件事,受了他的谢,以后倒可以过个安乐日子了。”张凤道:“我若是肯贪这种便 宜,也不至于叫化了!”三人议论了一回,智伯别去。
过了一天,天来就到广州府衙门里去递了呈词,叵耐凌贵兴神通广大,早又有人送信给他去 了。这个人姓陈,名邦禄,是府衙里的一名书办,向来和爵兴相好,自从起了这件事,爵兴早就和他说过,又夸说贵兴如何疏财仗义,邦禄听在耳里,记在心上。这 天看见天来的呈词,告的是“财神摆布,巧织瞒详,八命冤沉,号天伸雪……”中间还牵涉着番禹县,好不厉害!便忙忙的来寻爵兴,告知此事。爵兴便引他见了贵 兴,大家商量如何设法。邦禄道:“现在本府最倚重的是一个鲍师爷,真是言听计从,若得这个人应允了,哪怕天大的事,都不要紧。只是一层,向来不曾听见他受 过人家关节,等我且去试探试探,再作商量。”爵兴道:“陈兄!怎么便这般老实!大凡受其节的,几曾见过明目张胆,胡乱被人家知道?只托你用心去斡旋,我等 在这里静听佳声,事后重重相谢便了。”邦禄辞了出去。
不一日,就来回信,说这件事很是难办,这位鲍师爷,确是向来不受关节的,并且生平没有 嗜好。我此刻已经又托了人去体察动静,见机行事了。爵兴道:“只是要费心从速,恐怕被他批死了,就要多费手脚了!”邦禄又辞了去,过了一天,又来说道: “天幸有了个机会了!鲍师爷新近娶了一个姨太太,这位姨太太,看上了一副珍珠手钏,一定要买,那价钱可要一万银子,鲍师爷却只有四千,还缺六千买不成功, 打算要退还了。此刻要是有六千银子,代他还了钏价,只怕还可以商量。”贵兴忙道:“这个容易。”即刻打了一张票子,交给邦禄道:“费心代为关说,再当重 谢。”邦禄便辞了贵兴,一径来寻鲍师爷。可巧鲍师爷拿着那手钡来玩弄,正要拿去退还。邦禄道:“师爷,这手钏买定了么?”鲍师爷道:“没有呢,东西是好 的,可惜我一时手边没有钱。”邦禄道:“在旁处调动了来,也买了。”鲍师爷道:“一时那里去调动呢?”邦禄递过那六千的银票道:“这个不够了么?”鲍师爷 惊道:“这是哪里来的?”邦禄道:“师爷只管用去,何必要问哪里来的呢?”鲍师爷道:“这必是你有甚么要见教。”邦禄就把来意告知。鲍师爷道:“我没有见 过这状子,等我看过,办得到办不到再说,这票子你先带了回去吧。”邦禄道:“不必。我也知道师爷一向是公事公办的,这件事明知凌贵兴是受了诬告,才敢来 说,……”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恰好那卖手钏的珠宝客人来了。鲍师爷看看那手钏,又想起了姨太太,不由的就把那票子,凑了自己的四千,交了给他。邦禄看见, 早闪了一闪,躲出去了。
鲍师爷送了珠宝客人,回头不见了邦禄,就顺着脚走到签押房,只见本府刘太守,正在那里写字。见了鲍师爷,便放下了笔 道:“老夫子来的正好,请看这张呈子。”鲍师爷接过一看,正是梁天来的状子。看罢了又问道:“县里可曾详到么?太守道:“到了。”就取出给鲍师爷看。鲍师 爷看完了详文案卷,暗想这件事好不糊涂,那番禹县虽然断定了天来是诬告,但是贼众行劫,烟杀七尸八命,是一个重案,何以单单申饬了梁天来,却没有另行缉盗 的下文呢?这件事一定有点蹊跷。方才陈邦禄的话,未必靠得住。可恨那六千两银子,已经付了出去,无从呕还他了,此刻怎么办呢?不觉心下一阵发急起来,打不 出个主意。刘太守问道:“老夫子看完了么?你向来料事极明,这个案看来谁虚谁实呢?”鲍师爷因为没了主意,回答不出,因道:“太尊看来怎样呢?”
未知刘太守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刘太守误听一席活 焦按察故沉九命冤
却说鲍师爷一时回答刘太守不来,因反问道:“太尊看来是怎么样呢?”太守道:“这可难说,我想梁天来一个平民,如果不是受了奇冤,哪里便敢来府上控?并且 连黄令也牵涉在内,我看来这'财神摆布’这句话是不免的。这件事必要彻底根究起来才好,但是我近来病后,身体不曾复元,精神总是恍惚,恐怕误会了意,没有 敢批出去。”鲍师爷此时暗想,六千银子,生米已经成了熟饭,若是袖手不理,又无从呕出来还他,我虽然向来不受请托,此次不免从权做一道吧。因说道:“若是 梁天来所告的是实情,这凌贵兴自然罪情重大。但看那诉词,为的不过是三千两钱债,无论还与不还,何至结这个大怨毒?当夜幸而粱天来父子兄弟不在家,不然, 还有个灭门之惨呢。平心而论,凌贵兴这个人,我虽然不知他的底细,然而究竟是个纳监读书的,同梁天来又是姑表至亲,纵然有甚怨恨,也不至于下这种毒手。而 且见证的又是一个叫化子,这里头不无可疑之处,还请太尊三思!”刘太守拍着桌子道:“是呀!我却见不到这个,单是弄个流丐来做证人,先就靠不住了,幸得老 夫子明见,提醒了我,不然,又要弄出那年武林的故事来了。”
原来这刘太守当初曾做过一任浙江仁和县,为了一个案子,不听鲍师爷的说话,断错 了,被人家上控,弄得几乎参官,好容易打点好了,已是费了好几万银子。从此之后,刘太守听从鲍师爷的活,比圣旨还厉害,说一句,从一句,再没有违拗的。鲍 师爷也是个正直的人,尽心辅佐,从来不受人家请托,偏是遇了今番这个重案,却是他破戒的第一遭。所以到了次日,刘太守升堂,贵兴递了诉词,就同在县里所递 的一般,不过当中添了一段,说:“张凤是个失业乞儿,曾在他家中行窃,被家人痛打一顿,因此挟嫌诬证……”云云。刘太守看罢,便叫天来贵兴都到案前道: “你两个是中表至亲,为何结讼?又且各执一词,一个说他欠宿债三千,一个说被他抱去花盆、桌椅、冈芋、田禾,这些事本府不曾亲见,也不能断说谁虚谁实。此 刻只算你们都是实的,彼此也可以相抵,不准只管缠讼了!至于盗动人命,自当另案办理。梁天来只准到县催请缉捕,不得再节外生枝。你们两造都同我具下结 来。”贵兴自是得意,天来不敢不从。刘太守喝叫提张凤上来,骂道:“你这流丐,不安本分,既经行窃,还敢挟嫌诬证!”喝令重打一百皮鞭,打得张凤血流满 地。刘大守已经转入内堂去了。
天来这一场委屈。更是难堪,只得具了个结,扶着张凤回去。智伯知道今日堂审,早就赶到天和行里听信,看见张凤 回来,十分狼狈,不觉大怒道:“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怎容得这班贪官污吏,这等横行!梁兄,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臬台衙门告去,再告不准时,便 到抚台衙门去告,总要伸了冤方才歇手,仗着我施智伯这枝笔,呈词一节,你只管放心,只等张义士将息好了,就去告!”天来再三作谢。智伯辞了出来,顺便在纸 店里买个白禀,带了回去。
也是事有凑巧,恰好被喜来遇见了,回到三德号,就告诉贵兴:“方才在第八甫走过,看见一个人从天和行出来,买了一个白禀,不知天来又要到哪里去告了。”爵兴道:“这不必说,一定是要到臬衙上控了,我们倒不可不预备他……”
正 说话间,恰好林大有来到,大家说起这事。大有道:“叵耐张凤那厮,甘心同他做证,送他钱银妻子,都不肯要,只好设法弄死了他。天来没了证人,就要软了一 半,那就不怕他了。”贵兴道:“但是有甚么善法,能使得他死呢?”大有低头想了一想道:“前头一班伙计当中,有个黎阿二,自从得了大爷谢钱之后,来到省 城,输个精光,此刻还住在我烟馆里,没有事情可做。”贵兴道:“这就再出些钱,叫他去刺杀张凤。”大有抢着道,“不好,不好!万一刺他不成,或是刺成了, 被官捉住,那时又多生枝节了。我有一个法子,当堂杀死他,不要抵命的。”贵兴道:“这更好了!不知可有甚妙法?”大有道;“只要花几个钱,在臬台衙门差役 里打点设法,叫阿二充了差役,最好是当了个夹棍手。天来不去告就罢了,若是去告时,大爷一面打点里面的事,到得提审时,只要上头说一声夹,这里便把他夹死 了,岂不干净!”爵兴拍手道:“妙极,妙极!此计正合我意。”贵兴道:“那么就烦林兄去办,要多少使费,只管到这里来支取就是了。”大有领命辞去。
这 里贵兴便时刻留心亥打听,又要爵兴设法,到里面打点。爵兴道:“此刻天来告不告,还没有知道,何苦先去惊动他!等打听得实在了,我自有法子,里面我虽然没 有认得的人,却还有个商量的去处。我的亲家李辉国,同里面有往来,尽可以说得活动的,贤侄不必心焦。”贵兴向来佩服爵兴,说他料事如神,听见他这样说,自 然依了。
过得两天,黎阿二亲自来说,已经设法投到臭台衙门皂班里去,特来通知。贵兴大喜道:“这好极了!你回去先同我在各伙计处打点,万一 天来告到,只要能把张凤夹死,我这里肯出五百银子,听凭你们各伙计去分。”黎阿二答应去了。只看爵兴从外面走来道:“好梁天来,果然告了!”贵兴忙道: “快请表叔去打点!”爵兴道:“且不要性急,你先看了他的呈词,我已设法抄在这里了。”贵兴接来看时,大意还是同府里告的一般,那领起的两句,却换做: “告为坑杀七尸八命,台宪受贿沉冤,干证惨受非刑,号天究救事,”未后又牵涉着广州府。贵兴看罢道:“此刻应该怎样打点?请表叔快出主意。”爵兴道:“你 快兑二万银子给我,多派几个人,分缠在身上,跟我即刻到佛山去走一遭。”贵兴道:“衙门现在省城,怎么倒要到佛山去?”爵兴道:“我亲家在佛山呢!”贵兴 道:“兑银子太重了,还是票子罢。”爵兴道:“也好。只是票于也要散碎的,或一千,或五百,那几十的更要多打几张。这回恐怕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到呢。”贵 兴依言,便叫三德号的管事,去打了来。爵兴不敢停留,即刻动身去了。
这里凌贵兴眼巴巴的望他回来,谁知等到第三天,依然没有影响。贵兴急的 如坐针毡一般,心中七上八落,跳个不住。直到第四天,方见爵兴回来,说道:“快点预备到堂,一切都铺排好了。”贵兴道:“表叔怎么直到今天才来?”爵兴 道:“哪里的话?我前天就来了,不过跟着李舍亲去打点,不曾分身回来。直到昨日,方才妥当……”说犹未了,只见传审的差役已到。贵兴便穿了他监生的衣顶到 堂。
按察焦公,提两造到案前细审,两造的口供,仍是同在府县里一样,问不出个道理来。焦按司教且退下,又提张凤来问。张风道:“小人同凌贵 兴无怨无仇,倘不是亲见亲闻,怎敢便来做证!”焦按司听了,默默无言。且取贵兴的诉词来看,翻来复去,看了几遍,忽然大怒,拍案道:“张凤!你在府县里供 的是隔窗听得,方才又说是亲见亲闻。本司且问你,亲见些甚么来!讲!”两旁差役,一叠连声喝叫“讲呀!讲,讲!”张凤方才“亲见亲闻”这句活,本是顺口说 出来,此刻被这一问,不觉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焦按司大怒道:“本司所到之处,政简刑清,怎容得你这流丐,挺身插讼!到底你受了甚么人 主使!快讲!”两旁差役,又一叠连声喝叫“讲!”张凤道:“委实没有人主使,是小人亲耳听见的!”焦按司喝道:“看你这鹰头鼠眼,必非善类,不动大刑,你 如何肯供!”说罢,又喝一声夹起来。左右差役,一齐动手,把张凤牵翻在地,上了夹棍,将麻绳收了一收。张凤大叫道:“冤枉呀!青天大人!冤枉呀!”焦按司 喝一声收,左右又收了一收。张凤大哭起来,禁不得这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受了贵兴的五百赃银,黎阿二又杂在里面,巴不得马上送了他的性命,好去取银,捉住 绳头,狠命的收。只夹得张凤眼中火光迸裂,耳内雷鼓乱呜,从脚箍拐上,一直痛上心脾。天来看见,不由的心胆皆裂,对着张凤道:“张大哥!你随便甚么,胡乱 招了吧!”张凤摇头道:“夹死我也不!……”众差役恐怕他真个胡乱供了,松了夹棍,夹他不死,不好向贵兴要钱,所以听见天来对他说这句话,格外用力的一 收。可怜张凤回答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得完,便大叫一声,大小便一齐迸出,死在夹棍之下。众差役故意低头把他细细的一看,方才禀道:“张凤夹晕了!”焦按司 道:“喷醒他再问。”说罢起身退堂。
众差役恐怕他还活转来,看见本官退堂去了,且不松那夹棍故意提起来,往地下一掼道:“认真的死了么?” 看看不见动静,黎阿二又过来踢了一脚道:“哙!”又低头一看道:“咦!果然晕了!怎么这般柔脆?伙计们快来松了他!”登时七手八脚,把张凤松了,有两个还 故意的含着冷水,对着死张凤面上乱喷,天来看着,心里痛的哭不出来,早已呆了。黎阿二过来,推他一把道:“哙!这个人是你带来的,快叫人抬回去,医好了, 下堂还要带来听审呢。”众差役一哄的早散了。
不知这死张凤的尸首,放在臬台大堂上,如何收拾?且听下回分说。
第二十四回 施智伯发议天和行 凌贵兴夜宿巡抚衙
且说梁天来当下痛定一番,只得雇人把张风尸首,抬到天和行里,备棺盛殓。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悲苦,不觉生起病来。恰好儿子养福,从谭村来到,服侍了几天, 请了一个医生来诊治。这医生姓程,表字万里,同天来是总角之交,年轻的时候,又同在一处学习管弦歌唱。后来大家都有了年纪,各营生业。天来时时要到南雄, 后来又开了糖行。那程万里是个医学世家,他有了家传,便行起医来,又在第六甫开了一家永济堂药店。白从天来遭了这场横祸,他也时常来探问。此时知道天来有 病,自然用心医治,又劝他不要悲哀,大冤终有伸雪之日。
天来一连服了几天的药,方才略略痊愈,只是不便出门,叫人去请了何杰臣、施智伯同来 商量。杰臣是没有甚主意的。智伯道:“我听得焦按察审那一堂,便夹死了张义土,我是一气一个死。到这里来探望过梁兄一次,因为听见说病了,不便进来打搅。 依我的意思,再到抚院里去告他一告,务必要伸这个冤。起先是七尸八命,此刻是八尸九命了!”天来叹道:“话是这等说,只是前天小儿来了,传来家母的话,叫 我不要再告了。闻得凌贵兴为了这件事,撒开手的用钱,已经用出去好几万了,我们怎么敌得他过?此刻世界上只要有钱,谁还讲理呢!这是家母的话,我也再三想 过,俗语说的好,'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自从遭了这件事,虽然承先生的情,不取我的润笔,然而舍间一日之间,要殡殓七个人,加之各衙门的打 点,我虽然不及贵兴用的撒泼,然而已经用的不少了,近来竟然觉着有点拮据了,昨天敝行要出一票货,要用一千五百两银子,也不知费了多少事,才调拨过来。照 这样说,我同贵兴真是卵石不敌。话虽如此,我这九条人命,总不能白白的送给他。所以我左想右想,成了个病,幸得托福痊愈了,今日特请先生来商量,或者从此 改个法子,只管去催县里缉捕强盗,等捉着强盗时,强盗去供出他,他自然没得好推赖了,不知这个法子行不行?”智伯道:“已经过了三个衙门,此刻忽然放下, 岂不是前功尽弃?万一捉着了强盗,那强盗不肯供出他,那又为之奈何?何况强盗未见得就捉得着呢?从来说:'擒贼擒王’,若不先告倒了贵兴,我敢说一句,这 个案断不会有破获的日子。”杰臣道:“依先生这个说法,还到哪里去告他呢?”智伯道:“自然到抚院里告。”杰臣摇头道:“不行,不行!我闻得凌贵兴向来认 得一个萧抚院的表弟,这个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单知道他姓李。他们两个人十分要好。自从闹了这件事之后,他们又格外的亲热起来。大约他两个各有所图。贵兴是 要结交他,做个奥援,以备缓急。姓李的是知道贵兴是个富户,要想从中刮他几个,又听说这个姓李的,还在萧中丞跟前,力荐贵兴的才学,萧中丞要了贵兴的文字 看过,也十分欣喜。姓李的就从中撮合,叫萧中丞收他做个门生。贵兴就拿了一挂伽楠朝珠,一座珊瑚顶子,还有两样甚么东西,做了贽见,送过门生帖子。我家用 的小厮,和他家喜来认得,所以知道这个底细。你想告得他动么?”智伯道:“不管告得动告不动,且告他一告再说。况且这位萧中丞的官声甚好,或者他不肯袒护 门生,也未可知。万一真个告不动时,却再商量。我的意思便是这样,不知梁兄以为如何?”
天来叹了一口气,默默无言。智伯道:“不是我一定要 唆你们两家的讼,况且梁兄的老太太,又教训了,说不要再告,我们朋友,又是初交,何必多嘴?不过为的是死者沉冤莫雪,所以代抱不平罢了。”杰臣沉吟道: “莫非这件事错疑了贵兴么?到底不曾拿到他的真凭实据……”智伯道:“何兄,你太小心了,梁凌两姓,本来是亲戚,张凤何必强来做证?这不是凭据么?况且他 是事前先来报信的,不是事后才说出来的,还不真实么?两家既是亲戚,如果告错了他,凌家早就有人出来理论了,何以寂寂无闻呢?兼且贵兴也理直气壮,可以到 堂伸诉,何必又捏出甚么借票来搪塞呢?又何必广行贿赂呢?有了这许多,还说没有真凭实据,那除非是要贵兴自首,才算得凭据了!”天来听了,决然道:“我就 一定往抚院里去再告他一纸,还求先生费心。”智伯在袖中取出一个白禀道:“我早就写定了。”天来接来一看,领起的是:“告为屠证沉冤,坑生灭死,千金易 捏,九命难伸,鬼泣神悲,叩求超生雪死事。”因说道:“我明日就送去,从此我立定一个主意,哪怕告到天上去,也要伸了这个冤,方才歇手!”当下大家又谈了 一会方散。
到了次日,天来带了呈词,走到抚院里,盖戳呈递,谁知盖戳房,看见他的呈子,连臬台都告在里面,吓得把舌头吐了出来,几乎缩不回 去,不肯盖戳。天来没了主意,忙忙去寻着智伯,告知缘故。智伯道:“这个小事,后天便是初一,抚院要出来拈香,你去拦舆递投便了!”天来依言,捱到初一, 起个五更,走到关帝庙旁边伏定。等萧抚院来拈过香,上轿要行的时候,他便抢步过来,左手捧着呈词,右手扳着轿杠,双膝跪下,口中大呼冤枉,轿旁的戈什哈, 登时把天来按住,两边拈香班的文武官员,也吃了一惊。内中还有个番禺县,认得是梁天来,更吓的心中乱跳,暗想到:“今番坑了我了!”刘太守焦按察也觉得心 里不安,当下戈什哈在天来手中,取过呈词,递到轿里,萧中丞看了,便叠起来,放在袖子里。旁边戈什哈便把天来推过一旁,镗镗镗几声锣响,萧中丞去了。这里 文武百官,也都纷纷散去。
天来虽然拦舆递了呈词,却是惘惘然犹如做梦一般,又不见萧中丞发落一句半句话,正不知是甚么缘故。怔了半晌,看看 那文武各官,也有打道的,也有坐轿的,也有走路的,纷纷都散了,他还在那里出神。暗想这个呈子,递的准不准呢?好叫我难解!只得冉去见智伯,把以上情形告 诉了他。智伯道:“好了,这是告准了!梁兄,你回去静听好消息吧。”天来不胜欢喜,以为此仇一定可报,凌贵兴指日可擒了。
谁知凌贵兴自从设 法夹死张凤之后,也以为从此去了一个大患,如果天来再要上控,只可控到抚院里,抚院是素有照应的,自然更不怕他,何况没了证人,他也未必敢再告了。因此带 了爵兴、宗孔径回谭村。仍旧招了林大有、凌美闲……一班人,在裕耕堂中,大排筵席,互相称贺。一连吃了几天的酒,好不快活。
这一天将近掌灯 时候,忽见三德号的一个伙计跑来,说抚台打发人到号里来请,不知有甚么要事,特来通报。贵兴听了,正在狐疑。不一会,只见一个抚台的旗牌走来道:“凌老 爷!大人有请,务必今日赶上省去,已经留下南门,专等凌老爷了。”贵兴心下疑惑,问道:“可知道有甚么事?”旗牌道:“不知!”贵兴只得答应了,又给了旗 牌的茶资,同爵兴商量。爵兴道:“贤侄只管去,若等到明日午刻不见贤侄回来,我便赶到省里去就是了。”贵兴道:“不知可是讼事?”爵兴道:“就是讼事,也 不要紧,里面尽有人照应,不过当面时,贤侄要随机应变就是了。”贵兴无奈,带了喜来,一径叫船到省城去。
入得城时,已是交过二鼓,贵兴向抚 院行去,走到辕门,劈头遇见李丰。这李丰便是萧抚院的表弟,贵兴一向结识他的,当下李丰见了贵兴,便一把拉住,往自家房里去。贵兴道:“且慢一慢,师帅请 我呢。”李丰道:“且慢一慢见,我有活讲。”拉着一直走到李丰房里,李丰道,“你这件事闹的好大,今天出去拈香,梁天来拦舆告了一状,那枝刀笔,委实厉 害,把焦臬台也攀倒在内,咬定说他屠证沉冤。他回来了,气的要死,把我狠狠的埋怨了一顿,马上就要行牌府县,亲自提审。亏得我再三分辩,说这是一面之词, 不如传了凌某人来,当面问问他,留他一点面子。说了再三再四,方才应允。才打发人到你号里去请,恰好你又不在,只得再打发人赶到你府上去。他此刻气的肝气 大发,躺在床上,你且不要进去撩动他的怒气。去请你的那个旗牌,我已经知会过他,叫他只说你生病在家里,你更不必进去了。今夜且住在我处,大家商量一个长 策吧。”贵兴听得,目定口呆,手脚冰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李丰又安慰了他许多话,又告诉他,这衙门里某师爷欢喜甚么东西,某师爷欢喜甚么东西,叫他一一预 备送礼,又道:“但望他的肝气一时不得好,那就好商量了。”
这一夜,贵兴何曾合眼?到了天亮,便辞了李丰,出了抚署,回到三德号。一连打发 了三次人,去请爵兴,好容易巴到午刻,爵兴来了。贵兴便同婴儿得了乳母一般,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向他讨主意。爵兴道:“此刻且打算送礼进去再说,不知李 丰昨日说该送的礼物,你可都记得么?”贵兴道:“开的有个单子在这里。”说罢,递给爵兴。爵兴看过,便道:“这些东西是家里有的,就不必买,没有的赶紧买 起来。”一时间起了忙头,分头备办礼物。到了次日,交托李丰,代为致送。可巧萧抚院这肝气病,一时不肯就好,一切公事,由得各位师爷以及李丰,上下其手。 过得几日,辕门外挂出一张批来,只把梁天来气了一个死而复活。
不知怎样批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折毛锥智伯辞阳世 听重谣制台察冤情
却说梁天来自从拦舆递禀之后,虽然领教过智伯,知道萧中丞已经准了,却又连日不见动静,心中未免旁惶,不住的前去打听,哪里有个消息?不觉烦闷。
这 一天又去探望,只见辕门外面,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梁天来批”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两行小字,连忙看时,写道:“尔天来不遵官判,屡次越控,更胆敢告官 告吏,真乃刁笔健讼,该打死!该打死!”天来满肚的希望,看了这两行字,犹如跌在冰窖里一般,冷的通身都麻木了。只得再来寻访智伯。入得门时,只见座上先 有一个和尚,天来见有人在那里,不便提起。智伯指与天来道:“这位是海幢寺高僧,法号东莱,”天来便与相见。智伯又问起今日有无消息,天来见问,先流下泪 来,把那批语背诵了一遍。智伯听说,沉吟了半晌,道:“奇极了!既然收了呈词,为甚不提审,又不发府县,又不委个委员审问,单就这样一批呢?”东莱便问是 甚么事。智伯便把这事的前情后节,略略说了一遍。东莱道:“萧抚院是个极明白的人,断不至于这样。他与其这样一批,不如当日拦舆的时候,把原禀掷还了,何 必多此一举呢?这里一定有个缘故,莫非是左右做的弊么?何不再进一禀呢?”智伯道:“和尚高见不差!除此之外,也再无他法了。”又想了一想道:“不好!他 这个批,批的死了,怎样领起呢?”东莱向智伯取过以前各呈词的底稿,看了一遍道:“这个容易!今番只把九命沉冤的事,略略带上一句,词中却顶他的批就是 了。”智伯道:“我也知道如此,只是领起的两句……”东莱笑道:“智伯今天也不智了!何不说'情愿该打死,该打死,不愿含冤屈死’呢?”智伯恍然大悟。当 下东莱辞去,智伯就依了这个意思,写了一纸,交给天来去递。
过了几天,巡院辕门外,又挂了批出来,只批了八个字,是“业经查案,毋许多 读。”天来又去告诉了智伯。智伯又代写了一纸,领起的是“告为密云无雨,不得不渎事。”递了进去,过了十多夭,却同泥牛入海一般,永无消息。天来只得到里 面去打听,也不知费了多少周折,陪了多少小心,方才打听得,未后这张禀拿上去,并不曾批,仍旧发了出来。交代说,将原禀掷还。天来听了,如冷水浇背一般, 退了出来,去见智伯,只气得智伯双眼昏花,一言不发。天来看见此情形,不好多说。只见智伯忽然取过所用的一枝笔来,用力一拗,折成两段,哇的一声,就吐出 一口血来,天来连忙劝道:“这是弟的命运,合当含冤受屈,先生何必动气?”智伯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能代八命伸冤,又累了张凤,回想从前所学的刑律,全归 无用。都是我误了粱兄的大事!”说着,又连吐了几口鲜血,一个头晕,便坐不住,天来扶他到床前睡下。智伯道:“梁兄,你前天遇见的东莱和尚,他本来是两榜 出身,同现任的两广总督孔大人同年,在刑部里当过十多年差,前几年看破了世情,就削发为僧,飞锡到我们广东来,现在海幢寺。他向日同我往来,都是讨论些刑 律的事。为人甚是义气,我死之后,……”天来忙道:“先生何苦说到这话!这都是我累的先生,过费心血了!”智伯道:“你听我说,我死之后,你可去求他设个 法,他一定可以同你伸冤的,你的冤能够伸了,我也死而无憾了!”天来听了,又是感激,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坐了一会,就辞了出去,到永济堂去请程万里,叫 他去看智伯,然后自己回行里去。
不一会,只见程万里走来道,“智伯已经六脉俱沉,恐怕不能望好了。”天来听得,格外惆怅。过得一日,人报智伯死了。天来不免去吊奠一番,送了三百两奠仪。自念帮手的两个,一个夹死了,一个吐血死了,从此之后,要望报仇雪恨,更没相助的人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放声大哭。
这 一日兄弟君来从谭村未省,天来因为许久不曾回家,思念母亲,便将各事交代君来料理,自己叫船回谭村而去。母子久别,自有一番说话,不必多提。说起那九命沉 冤,不免相对痛哭。凌氏便道:“这件事都是我们家运不好,看来这一重公案是无处可告的了。你看张凤做了见证,被夹死了,这还说是那些狗官贪赃枉法,做出来 的。那施智伯呢,不过代你写状子,也害得他吐血死了,可见得我们是个不祥之家,你是个不祥之人。你以后也不必痴心妄想,要报甚么仇了,不要又去带累别 人。”
天来听罢,默默无言。在家盘桓了几曰,便辞了母亲,要到省城去。走到河边叫船时,忽然想起智伯临终,说是东莱和尚,人极义气,可以求他,我今何不先到海幢寺走一遭,碰碰机会看呢?想罢,就叫了一只小船,摇向河南去,直入海幢寺,寻着了东莱和尚。
原 来东莱和尚,正是这寺里的知客。海幢寺是广东的一个极大丛林,官场中人,也往往去随喜。广东人的口音,同外省人是对答不来的。那一年东莱飞锡到了这里,那 方丈老和尚,见他是个外省人,一口好官话,就留住他,屈他做个知客。当下天来见了他,述了智伯临终地话。东莱说道:“我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原没 甚不可以帮忙的。但是代人做事,要做到妥当,就是俗语说的'有心送佛,要送到西天。’你如果一定要伸冤时,可住在这里,等几天,我才好同你想法子。”天来 大喜拜谢,便问有甚好法子。东莱道:“法子你莫问,以后但有人问你时,你便说'因为含冤负屈,无处可伸,要到这里出家。’无论甚么人问你,你都照这样说, 我便代你设法。”天来一一答应了。便写了个信,托人带到省城,交与君来,说明在海幢寺暂住几天,行中各事,仍叫他料理。又叫他速把自从县里起,至抚院上的 呈词批语,抄了送来,自己便安心乐意,在寺里住下,却住了七八天,不见东莱有甚消息。不觉心中纳闷。再去问东莱,东莱道:“就在这几天里头,总督孔大人要 到这里来的,那时我教你当面告状。并且状词我也同你写好了,这一回包你就伸了冤,你且安心住下。”天来听说,又安心住了几天。
这一天孔大人 果然到了。原来这位两广总督孔大鹏,山东人氏,居官清正。因为东莱在俗的时候,是个同年,时常到海幢寺上拜望他。这一道因为到河南去稽查盐政,顺路又去拜 望东莱。东莱便让到方丈里献茶,又叫预备斋筵,款待素酒。两人把酒论心,只谈些风月之事,梁天来的冤情,却一字不提起,天来在外面。不住的探头探脑去打 听,不觉暗暗心急,巴不得闯了进去,大声呼冤。只见一个小和尚不过十二三岁, 笑嘻嘻的嘴里唱着山歌进去, 走到廊下,便高声的唱了一句道:“广州城里没清官!”东莱喝道:“有贵客在这里,快走出去!”孔制台听了道:“和尚,且慢!他嘴里唱的甚么'广州城里没清 官’,我倒要问他一问。”东莱道:“这是外面小孩子们胡诌的,问他甚么!”孔制台道:“这正是童谣,他唱的又关乎我们的官声,怎么不问?”东莱便叫那小和 尚过来,教他见过孔制台,孔制台就在席上,抓了点水果给他。问道:“你方才的歌,没有唱完,你再唱给我听听吧,”那小和尚便唱道:
“广州城里没清官,上要金银下要钱;有钱就可无王法,海底沉埋九命冤!”
孔 制台道:“这个歌儿,是哪个教你的?”小和尚道:“我听见人家的小孩子唱, 学会的。 ”孔制台道:“是新近有人唱的,还是向来有人唱的?”小和尚道“这可不知道,我是这几天才学会的。”孔制台不觉纳闷道:“什么九命冤?怎的我没有知道?” 东莱故意假作谅异道:“这个案,大人都没有闻过么?”孔制台道:“我哪里知道有甚么案?这等说,和尚想是知道的了。”东莱道:“我只略知梗慨,因为前两 天,有个甚么梁天来,到达里说是被凌贵兴抄杀了七尸八命,后来打官司,又夹死了见证张凤。在省里大小衙门,没有一处不告到,却都告不准,因此灰了心,来这 里求我剃度出家,所以我略知一二,却不知他未曾告到大人那里。”孔制台道:“这样说,那人现在这里么?”东莱道:“在这里。”孔制台道:“可叫他来,我亲 自问他……”
一语未毕,东莱还没有答应,早见天来直闯进来,对着孔制台跪下,痛哭起来。东莱道:“大人问你话,你不要哭,有甚冤枉,快告上 去!”梁天未勉强收住泪,逐一诉说了一遍,又把所抄的呈词批语呈上。孔制台看完了一宗,问一番话,天来逐一对答。孔制合道:“你且回去,补个呈词,送到我 衙门里去,听候传审,本部堂同你伸冤!”天来叩头谢过。东莱道:“不必补甚呈词,老僧已经代他写好了。”说罢, 在衣袖里取出一纸, 递将过来。孔制台叫天来且退出去,方才对东莱道:“和尚,你今日为甚做这圈套来捉弄我?”东莱笑道:“我做甚圈套来?”孔制台道:“那小和尚的歌,怕不是 你编的,要他唱着来引我问话。”东莱道:“此中有个缘故,诺大一个广州城,难道真个没有一个廉明的官么?别人我不知,一个刘太尊,一个萧中丞,我知道他向 来是廉明得很的,何以这件事,就这样胡涂起来?我也曾细细问过当日审问的情形,想去一定是瞒了本官,左右的人作弊的,所以天来求我代他誊词,我不就答应, 必要等大人到了这里,等他当面来告,为的是恐怕递到衙门,就有许多人上下其手。就让大人十分精明,也有查察他们不到的地方呀。”孔制台改容谢道:“和尚这 番用心,非但替小民伸冤,并且顾全我的官声,可敬之至!可感之至!”说罢,辞了和尚回去,天来也谢过东莱,赶回省城。
不知此案是否即由孔制台讯结?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杨巡捕勇擒大有 孔制台夜审喜来
却说天来回到省城,将一切事情,告诉了君来,兄弟两个,暗暗欢喜。从此只留心打听消息,安排候审。
孔制台回到衙门,马上拔了一枝令箭,委了本辕武巡捕杨福,带同千总苏安,率领刀牌手,飞速到谭村去拿人。交代说:“到了凌家,不论老少上下,是男子一概拿来,不许遗漏一名!”扬苏二人领命,不敢怠漫,即刻上了快艇,如飞而去。
这 里凌贵兴因为抚院里的官司已妥,满心欢喜,邀了一众强徒,同来谭村,在裕耕堂中,大排筵席庆贺,还乐得不够,又叫了一班戏,来家演唱。此时人人在座,只有 简勒先,因为肇庆帮有信来说,私盐近来易于得手,就往肇庆仍旧干他的勾当去了。还有尤阿美、熊阿七两个,不知又到哪里去盗窃,未曾来得。其余一众强徒,都 在那里欢呼畅饮。
到了掌灯时候,一个个都有了酒意了,忽看见喜来没命的跳了进来,口中说不出话,拿手向外面乱指。林大有最为机警,一见这个 神情,知道事情不妙,推开酒席,走到天井,恰好倚着一根杠棒,顺手拿过来,在地上一点,借势跳起,一松手,丢了杠棒,早跳到二门头上,又双手按住门头,一 翻身做个“蜻蜓点水”势,把双脚倒竖起来,勾住檐瓦,再一松手,倒翻一个筋斗,早到屋顶上,伏在檐边,观看动静。一众强徒,当时都吓的目定口呆。区爵兴忙 问道:“到底是甚么事?快说呀。”喜来道:“官……官兵!……”说声未了,只见一个武官,带领着二十多个刀牌手,直闯进来。爵兴情知不是路,连忙走入后 面,要开后门门逃走。谁知开出门时,当面站着一个戴白石顶子的,说声“哪里去!”一手拿下,喝叫刀牌手绑了,仍旧叫人守了后门,把爵兴带到前面来。只见众 刀牌手,把众强徒一个对一个的,都绑起来了。贵兴却是面如土色,跪在地下叩头,嘴里只说:“求大老爷饶命!”爵兴喝道,“蠢奴才!万事当官去讲,你对他叩 甚么头!”又冷笑道:“也不知是甚么事,这里影子也不知道,也不给人家公事看,就这样胡里胡涂的来拿人!”说声未绝,苏安飞起一掌,照脸打去,喝道:“瞎 眼贼!你不看见令箭么?”爵兴回眼一看,果然见杨福手里拿着一枝令箭,心中暗想道:“今番要死了!怎么动起令箭来?但不知是抚院那里始终瞒不紧呢? 还是天来又到督署去上控呢? ”因改了笑容道:“方才不知两位尊官,多有得罪。不知两位是奉了哪个衙门差委的,我们这里茶资还没有奉送。”贵兴此时,已被绑了,听了这话,忙道:“是 呀,你们快点放了我,我到里面取些茶资奉送。”杨、苏两个,只是不理,一面指挥拿人,一面叫到里面去搜,是男子一概捉了来。只见一个刀牌手,绑着一个人, 从书房里出来,笑道:“几乎叫他躲过,他躲到烟榻底下,我低下头去一看,那榻底是黑漆的,原看不见他,他却叫起'大王饶命来’。他自己便是强盗,却当我们 是强盗呢!”贵兴看时,却是宗孔,闹的满面灰尘,一头蛛网。杨福便教再搜,是那看不见的地方,拿刀去搠。一时里里外外,都搜遍了,一共拿了七十多人。原来 他们正在那里做戏,连戏子一并捉在里面,所以有这许多人。
当下收抬要走,忽然一个刀牌大叫道:“这是哪里来的东西,好臭呀!”杨福问是甚么 事。那刀牌又叫道,“呀!房顶上还有人呢!”说声未绝,杨福早已撩起长衣,一跳上屋,果然见有一个人在那里逃走。原来正是林大有,他上屋之时,已是吃醉了 的人,伏在那里,被风一吹,那酒性泛了上来,忍不住便吐,恰好吐在那刀牌身上,因此败露了。杨福飞身上屋去捉时,他才立起要走,杨福已走近身边,大有着 慌,虚晃了一拳,杨福举手招架,招了个空,大有将身一闪,轻轻的一跳,已跳在三尺之外。杨福不敢怠慢,将身一纵,赶将过去。大有转身作一个“猛虎下山”之 势,劈脸扑来,要想杨福一闪,他好乘势翻个筋头,到杨福后面去。哪禁得杨福眼明手快,看见他扑来,连忙作一个“童子拜观音”之势,把身子一低,顺便伸出一 脚,在大有腿上轻轻的搠了一下。大有是个被酒的人,饶你十分武艺,终有点脚根浮动。被这一搠,不由倒栽葱的跌了下来。下面抬头看的人多,这一下恰好跌在众 人头上,不曾把他跌伤。一拥上前绑了,连夜解到省城。孔制台吩咐严行收管。
次日两司府县都来上辕,孔制台问起粱、凌一案,黄知县已吓得一言 不发。刘太守便道:“据卑府看来,这是挟嫌诬告的。”孔制台点了点头,也不多说。等众官退去,孔制台便开堂亲自审讯。先把三四十名戏子,叫他班主来具结释 放。又教提林大有上来,因为他登屋拒捕,先叫重重的打了三百大板,然后逐名审讯,也有略供一二的,也有全行抵赖的,孔制台也不过略略问了几句,就叫一个个 的都上了镣铐、隔别收禁。
到了晚上,却叫单带喜来一个。到花厅上去问,也不用差役,只带着一个贴身的家人伺候。孔制台和颜悦色地道:“你今 天在堂上,供的是凌贵兴用的家人,这话确么?”喜来供:“是。”问:“他用了你几年了?”供:“六七年了。”问:“杀人放火,是犯法的,你知道么?”供: “知道!”问:“要杀头的,你知道么?”供:“知道。”孔制台忽然变了颜色,把桌子一拍道:“你既然知道,为甚又知法犯法?快点从实供来!”喜来战兢兢 道:“小人没得供!”孔制台又道:“喜来,我看你年纪还轻,人又聪明,有心要出脱你的罪。本来你不过是他一个用人,不是同党,他出了工钱,用了你,你就不 能不听他使唤,都不千你的事。你若是好好的从实供了,我一定设法替你出脱。你如果执迷不悟,你们这一伙人',总有一个供出来的,那时我把你当他盗伙,凌迟 的凌迟,杀的杀,绞的绞,那时你可不要怨我!”喜来跪在地下,默默不言。旁边那家人便道:“你这小孩子,好没分晓!这是大人有心要出脱你的罪,你还不叩谢 呢!”喜来便叩了一个头。孔制台道:“我不是就这样就可以代你出脱,要你供呀!你情愿杀头,还是情愿活着?随你的便!”喜来哭道:“青天大人,当真的出脱 了小人,小人情愿实供。”孔制台道:“供了自然出脱你。”喜来又叩了个头。便从马半仙算命供起,中间如何看风水;如何要买天来的石室;如何宗孔来献计,画 白虎,拆后墙,区爵兴又如何做假借票,拦路截抢,如何去劫夺花盆桌椅;如何荐了熊阿七、尤阿美、甘阿定、李阿添,又如何差遣简当、叶盛,简、叶两个,一去 无踪。如何来省城寻觅,荐林大有、周赞先、黎阿二、简勒先、蔡顺、当夜如何杀牛羊,拜神,斩鸡头,发誓;如何行动;区爵兴如何调度、攻打石室不入,如何放 火,搅烟入室,……一一供出,喜来供时,孔公便亲自提起笔,等他说一句,写一句。
供完了,孔制台还问以后行贿各事。喜来供道:“送番禹县的 一千两金子,是小人也有份送去的,是区爵兴带着,送给简勒先经手,那里还有一个甚么舅老爷,小人不认得他。以后多是区爵兴经手,小人不知道,单记得送过两 回抚台衙门甚么师爷的礼,那师爷姓甚么,小人可忘记了。只有一个李老爷,是同小人的大爷时常往来的,还记得有一日,李老爷来说,抚台大人要看大爷的文章, 大爷说做得不好,怎好拿去?李老爷教他请甚至'枪手’,他就去请了三个来,哪里是甚么'枪手’,是三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请来往在三德号里。往了五六夭, 又另外请了一个人来,抄了一本书。小人的大爷,就叫小人送给李老爷去,说是给抚台大人看的。这书上是说些甚么事情,小人就不知道了。”
孔制 合道:“送抚台衙门师爷的甚么札?你记得么?一共送过几回?”喜来道:“几回是记不得了。送的礼也有绸缎衣料,也有珍珠玉器,也有古董,还有家里摆的一个 西洋大自鸣钟,也拿去送了,还有两个大玻璃瓶,里面装的是黄黄黑黑的末子,还用紫檀匣子装了,也送了去。这是件甚么东西,小人却不知道。”孔制台也拿笔来 一一记了。叫人把喜来仍旧带下去。喜来哭道:“青天大人!你不说要出脱小人的罪么?”旁边那家人道:“蠢才!就是要出脱你,也要等结了案时,才能出脱你 呀!”喜来只得跟着出去了。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众官又上辕来了。孔制台叫一概挡驾,只请臬台、首府、番禹县,到签押房相见。这三个人因为 昨天问起过梁、凌一案,今日又单请他三人,不免暗暗担心。而且督抚见客,向来是两司同见,道府一班见,州县一班见,今日却不伦不类的,每班见一个人,又是 同见,这三个又是经手这个案的人,不消说一定是为这个案的了。内中惟有黄知县格外提心吊胆,急得只恨没有地缝好钻。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不知见了之后,孔制台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一道旨调去两广督 十万金再沉九命冤
却说黄知县跟了焦按察、刘太守,进了签押房,见了孔制台,行过常礼,分宾主坐下。孔制台问黄知县道:“粱、凌那一案,贵县审过几堂?可有个确实口供?”黄 知县见问,先涨红了脸道:“卑职只问过一次,却有谭村耆民,来案具保,说凌贵兴是安分读书之人,当堂保释了,现在比差缉盗。”孔制台又问刘太守道:“这个 案曾到贵府里告过?”刘太守道:“卑府曾经亲自提审,准情酌理,凌贵兴是个纳监读书之人,同天来又是个姑表至亲,纵有不睦,何至于下此毒手?而且凌贵兴是 谭村的一个富户,哪便结识起强盗来?天来的见证人,又只是一个流丐,似乎不能凭信。”焦按察接着道:“此等无业游民,专门唆揽讼事,最是可恶!”孔制台 道:“三位的意思却都与兄弟不对,或者这个是兄弟的偏见,也未可知。萧中丞近来又病了一个多月,听说还不曾好,不知他怎么办法,这个案也曾到抚院去告来, 兄弟昨夜间出点头绪来了。 ” 说着叫人去帝喜来来,不一会带到了。孔制台道:“喜来,你昨夜的口供,都是真的么?内中可有谎话?”喜来道:“句句都是真的,不敢撒谎!”孔制台道:“你 照样再说一遍。”喜来看见座上有三个官,不知是甚么官,左张右望,不敢开口。孔制台道:“你只管讲,不要怕,”喜来无奈,只得又把昨夜所供的话,从头至 尾,说了一遍。孔制台却拿着昨夜写下来的那张底子,对他的话。听得焦、刘两个,只是诧愕,黄知县更是如芒刺背。后亲听到喜来说送一千金子的活,犹如青天起 个霹雳一般,吓的手脚都冷了,几乎未曾把大小便都吓出来了。喜来供罢,孔制台叫人把他带了下去,对着三人道:“三位想都听明白了,兄弟昨夜问他,又没有动 刑,可见得不是刑逼的。请教这个重案,应该怎样办法?焦、刘两个,不觉面面相观,黄知县更出位请参,孔制台道:“贵县放心!此等重案,本来要出奏的,就是 全案案卷,也要咨送刑部。等到结案出奏时,少不免要逐条叙出。就是萧中丞那里,兄弟也不敢回护,只听皇上的旨意和部议罢了!”说罢,举茶送客。三个人只得 起身辞出。
孔制台便下了一个札子,委了一个候补道,到发审局,会同一众发审委员,审问此案。一面把一干人犯,押送到审局去。
却 说贵兴的侍妾杨氏、潘氏两个,见丈夫被捉,吓得没了主意。此时家中没有一个男子,便是儿子应科,也捉去了。只得商量定了,留潘氏看家,杨氏赶到省城三德号 里,叫一个伙计,去请李丰来商量。杨氏当面见了李丰,求他设法,李丰道:“空口说白话,是个中用的。”杨氏道:“这个自然!说不得要用钱,用多用少听凭李 老爷做主就是了。”李丰听得,便去找着两个发审员商量。吓得那发申员,把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原来他们都受过孔制台的面嘱,说:“此案自始至终,都是 贿成。今番你们承审,怕不免还有人来关说,可不准受丝毫贿赂,倘查出了,要严参的!”况且孔制台又亲自问过了喜来的口供,存了底子的,如何敢受?李丰无 奈,又去寻着了孔制台的妻舅高全,许下十万银子,求他设法。高全道:“别的事情,都可以办得,只是这件事,格外严厉。近来天天传见发审员,问这件事,查看 口供,稍微不对的,都逐条驳正。听说已有两个供的对了,哪里还好说话?”李丰道:“姑且去碰碰看如何?”高全道:“莫说十万,就是一百万,我也不去碰这个 钉子。”李丰道:“这个案子,倘使认真办起来,连舍亲萧中丞,也有点不便,只求制军看同寅面上,从这个上面说起,便没有痕迹了。”高全道:“他看什么同寅 面上!从前康熙年间,皇帝去谒'圣庙’,要开中门,他还不肯呢!”李丰听了,不由发急,对高全跪下道:“这样说起来,只怕我将来也要带累在里面。此刻不说 贵兴的事,高兄,你只算是救我,只要事情办妥了,如果十万不够。那怕再添些!”高全连忙扶起来道:“这是认真的办不到,并非有意居奇。李兄既然如此,待我 姑且去碰碰就是了!”李丰大喜拜谢。
当日高全等到孔制台事暇时,便去谈天,闲闲的提起这件事。孔制台已经觉到,便冷笑道:“我想不到凌贵兴 的神通,有这般大,居然托到你在我面前尝试!我见广东的贪官污吏太多了,将来这个案,我连过付赃银的也要办他一办,你莫非要开个名字上去么?”吓得高全闭 口无言,只得退出。
过了两天,那候补道来销差,说全案人犯都画了供了,只有熊阿七、尤阿美、简勒先三个,不曾获案。又审得简勒先是番禺县 差,黎阿二是臬差,孔制台立刻下了札子,叫两首县火速缉捕熊、尤、简三犯,限日到案。正在发落时,忽然接了一道上谕,因为山东黄河决口,要孔制台即刻驰驿 前去督工修理,所有两厂总督印信,着交与萧抚院署理。孔制台不敢停留,即日料理交卸动身。因想起省中各官,都是受过贵兴贿赂的,交了出去,恐怕他又去弄手 脚,因加了一道札子,将全案人犯,解到肇庆府寄监。交代说:“等人犯齐了,即刻定罪处决!”又交代两首县,捉获了三犯,即移送肇庆府归案办理。一一交代明 白,方才请萧中丞来接了印,立刻起马动身。
却说简勒先在肇庆,专走私盐,打听得凌贵兴的案子发作了,也自害怕。后来又听得全案都送到肇庆 来,也不知是甚么意思。自己走到府监里,用了几个小钱,去探望贵兴一众人等。贵兴大喜道:“简兄来得好!你在这里多年,或者可以同我设个法。此刻不论钱多 少,只要能翻过案来,那怕十万二十万,务求从速设法!”宗孔道:“简大哥!你可怜我被那昏官,夹得几乎跟了张凤去,此刻脚上还痛呢!你如果救得我出去,我 供你的长生禄位!”爵兴道:“老表台,你禁声!这是甚么事,好这般大惊小怪的!”宗孔道:“你不要和我说,我们好歹还捱上两夹,不象你枉做了'赛诸葛’, 足智多谋的,只喝得一声打,便连忙招了。要不是你招供在前,我们此刻还没有招呢!”贵兴道:“不要争了!简大哥,你去打听哪里有好伤药,给我们买点来,我 们一个个都受了伤了。可恨那昏官,因为我不肯招,烧红了一张铁板要我站上去,此刻我两只脚心,都溃烂了,寸步难移呢!”宗孔道:“伤药我也要的,只有老区 用不着。”爵兴道:“简兄快到外面去打点,幸得人犯未齐,不然,这个案早就结了。这也注定我们有救的。旁的事都可以慢,只有这件事要紧。就是简兄在这里出 入,也要细心!”简勒先点头答应,作别而去。
他心想这件事情重大,要寻一个妥当人商量,一直走到盐厂里,寻着一个杜师爷。原来他们做私盐 的,都与官盐厂的司巡通声气,所以勒先认得这么一个人。当下勒先见了杜师爷,便问道:“师爷,这两天没有到府里去么?”杜师爷道:“有两天没有去了,我不 定要到琼州去呢。”勒先道:“为了甚事,要到琼州?”杜师爷道:“听说雷琼道将近满任,本府打算要谋升呢,我不就跟了他去么?”勒先道:“不知几时可去? 我也来给师爷饯行。”杜师爷道:“早呢,谋的人也多,只看谁的钱多,就谁去罢了。这里也不过这么想,打点的钱还不知在哪里呢。”勒先乘机便道:“钱倒不 愁,只要本府大人肯用。”便把贵兴一案,大略说了一遍。又道:“他此刻十万八万都肯出的,只要翻过案来!”杜师爷沉吟道:“我们做中的好处呢?”勒先道: “他这个人很爽快的!此刻虽然不曾说多少,事情办妥了,少了他也拿不出来。”杜师爷道:“且等我找舍亲商量去。”勒先道:“事不宜迟,就要早点去干妥 了。”杜师爷答应了,勒先便辞了去。
原来这个杜师爷名勤,是本府幕友徐凤的亲戚。徐凤跟着这一位连太守,到肇庆府任,杜勤便投奔肇庆,求徐 凤谋事。此时一切都已位置停当,无可安插,徐凤才转求了连太守,荐他到盐厂里来。当下杜勤到府署里,寻找徐凤,说知缘委。徐风道:“这个案子是由孔制台交 下来的,恐怕难办。”杜勤道:“只要说得动听,怕他不依!”徐凤道:”你且说怎样说得动听?”杜勤道:“这个案要依了孔制台办下来,省城的官,是经过手 的,都得带累着。内中还有一个萧抚合,孔制台亲自办了,是没得好说的。此刻他一个知府,怎么和抚台作对起来?并且孔制台到山东去修理黄河,这个是著名的苦 差,办得不得法,便要得处分,说不定革职充军。试问极力办好了,却向哪个讨好?”徐凤听了,连连点头道:“我试说说去,你明日来听信。”杜勤辞去了。
到了明日,果然又去听信。徐凤道:“说便说妥了,只是要见了银子才好办事。”杜勤得了这个信,便去找勒先,勒先得了信,便去告知贵兴。贵兴大喜,就叫勒先星夜到谭村去取银子。
不知银子取来后能翻案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大张华筵偏是幸灾乐祸 传来警信顿教胆战心惊
却说勒先得了信,便飞奔到府监里,俏俏告知贵兴,贵兴大喜。便叫勒先即刻动身到谭村去取十万银子来,另外多取二万,作为一切零用。勒先领命,即去叫了五只 快船,叫他多添水手,限八个时辰赶到谭村,仍旧八个时辰赶回来,不论船价。船户答应了,每船用了十五个水手,撑篙打桨,如飞而去,从未时起行,丑时已到了 谭村。勒先俏俏走到凌家,敲开了门,对杨氏、潘氏说明了来意。二妾大喜,即将平日的窖藏,取了十二万出来,等到天色微明时,叫人来运到船上,分装了五船, 卯时起行,赶到亥时,就到了肇庆,连忙雇了脚夫,运到寓所,便连夜去知照杜勤,杜勤又知照了徐凤。次日早晨,便明目张胆的把那雪白的银子,抬到了知府衙门 里去,连太守的黑眼珠子,看见了那堆积如山的白银子,哪里还顾得甚么利害?即刻派差,赍了公事,到番禺县去,叫他派差协传天来到肇庆去听审。可怜天来此 时,恰好病在家里,只得由祈富服侍着,带病前去。到得肇庆时,连太守含含糊糊的问了两堂。贵兴等众人,尽翻前供,连太守便把一干人犯尽行释放,倒把天来收 押起来,要办他诬告。幸得祈富在外面打点,托人具保,天来又具了甘结,方才得脱身回去,与母亲说知,彼此一场痛哭。凌氏道:“我劝你从此以后休了这个念头 吧,只当是前世的冤仇就是了!不然,倒反弄得自家吃苦。”天来道:“此刻各衙门也都告遍了,再没有地方好告了,孩儿不休也要休了。”将息了几大,仍旧回到 省城去。从此把报仇雪恨的心,一齐放下,只代兄弟君来续娶了一房妻子,侍奉凌氏。
这一天,天来有事走过双门底地方,忽然遇见贵兴,坐着一顶 轿予,后头跟着两个小厮走过。天来故意回过脸来躲避,贵兴早看见了,喝令停轿。走下来。赶上天来。一把拉住道:“老表台,莫非又要到甚么衙门告我么?”天 来道:“告也使得,不告也使得,你休来管我!”贵兴哈哈大笑道:“梁天来,我告诉你,你想告我么?你会上夭,便到玉皇太帝那里告我,你会入地,便到阎罗天 子那里告我。你若是既不会上天,又不会入地,哪怕你告到皇帝那里去,也无奈我何!我明告诉你,事情是我做出来的,只是奈何不得我的钱多。我看见你因为和我 打官司,衙门费也不知用了多少,把你的家产都用穷了,我觉得实在可怜!”说罢,叫小厮拿二百文钱,掼在地下道:“把这个送给你做讼费吧!我看见你精神颓 丧,恐怕你忘记了,待我打起你的精神来!”说罢,举起手中的泥金摺叠扇,向天来头上乱打,天来竭力挣脱。贵兴洋洋得意,仍旧坐上轿子,回到三德号。
恰 好爵兴来到,贵兴拍手哈哈大笑道,“我自从同梁天来打官司之后,用了三十多万银子,却不似今日用了二百文铜钱的爽快得意!”爵兴问是甚事,贵兴一一说知。 宗孔在旁,呵呵大笑道:“爽利爽利!”爵兴道:“贤侄此举,大不相宜,大凡为人处世,须要知彼知己,天来自从遇了此事之后,含冤未伸,他心中何曾一日放 下!幸而我们门路广通,从县里起,直到督抚衙门,都打通了。究竟我们越得意,他却越冤苦。你不去撩拨他,倒也罢了,撩拨起来,他那一条死心,未免又要活动 起来。再去寻出甚么门路,岂不又要费事!”宗孔道。“哼!要这样怕人,我们当初也不干了!此刻孔大鹏那厮又走了,新任的两广总督杨大人,他未到任以前,我 侄老爹便打发人到南雄去,送了一份千金重礼,还有甚怕头呢?偏是你足智多谋的,要瞎小心”爵兴冷笑道:“就算我瞎小心!事到头来,大家有份,到了那时,不 要又往床底下一钻便了!”贵兴道:“表叔说的不差,我们从此留心打听着他就是了。”
当下无话。过了一个多月,喜来忽然来报道:“前天新任总 督杨大人到任,粱天来在码头拦舆递禀,杨大人不收他的呈子,在轿里掷了下来。梁天来就被旁边的戈什哈叉开去了……”宗孔拍手大笑道:“这千金之礼,送得着 也!如今可免得人家瞎操心了。”贵兴也说道:“可见得事前打点,最为妥当,就如一向的官司,县官最小,却也打发了千两黄金。”抚院虽大,然而却用不到一万 银子,从此之后,我可明白了这个道理了。”区爵兴道:“话虽如此,却还不能不提防……”宗孔不等说完便哈哈大笑道:“老表台,真会瞎操心!怪不得你年纪未 到五十岁,头发已经白了!总督那里,已经告不准了,难道你还怕他进京去御告么!侄老爹,你快点恳求赛诸葛先生,出个法子,不然,梁天来当真进京去,在皇帝 老子那里告你一状,皇帝老子准了,那时候非但我们躲在床底下的逃不了,就是那能言舌辩足智多谋的,只怕也逃走不了呢。 ” 爵兴道、“唉!老表台,你何苦只管呕我呢!”贵兴道:“不必多说了,我们总是留心着提防他便是了!”当下叫过喜来,交代他在外面留心查察天来踪迹,喜来领 命而去。
有事话长,无事话短。光阴茬尊,不觉过了月余。喜来报说:“天来病重,大约不久就死,大爷可请放心了!”贵兴问道:“你这是从哪里 打听来的?”喜来道:“小的前日在他糖行门首经过,看见许多药渣,已是留心体察的,故意一日走过几遭,留心看他行里,只看不见天来。今天早起,又在那里走 过,只见那永济堂的医生程万里,走了进去,我更留心等着,看他歇了好一会,那程万里走了,却是养福送出来的。不一会,就见他行里一个小伙计,拿了药方子去 撮药。小的恰好这两天有点伤风,便心生一计,跑到程万里医寓里去看病,闲闲的问到天和糖行做甚么事。他说给那行里的东家梁天来看病。我问他是什么病,他说 是忧郁太过,变了怔忡之症,有九分治不好的了,所以特来报与大爷知道。”
贵兴听了大喜,说他会干事,赏了他二两银子,便叫去请区爵兴来议 事。不一会爵兴到了,贵兴告知前事。爵兴道:“但愿他果然病了,虽然不能就死,我们也可以暂时放心。不瞒贤侄说,自从贤侄在双门底辱了梁天来之后,我着实 担心呢。”贵兴道:“此刻他病了,据说有九分不得好,死了固然干净,即不然,病他一年半年,就让他好了,也亏耗极了,还怕他什么?我们且回到谭村去乐他几 天,不要再住在这省城了。”说罢,便约了爵兴,一同雇了船,回谭村去。
原来贵兴自从在肇庆府翻案释放之后,一向往在省城医治刑伤。等医好了,又恋着珠江风月,并未回过谭村。此时回到家来,只觉得裕耕堂上,蛛网尘封,不免也有些伤感。当即叫人扫扫起来,重新陈设一番,东西书房,也都收拾停当。便同爵兴两个饮酒解闷。。
却 是宗孔也在省城医好刑伤。先就回家去了,此时闻得贵兴回来,连忙便去探望。入得门来,先就大呼小叫,一叠连声的“侄老爷”叫个不止。原来贵兴自从翻案回来 之后,因为一班党羽,都受尽刑罚,大家都是死里逃生,提出了大大的一笔银子,分散各人,作为酬谢。宗孔便得了三千银子,贵兴又格外指给他一所房子,几亩田 地,因此宗孔平白地便变了个素封之家。那一片感激的心肠,他自己也说不出,恨不能够把贵兴叫了“老子”才好。所以那狐媚巴结:较前又添了几倍。当下他一径 走到书房道:“侄老爹,几时回来的?我一点也不曾知道,我来请你的万福金安呢。呀!区老表台也来了,你们吃酒快活呀!喜来端把椅子过来,我也陪着吃一 杯。”贵兴道:“叔父来得正好,就此吃一杯吧。我们翻过案来之后,还没有庆贺呢!”宗孔道:“正是,正是!侄老爹几时请客呢?”贵兴遣:“好教叔父得知, 粱天来那厮病的了不得,大约有九分要死的了!”说罢,又把喜来的话告诉他一番。宗孔拍手道:“这更应该庆贺了!我明天亲自到省城走一遭,把众人一齐约了 来。这里裕耕堂,许久不曾热闹了,也好叫他热闹热闹。一来是我们自己庆贺,二来也庆贺天来的病。说罢,举起酒杯来,连喝了几杯,便起身告辞道:“我近来有 点穷忙,先去办妥了,明日好到省城去,代侄老爹请客。”说罢,辞了出来,自去办他的事。
到了次日一早,他果然到省城去了,将那一班狐朋狗 党,一一约齐,陆续都到谭村而来。这一日,裕耕堂中,又是高朋满座了。贵兴不免又是肥鱼大肉的供养起来,欢呼畅饮。叙了三天,这一天格外的山珍海错,穷奢 极侈,作为庆贺筵席。众强徒只不过狼吞虎咽,笑语喧嚣。惟有宗孔乐得手舞足蹈,那一种兴高采烈的光景,实在形容他不出来。从日落西山起,直吃到二鼓将尽。 正商量洗盏更酌,忽听得门外一声大叫:“祸事临头!你们还在这里寻乐么?”这一声叫不打紧,却把众人的酒都吓醒了。
不知到底是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妙算无遗爵兴再点将 属垣有耳阿七听私言
却说凌贵兴等众人正在欢呼畅饮,忽听得有人闯进门来,大叫祸事,吓的众人一惊。连忙看时,却是简勒先。贵兴忙问:“是甚么祸事?”勒先道:“我自从送大爷 们起程之后,仍在肇庆贩私盐……”宗孔抢着道:“问你甚么祸事,你谈这个做甚?快点说了出来呀!”勒先道:“事情有个层次,等我慢慢讲来呀。——又承大爷 给我许多银子,本钱充足了,便易做事,因此两三个月里头,很赚了几个钱。我看见肇庆的锡器很好,据说是天下驰名的东西,因此买了一份席面,要来孝敬大爷, 亲自带了,叫船送来。昨天下午时候,船到佛山,忽然对面来了一只船,我看见船上一个人,很象祈富。一时起了疑心,便叫船家回转舵去,跟着他走。走了一程, 天色晚了,那船便泊定了,我叫船家把我的船紧紧靠在他的船边。到了夜静时,我留心察听,忽听见一个人说道:'今天才离家一天,大爷便这样愁闷,须知在路上 的日子多呢!照大爷这样,只怕未曾到得北京,先自愁坏了。’这个明明是祈富的声音。又一个人道:“我也知道,怎奈想起那一番冤苦,就要伤心。又想到这番进 京,不知济事不济事!……’以后的话,便模糊听不清楚了。这个可是粱天来的声音。我想他主仆两个进京,必定不是好事,今天一早便要赶来报信,偏又遇了一个 旧朋友,硬拉着在佛山鹰嘴沙,盘桓了大半天,所以此时才得赶到。大爷要赶紧设法才好!”
贵兴诧异道:“前两天他才病着,怎么就好了!”爵兴 跌脚道:“中了计了!不信你再赶到省城去问程万里,他一定还说他病着呢。”贵兴着急道:“这便怎么处,求表叔作速定个计策才好。”爵兴叹道:“我本来暗中 发过誓,从此之后,我一言不发,不定一计的了,省得宗孔表台,开口'赛诸葛’,闭口'足智多谋的’,叫我听得难受。”宗孔道:“哼!恭维你还不好么?”爵 兴道:“罢了,这一回天来进京,无非是御告,象这等重案,不免要派出钦差来,大家等着吧。到了那时,一网而擒,只乐得大家引颈就戮。好在死的也不是我一 个!”贵兴道:“算了吧!这会事到临头,这些口头言语,还计较他做甚么呢?表叔赶紧画策吧!”宗孔道:“侄老爹好不禁吓。怎见得他进京,就一定是御告呢? 勒先也不过隔船听了两句话,象是他的声音罢了,怎见得就一定是他呢?”宗孔说话时,爵兴已经踱到书房里去了。贵兴也撇下众人,来和爵兴商量道:“表叔,大 事要紧!望你一切都看我薄面,定个计策吧。”爵兴道:“本来这是个'同舟共济’的事情,我怎好不管?只是呕气不过!”贵兴道:“算了吧,全是我的不是 吧!”爵兴道:“如今之计,只有截杀一法,叫人兼程赶到南雄岭等着,等他来时,便一刀了却。”贵兴道:“这岂不是又在那里闹一个命案?”爵兴道,“这里闹 到炮火连天,弄出七尸八命,还不怕他,难道再杀个把人,就胆小了么?”贵兴道:“这也是一不做,二不休,无可奈何的了。只是哪个可以去得呢?”爵兴道: “这不过姑妄言之罢了,哪一个能办这件事?此刻他人已去了,我们在这里纵使派人去赶他,赶得上,自不必说。万一赶不上呢,又要回来报信,这里再设法,再打 发人去赶,这样两个来回,他早出了广东界了,哪里是计策!”贵兴道:“难道真是束手待毙么?”爵兴道:“法子是有一个,贤侄不必着急。你先出去交代众人, 今晚且尽欢痛饮,明日一早有事,你且陪着他们,让我一个人静静的想个十全法子。”贵兴应诺,出来交代,又陪着吃酒。
此时众人一个个都怀着鬼 胎,哪里还有心肠吃酒?糊里糊涂的吃了几杯,就散了。略略歇了一会,都去安歇,宗孔也辞了回家。贵兴便来与爵兴计议。爵兴道:“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明日 一早,大家陆续起身,都到省城去,却要留下两个人在这里!”贵兴道:“留下谁呢?”爵兴道:“一个是熊阿七,一个便是令叔宗孔。”贵兴道:“留下他们有甚 用处么?”爵兴道:“阿七是有用的,留下令叔,不过是叫他陪陪阿七的意思。不然,贤侄出门去了,家中只有女眷,没个自家人,倒留个外人在家里,总不方便 呀。”商量定了,各去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陆续打发各人动身,都约定在三德号取齐,单只留下宗孔、阿七,爵兴拉阿七到一旁,附耳盯嘱 了几句。又道:“这件事只好暗暗而行,除你我之外,不许有第三个人知道。一得了实信,便到省城来告诉我。”阿七点头答应了,然后才同贵兴,带了喜来,叫船 到省城去。到得三德号时,一众强徒,早已等候多时了。爵兴道:“此时要首先派人到南雄,不知哪位愿去?”李阿添道:“我愿去。”甘阿定道:“我也去。”爵 兴道:“有了两个了,然而你们恐怕认不得天来,再叫越文、越武、越顺、越和,四个同着去,他们是见惯天来的,多几个人看着,免得他漏网。”又道:“赣州关 一路,也要着人去,不知谁肯去?”美闲道:“我从前曾经到过,是条熟路,我可以去得。”宗和道:“我也要去。”爵兴道:“还可以带了柳郁、柳权、简当、叶 盛同去。”又对贵兴道:“贤侄可作速打一张三万银子南雄的汇单来,我这里已写下一封信了,这个差使却要喜来走一趟。”贵兴连忙叫账房去打了来。爵兴叫喜来 道:“我给你这封信、你到南雄时,到千总衙门去投递。南雄千总刘昇,与我有八拜之交,这件事我全托他代办。这三万银的汇票,你到了南雄,先取一万,送与刘 千总,余下二万,就存在银号里。倘刘千总说打点关上,要多少使用,便随时去取。赣州关一面要使用,也到你那里去取,千万要小心在意!”又对李阿添、凌美闲 等道:“你们到了地步,各人都到关上去住着,那两处都有刘千总招呼,千万留心着。天来过关时,便指与关上人知道,自有害他的法子,不必你们动手。只要指出 天来,便是大功。”又各人另外给了盘缠使用,立刻出北门,走陆路,兼程赶去。贵兴又嘱咐喜来道:“这是生死关头的一件大事。你伺候我多年,知道你能办事, 所以派了你去,办妥了回来,我重重的赏你。路上好生在意。”喜来诺诺连声,一行人纷纷出北门去了。
林大有道:“他们都有事去了,不知我们当 办些甚么?”爵兴道,“还有一处,要想拜烦你去一遭。”大有道:“到哪里呢?”爵兴道:“我恐怕他不走南雄,却走了和平岭。要烦你去截他。那里没有熟人, 不能打点,不是智取,便是力胜,他人恐怕靠不住,所以留下你到那边。”大有道:“和平岭一路,是要走东江的,何以他又走佛山呢?”爵兴道:“事情难料,或 者他怕我们耳目众多,故意到一到佛山,掩我们耳目,亦未可知,再者,勒先既在隔船听得着他的话,就不许他看得见勒先么?他看见了勒先,知道被人窥破,改道 而行,亦未可知,怎么好说得定呢?”大有道:“既这样,我就走这路。”周赞先、黎阿二同道:“我等同去助林大哥一臂之力。”爵兴道:“好!你们就带了润 保、润枝、宗孟、宗季同去。”林大有道:“我到了那里,除非他不走那一路,要是走那一路时,包管你手到擒来。”于是各各领了盘缠,一路向和平岭去了。
爵 兴又叫勒先道:“你可赶韶州去一趟,那里是个热闹所在,须下手不得。你带些盘缠去,到那里赁一只小舢贩,在太平关前水上做个小买卖。每日北上的船、都要验 关的。你就留心察看。如见了天来,你就先赶到南雄,到关上报知李阿添等,好留心下手。只要你先赶到半日。就有了预备了。”勒先领了盘缠去了。
贵 兴见一一都调拨停当,便问爵兴道:“不知南雄一路,是用甚么法子去处置他?”爵兴道:“我托刘千总到关上去打点,见了天来时,便将他扣住,硬说他私带军 火,就近把他送给地方官,再到衙门里打点些,把他问成一个死罪,岂不是干净么?”贵兴道:“他并未带得军火,怎样好诬他呢?”爵兴道:“贤侄好老实!刘千 总那汛地上,哪里不弄出几斤火药,几支火枪来?预先装好箱手,贴了粱天来记号,存在关上,他走过时,胡乱栽到他行李旁边,饶他满身是嘴,也辩不来!”贵兴 道:“表叔真是神出鬼没之机了!”爵兴道:“这也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了。我昨天晚上,算了一夜,已是算无遗策的了。但愿派去的人,不躲懒,肯赶 路,没有赶不上的。连日都是北风,前日勒先在佛山遇见他,算到今天,他最快也不过走到清远罢了,这里从陆路快多着呢。”当下议论一番,各自休息。
从 此二人就在三德号住下。凌贵兴是急得同热锅上蚂蚁一般,不是抓耳挠腮,便是跳出跳迸。区爵兴也不免要长吁短叹。那些伙计们来劝解的,都说:“这不过是简勒 先一面之辞,如今事之真假,尚在未定,何必这等着急呢?”贵兴听了这话,只得自家勉强开解,也在那里希冀是简勒先的谣言。不觉过了六七天,这天忽见熊阿七 匆匆走了进来,对爵兴道:“千真万确,赶紧防备才好呢!”贵兴又是一惊。
不知阿七说甚么事“千真万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拐钜款喜来遁迹 进京都爵兴登程
却说熊阿七匆匆走来,对爵兴道:“这事千真万确的了!我在谭村,依计而行,天天晚上,到梁家去打听。每夜到了三更时候,天来的母亲,便出来烧香拜神,口里 喃喃呐呐的,不知祷告些甚么。我在房顶上,凤又大,听不清楚,一连几夜,都没有头绪。昨日君来回家去,等他母亲烧过香,方才回房,我便落将下去,在窗外去 听他说话。只听见君来说得一句道:'这全亏了姓蔡的,不是他赠了盘缠,哥哥怎么去得成呢?’又一个女子道:'去便去了,但不知这个冤伸得成伸不成呢?,又 听得君来道:'这可难说了!如果他有本事,弄到皇帝也受了他的赃,那真是天命了!’你想这不是千真万确的么?”说着便要辞去。贵兴道:“你左右是没事的 人,就在这里住几天何妨呢?或者早晚有事,也未可知。”阿七道:“本来可以在这里, 我本来是没事的人, 但恐一会宗孔大叔到了,我实在怕见他。”爵兴道:“怎么?你们闹翻了么?”阿七道:“翻是没有翻,只是他的说话很难听,还是不听的好。 ” 贵兴道:“他说什么话来?”阿七道:“又何必再提呢?”爵兴道:“凌大爷问你,就说说也不妨。”阿七道:“我们自从认得凌大爷之后,多承大爷的照顾,这是 我们众兄弟都是一样的,前回肇庆府翻了案回来,凌大爷格外恩典,拿出若干银子,分给众兄弟,一来压惊,二来酬劳。当日到堂,本来没有我的事,大爷却分润到 我,我不合受了过来,此刻宗孔见了我,要就不提及翻案的事,一提起时,他开口就是甚么'不要脸的无功受禄’,闭口也是甚么'不要脸的无功受禄’。我想这是 大爷的恩典,与他甚么相干?何苦要常常糟蹋我,取笑我呢?我这几年鸦片烟吃的多了,把那火性子都减尽了,要是前几年的脾气,我早就打了他了。”贵兴道: “这个你何必同他计较!他来了,我说他几句,叫他以后不要如此就是了。”爵兴道:“说也奇怪,他近来不知怎样,专喜欢得罪人,我同他无怨无仇的,他却也是 苦苦的糟蹋我。他单知道说'无功受禄’,倘使当日不是有你们三个在逃的,只怕早就受戮了呢,他还想受禄么?我倒以为你们这一逃,是个救命的大功呢。”贵兴 道:“正是!还有尤阿美,至今未见回来,不知到哪里去了,又没有个信。他那一份,我还代他存着呢,老七,你不必介意,只管在这里住着。”阿七只得留下。
大 家又议论天来进京的事,爵兴把调拨人马之事,一一告知。阿七道:“既然这样周密,料天来他飞也飞不过去,大爷只管放心。”贵兴道:“我别的都放心,只因他 先动身三天,恐怕我们的人,赶不上他,那就糟糕了。”阿七道:“他到京里去,算他告准了,那便怎么样?难道还差人到这里提我们到京,皇帝自家审吗?”爵兴 道:“哪有这等事!告准了,自然放钦差来审。”阿七道:“那就好办了。钦差未必就不要钱,大爷有的是钱,甚么事打点不过来,除非又出了第二个孔大鹏。我想 象孔大鹏那种呆子,天底下再不会有第二个的!”这一句说话,猛然又提醒了凌贵兴,以为天下人哪一个不是黑眼睛看见白银子的?饶他甚么钦差,我拼了银子,买 他不动,拿金子去买他,没有买不动的。且等到了那时候再说。于是不知不觉又快活起来,便叫拿酒来吃。
三个人传杯递盏,吃了一回,忽见宗孔大 踏步跨了进来,对着阿七嚷道:“你好,你好!怎么说话也没有一句,就跑到这里来了!”阿七道:“我有要紧事,来对大爷说。我早上起来时,你尚自睡着,我不 敢惊动你,所以先走了。”宗孔道:“偏你有紧要事,我便没有要紧事!侄老爹,我告诉你,好叫你欢喜。我今天早起,不见了老七,问小厮们,知道他来了。我一 个人闷得慌,也赶了来。想起你们听见说梁天来进京去了,便慌做一堆。我明明记得前几天,侄老爹亲自告诉我,说天来病了,是喜来打听来的实信。他怎么忽然又 好了呢?因此我也学了喜来的样子,装了病,到程万里那里去看病,就问他:'天来病好了么?’侄老爹你猜他说甚么来?他说:'天来的病,只怕神仙也医不好的 了,所以我也回复了,叫他另请高明。’侄老爹,依他这样说,天来只怕将近要死了,哪里还会进京呢?”贵兴听了,将信将疑。爵兴道:“程万里和天来是莫逆之 交,这一定是恐怕我们知道,设法截他,因此串通了,故意在我们面前撒出这个谣言,好叫我们不在意。他有了这种深谋远虑,我们正要加意提防呢。”宗孔瞪着眼 道:“偏是你如同看见的一般,我们去打听的,都不象你胡猜乱想的,倒是个真凭实据!”爵兴只不理他。贵兴此时虽然将信将疑,却打了一个行贿钦差的主意,先 就放下一半心来。每日只是同爵兴吃酒解闷。
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多天。忽然一天,尤阿美踉踉跄跄的跑来,喘呼吁的说道:“凌大爷,不好了!” 贵兴吃了一大惊,忙问道:“许久不见你了!为甚事这等仓皇?”阿美道:“喜来没有了!”贵兴道:“什么没有了?这话怎么讲?”爵兴接着道:“到底什么事? 你从哪里来?好好的从头说起吧。”阿美这才喘息定了,说道:“自从那回听说孔制台拿人,我就亡命到了南雄去,投在黄元合行栈里,做个打杂。八天前头,李阿 添等一行人投到栈里住宿,我们都是好友,因此晚上没事,就到他们房里叙旧。说起来,才知道大爷已经翻了案。此时粱天来又进京去御告,他们是到南雄截天来去 路的。又说起喜来带了三万银子汇单,一同前去。因为带了重资,不便在一起,扮了客商,另外投到朱怡和店里去住下了。说明过了一天,就去取现银,一面送给刘 千总,一面来给他们信。谁知等了三天,毫无影响。是我到朱怡和店去打听,说是有一个如此这般的客人,来住了两夜,今天一早,动身去了,问他到哪里去的,店 家却也没理会,只说是往北去的。据那店家说起来,那人一定是喜来了。我回去同他们商量,又不知往哪里追寻的好。想起千总衙门里,我有两个讯兵相熟的,我又 去打听,这两天里有人来送过礼没有,谁知连影子都没有,喜来到底不知往哪里去了。此刻关上又不能打点。刘千总那里,也不能通个信。这里汇单是汇到南雄哪一 家的,大众又都不知道,这笔银子拿去了没有,也无从打听,大家急的了不得。又因为一路上兼程赶路,大众都乏了,没有人肯回来报信,叫我赶着跑一趟。是我兼 程赶来,求大爷做主!”
阿美一面说着,爵兴一面跌脚,贵兴一面着急,宗孔一面埋怨道:“怪老爹,你有三万银子的大事,为甚不叫我去,却叫喜 来这厮去?要是我去时,事情早已办妥了,此刻怎样办法呢?”爵兴道:“事不宜迟,此刻只得再打了汇单,等我亲自赶到南雄打听。天来如果未曾过去、就在那里 打点;如果已经过去了,我就在南雄转汇到京城,寻着陈大人,好打听他告得准告不准,然后打点送钦差的礼。除此之外,更没有办法的了。”宗孔道:“喜来拐走 了那三万,就由他去么?”贵兴道:“这件事只好再作商量的了,此刻先打算进京一路要紧。”宗孔道:“进京么?我也同着去。”爵兴道:“老表台肯去最好了, 省了我一番跋涉。”贵兴道:“还是表叔去罢,叔父在这里,早晚还有事呢。”宗孔只得依从。贵兴又虑到天来已经过了南雄,认真要进京,三万银子不够,想打十 万的汇票。爵兴道:“只怕三万也够了,万一不够,应允他到了此地再找足,也是一样的。”贵兴再三商量,打了一张五万汇单,交给爵兴。定了明日一早,带了尤 阿美、熊阿七动身。
三个人一早出发,一路上无心观看山川景致,只管趱路,兼程而进。走了六天,到得南雄,就投到朱怡和店里住下,爵兴的意 思,要住在这店里,好顺便打听喜来的踪迹。这一天恰好是中秋佳节,店主朱怡甫,格外备了酒席,请寓客吃酒赏月。爵兴本来是个酒徒,又恰好碰了这个机会,乐 得开怀畅饮,同席各客,不免互通姓氏。内中有好些于这书上无干的,不必表他。单表一个姓苏,表字沛之的,他是直隶人氏,也寓在朱怡和店里,已经二十多天光 景了。饮酒中间,爵兴问起朱怡甫道:“十几天前头,有一个名叫喜来的,曾到贵栈寓过么?”怡甫道:“敝店过往客多,哪里都记得名字呢?”爵兴又把喜来面貌 身材说了一遍。怡甫道:“象有这么一个,他说姓凌,不知道他的名字,住了两天就走了。”爵兴道:“他到哪里去呢?”怡甫道:“这却没有理会得。”沛之道: “不知区兄问他作甚?”爵兴道:“他是个拐子,拐了一笔巨款去。”沛之惊道:“拐了多少呢?”爵兴道:“为数颇不少。”又问道:“还有一位姓梁的,名叫天 来,不知可曾到过这里?”怡甫道:“这也没理会。”沛之道:“可是有五十多岁,面目瘦削,头发苍白的么?”爵兴道:“正是,正是!不知沛之兄可曾会来?” 沛之道:“怡甫兄真是健忘梁天来的踪迹,我倒还知道呢。”
爵兴忙问天来踪迹,果在哪里?不知苏沛之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眷怀故旧蔡显洪赠金 怜悯奇冤苏沛之仗义
却说爵兴当下急急要问天来踪迹。沛之道:“弟在此处,住了将近一个月了,曾记得半个月以前,有这么一个人,在这里住过两三天,就动身去了。”爵兴道:“他 到哪里去呢?”沛之道:“听说是进京。”爵兴故意沉吟了半晌道:“他果然进京了么?他去办甚么事呢?”沛之道:“这个可不便多问他,但是我看这个人,气色 很不好,只怕不久的了。”爵兴道:“沛之兄善于风鉴么?”沛之道:“不瞒区兄说,弟自幼就学就了星命堪舆,至于看相,更是余事。因为久仰贵省是个富庶之 地,所以要到那边行道呢。”爵兴道:“好极了!兄要到那边去,弟可写一封信,荐你一个地方。”沛之大喜道:“请教是甚么地方?”爵兴道:“舍亲凌祈伯,极 讲究此道。他又轻财好客,兄到了那边去,见着了也,包管不虚此一行。”沛之更是欢喜,于是开怀畅饮。爵兴吃得有了酒意,因问道:“沛之兄既然精通星命,自 然六壬太乙,也精通的了。”沛之道:“这不过稍为涉猎,哪里就好算精通?”爵兴道:“既如此,就烦同我卜一个课好么?”沛之道:“课倒可以不必卜。区兄心 事,我可略知一二,此时不便细谈。且等席散了,我们再仔细谈谈吧。”爵兴大喜。
当夜席散之后,一班寓客,都散座赏月。也有吹萧吹笛的,也有 唱的,也有弹的。只有爵兴听了沛之的话,怀着心事,无意赏月,一经散席,就邀了沛之到自己房里去谈天。沛之道:“区兄方才查问梁天来同喜来两个人,莫非都 有瓜葛的么?”爵兴此时有了酒意,因照直答道:“不瞒苏兄说,粱天来是我舍亲的一个冤家,连年结讼,他总不得直。近来闻得他要进京,因恐他去御控,故打发 喜来带了一笔钱,到这里打点,要拦阻他的去路。不料那厮拐了此款,逃去无踪。此番我到此地,正是专为这件事。 ” 沛之道:“不知访着他两个之后,却又作何计较?”爵兴道:“访着之后, 却再作区处; 一两天内,访不着时,我便要赶进京去。”沛之道:“莫非也为这件讼事么?”爵兴道:“正是!舍亲从前曾经结识一个翰林,此番打算去托他。”沛之道:“令亲 到底为了甚么讼事,值得这般张皇?不知这件事与老兄有关涉没有?”爵兴道:“便是带着些干系,方才这般张罗。”沛之道:“令亲的讼事得直不得直,尚未可 定。但是弟有一句话要奉告,只是碍着不便说得。”爵兴连忙道:“弟正要请教,有甚见教的话,但求直说。”沛之道:“弟以气色而论,老兄百日之内,恐怕不免 有牢狱之灾。此番进京,只恐怕恰恰要碰上。弟学就了风鉴,并不是同江湖上的一般,信口乱道,一味恭维,却欢喜教人趋避。”爵兴道:“弟不进京亦可,只是舍 亲所托的重要事件,不由得不走一遭。”沛之道:“足见老兄高义。但弟既与兄有杯酒之欢,不忍坐视,不敢不知照一声。倘到京之后,不幸弟言竟验,那时后悔不 及了!”爵兴沉吟道:“苏兄高明,不知这回到敝省去,可能教舍亲一个趋避之法?”沛之道:“这事要见机而作。弟向来好行方便,能出力的地方,无有不出力设 法的。”爵兴大喜道:“如此弟修书一封,托兄带到省城投交舍亲,自有招呼。”沛之连忙谢过。爵兴又问道:“依兄指示,弟且不进京,但不知暂时躲避,要往何 方的好?”沛之道:“'兄若不辞跋涉,总要离了广东才好。依弟愚见,不如往湖南暂避几时,兄若肯去时,弟长沙那边,有一位相好朋友,可以写一封信交兄带 去,自然有了招呼。”爵兴大喜拜谢。当夜各各归房歇宿。
到了次日,爵兴先送过一封信来,沛之也给了爵兴一封信。两人又谈了几句,爵兴便到黄 元合行栈,寻着李阿添等,告诉他们说:“梁天来已经过去了。但是我遇见一位风鉴先生,曾经见过他,决定他不久就死。如今你们等在此处也是无用,不如早点回 去,代我拜上大爷。因为那风鉴先生,说我百日之内,怕有牢狱之灾,教我到湖南暂避。我等过了百日,自然回来。”李阿添等只得应允。
爵兴出了 黄元合行栈,打算去寻刘千总。因想起苏沛之牢狱之灾的话,“……千总虽小,却也是个官。况且我同他虽说有八拜之交,究竟多年不见了,不要恰恰碰上,岂不误 事!”想罢,遂不寻刘千总,先到银号里打听那三万银子的着落,谁知已被喜来尽数起去了,信步走回寓所,又与沛之商量。问:“同伴的两个,可以同去否?”沛 之问了尤阿美、熊阿七姓名,因道:“同去也好,他两位气色极佳,兄同着合伴,也可以仗着他两位,逢凶化吉。”爵兴听了,不胜之喜。当时收拾过行李,给发了 寓所房饭钱,带了沛之给的信,即日起行,向湖南长沙而去。
沛之看见三人去后,不觉拍手呵呵大笑,拉了朱治甫,走到后进一间小楼之上,去寻一个人。看官!你道他寻的是谁?他寻的不是别人,正是受了九命奇冤,要迸京去御控的梁天来。
原 来梁天来因为新任两广总督到了,去告过一状,未准,因此立定主意,一心要进京御控。又因连年讼累,虽未倾家荡产,却已闹得积蓄毫无了。偶然想起一位世交, 系父亲朝大在时,曾经合伙做过磁器生意的。这人姓蔡,名唤显洪,福建人氏,为人十分豪爽。近日刚从福建来到广东,不如去同他商量,或者将沙田割让,或者将 糖行盘顶,想来他还可以承受。想定了,就走到显洪处,告知来意。显洪道:“贤契受了这场大冤,御告自是正理。但是一层,虽然乏了使用,却只可暗中打算,不 能卖产变业。须知凌贵兴这厮,耳目众多,一经变产,他必定知道。贤契同他又是至亲,府上光景,自当了然。虽然连年受了讼累,却还不至于变产,这一节他岂不 疑心!万一他料定了你进京,岂不要又在路上生事!尊翁当日,和我伙做磁器生意,到收盘时候,还有未曾收清的帐。那时我有事回福建去了,几年不曾料理得清 楚。今番我是从海道来的,走过澳门,便上去寻着当年交易的洋商,把那宿帐收了来,共是四千两银子。我们两家,每家派着二千。此刻贤契要用,就请四千一并拿 了去,”天来道:“这笔款项,当日似乎已经算清的了。既然老伯处又收得回来,只好拜领名下应得之款。哪有四千都归了小侄之理?”显洪道::“此时贤契等 用,只管拿了去,等到将来大冤伸雪,生意兴隆的时候,再还我也未迟。”说罢,检出那一张汇单,双手递与天来,天来哪里敢受,还是再三推辞;显洪再三相让, 天来方才受了。拜辞要行,显洪又再三叮嘱缤密行藏,再三珍重而别。
天来怀了汇单,来访程万里,告知显洪赠金一节,万里也自欢喜。两人商量缜 密行藏之法。万里道:“这个容易。兄这几天只要少出外,假装做病,我天天到你行里来一次。贵兴那厮,必定有人打听着你,知道你病了,他自然要大意些。到了 几时,你却悄悄的起行,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么?”天来大喜,就依计而行。又到两处亲戚地方,张罗了些赀斧。过了几天,带了祈富,悄悄起身,由水路进发。
一 天到了南雄,投到朱伯和店里歇宿,因守了蔡显洪缜密行藏之教,有心要拣一个后进的房舍住下,本打算过了一宿,明日就要起行,谁知到入夜时,祈富有事出外, 恰好走至前进,却遇了喜来,也来投宿。幸得自己在暗处,不曾被他看见,连忙退了进去,俏俏告知天来。天来大惊失色,忙把房门闭上,主仆两个,默默相对,急 得没有法想。天来此时,又气恼,又忿恨,不知不觉的流下泪来。
此时惊动了这一位专好管闲事的苏沛之。南雄地方,虽在八月,天气尚热,这位苏 沛之独自一个,走出走进的乘凉,走过天来房门首,隐隐的听见里面有抽咽之声,在门缝里一张,看见一位斑白老者,在那里垂泪。暗想这个人好没志气,这么一把 年纪,还学那小儿女呢!伸手轻轻把门叩了两下,只听得里面答道:“是送茶水的么?这里不要了。”沛之道:“不是送茶水的,我是同寓客人,闲着没事,特来拜 访的。”天来听得是个外路口音的人,方才开了门,让沛之进来,又叫祈富把门关上,方才请问沛之贵姓。沛之兀自疑心。通过姓名,转问天来。天来随口答道: “姓张。”沛之道:“张兄想是初次出门,所以旅舍岑寂不惯?”天来叹了一口气,并不回答。沛之又道:“不知张兄从何处到此?意将何往?”天来道:“本意是 要进京,此刻怕走不成了。”沛之道:“莫非缺少盘费么?”天来道:“盘费倒不缺少,只是今夜便有大难临头,恐怕不能再出这朱怡和店的门了!”沛之大诧异 道:“大难临头,何以能先知?既然先知,何以又不设法避过?却只在这里垂泪,难道这大难可以哭免的么?”天来道:“谁不知道设法躲避呢?但是这个祸事,进 门之后,方才得知,哪里措手得及!”沛之听了,不觉纳闷。暗想这个人言词闪烁,到底为着何事?难道这店里有人要杀他么?忽听得天来长叹道:“我死不足惜, 只是七旬老母,未尽孝养之道,九命沉冤,未曾伸雪,好叫我死难瞑目也!”沛之听了,忽然立起来道:“我知道了!”
也不知他知道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梁天来度岭走长途 林大有书房献密计
却说苏沛之听天来说出“九命沉冤”四个字,便直立起来道:“我知道了,据兄所说,兄不是姓张。”天来吓得目瞪口呆,自悔失言。沛之道:“兄不必着急,这件 事弟在北京,已经听人说过了,说广东有这么一个冤案。兄既是冤主,为着甚事到这里来?今夜又有甚么大难临头?不妨告诉我,或者我可以助兄一臂之力,也未可 知。弟生平最欢喜的是代抱不平。”天来见沛之义气勃勃,又是外省口音,料来不是贵兴一路的人。况且已经被他识破,势难隐瞒。只得把打算进京御控的话,约略 说了一遍,又把祈富遇见喜来的话告知。沛之道:“他打发人赶来做甚么呢?”天来道:“此人与弟有不两立之势,这回知道弟要御控,打发人赶来,必无好意。” 沛之沉吟了半晌道,“喜来是凌贵兴的什么人呢?”天来道:“是一个服侍的小厮,近来很以心腹相待的。”沛之道:“不要紧,我来同你设法!”说罢,起身出 去,不一会,带了栈主朱怡甫来。指着天来道:“这是一位穷途落难的朋友,请你另外找一个秘密的去处,给他住下。这是个与人方便的事,谅来总可以商量。”怡 甫道:“可以可以!这当中有一座小楼,楼上供一位财神菩萨,向来是不住客的,可以搬到那上面去。”天来再三致谢,怡甫即刻叫了茶房,七手八脚,将行李铺 陈,都搬到小楼上去。沛之、怡甫,别了出来。此时尚未交二鼓,秋热正盛,一众寓客,都在客堂上散坐,喜来也杂在里面。沛之本来是住了多天的客,寓客之中, 多半都认得的了,只拣面生的看去。看到喜来,便猜着了几分,因靠在他旁边坐下,故意拉拉扯扯,同那些寓客谈风水、谈算命、谈卜卦、谈相面。
看 官!这几行事业,是中国人最迷信的,中国人之中,又要算广东人迷信得最厉害,所以苏沛之专门卖弄这个本事,去戏弄别人。我想苏沛之这么一个精明人,未必果 然也迷信这个,不过拿这个去结交别人罢了。当下沛之谈得天花乱坠,内中有两个请教过的,又极口夸赞他灵验。喜来听得熬不住,也要请教他相面。沛之先问他贵 姓,他说姓凌。沛之把他打量了一番,却摇头不语。喜来再三请教,沛之道:“尊相有点与人不同的去处,不便说得。”喜来道:“但肯见教,何妨直说呢?”沛之 又再三迟疑了一回,又取他的手掌来就灯下细细看来,还只是摇头,不肯便说。喜来再三相央。沛之道:“说了可不要见怪!尊相奴仆照入印官,主出身微贱。只这 一句话,对不对?要是对的,我便说下去,不对就免谈了吧。”喜来道:“对对!对极,对极!请教吧。”沛之道:“后福却是不浅,并且发财就在眼前。但只一 层,气色上面,却吉凶相混,则气已经旺极,却又有一重晦气罩住。这一重晦气,不是疾病,便是官刑,最要小心提防!双眼底下,有一条阴都骘纹,将近要现出来 了。”幸而还没有出现,倘现了出来,那就一生衣禄,都无望的了!”喜来道:“甚么叫阴骘纹?怎样可以叫他不出现呢?”沛之道:“这个就叫'修心补相’了。 这阴骘纹,并非人人都有的,总是做下了恶事,方才生出来。老兄做过恶事不曾,我可不知道,但是这条纹已经隐隐的在皮内,将近要现出来了。”一席话说得喜来 目定口呆。暗想这位先生,莫非是神仙?
当下敷衍了几句话,先自回到房里去,拿出一面小镜子,自己对着看,却只看不出来。踌躇了一夜,想道: “那人的话,一点也不错。他说我发财就在眼前,此刻三万银子:却现成的在我手里。他说我有晦气,不是疾病,便是官刑,想来大爷连年打官司,干下那种大事, 不定一朝碰上了个清官,要闹到不得了。那时我当家人的,只怕也要连累。他又说我甚么阴骘纹将要出现,我这回到南雄来,本来是要收拾梁天来一命的,明天认真 要办了这件事,梁天来岂不要死在我手里!那时那阴骘纹只怕要现出来了。倘使不办,回去又如何回报呢?”左右盘算,总想不出一个主意来。想到了五更头上,忽 然打了一个绝念道:“不如应了那先生发财的话,起了那三万银子,走到别处去吧。我放过了梁天来,也算做了好事。”想定了主意,便不能再睡,打算拿了三万银 子,到哪里去?怎么安置?怎样做个事业,一直盘算到天明。梳洗已毕,等到同寓众人都已起来,便去寻苏沛之说话,把自己的行踪瞒过,只道出来经商,要求沛之 指教走哪一路的好。沛之道:“江西省城,便是个富庶之地,到那里去最好。”喜来此时,看得沛之如同神仙一般,听见他说南昌好,就定了主意走南昌占当下别过 沛之,到银号里取了那三万银子,又换过一家银号,转汇到南昌去。忙了半天,十分困倦。回到店里歇息,不久就睡着了。及至醒来,已是下午。就叫店里的人,代 雇定了车马,准备明日一早长行到南昌去。一面又算清了旅费,又取出爵兴给刘千总的信,用火烧了。
到了次日,果然动身去了,临行还来和沛之作别,沛之不免也周旋了他一番。等他去后,沛之即叫过自己一个同伴的来。叫他远远的跟着喜来,看他到了南昌,住在甚么地方,做甚么事业?随时要写信来通知,又给了盘缠。那同伙的领命去了。
沛 之便来报与天来,天来十分感激,便要动身。沛之道:“此刻且行不得,喜来虽然去了,他一定还有爪牙羽翼在这里。梁兄且多住几天,等他的羽党散了,然后从从 容容的动身,那就一路太平了。并且这个也不是赶急的事,不在乎此几天工夫呀!”天来也以为然,因此就在朱怡和店耽搁下了。
过了些时,区爵兴赶到,也被沛之说的走了。当下拉了朱怡甫,寻到了小楼之上,见了天来,呵呵大笑,告知原委。天来十分感激,便拟定明日动身。沛之道:“喜来那厮,是从旱路走南昌的,梁兄明日过岭之后,可由水路前去,可免路上遇见。”天来一一应命。
到 了次日,天来收拾过行李,要动身,去寻沛之告辞,谁知他已经在天尚未明的时候,动身到省城去了。天来不觉暗暗称奇道:“难道这个人专为帮我忙而来的么?一 向这等殷勤,何以到了临走的时候,却又无言而去呢?”只得到帐房里同朱怡甫告别,说起沛之已经动身,未曾送他一送,甚为抱歉的话。怡甫道:“我看此人,行 为举动,不是等闲之辈。他到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专门打听些官司事情,不然,他早就走了。因为遇见梁兄,他又耽搁下来。直到昨夜三更时候,他忽然来结算房 饭钱,说今天要走。今日天还没亮,我还没起来,他已经走了,岂不奇怪!”天来听了,很是诧异。别过怡甫,登轿起程,望北京而去不提。
却说苏 沛之当日出了朱怡和店,一路上不免晓行夜宿,一日到了省城,寻个客栈住下,安顿好行李,就到三德号来访贵兴。谁知贵兴已回谭村去了。沛之雇了船,到谭村去 访他。恰好贵兴在家,集了一众强徒,饮酒议事。原来到南雄的李阿添、甘阿定……等六人,到赣州关的凌美闲……等六人,到和平岭的林大有等……七人,以及到 韶州的简勒先……等,都已陆续回来。贵兴得知爵兴到湖南去了,好不烦恼,恐怕早晚有事,没个人商量。宗孔便道:“何必一定要他才好商量呢!现成我们的一大 班人,一个人出一个主意,怕还及不到他么?侄老爹,我劝你少相信他点吧。他看见我们这里事急了,天来告御状去了,他却先轻轻的到湖南去躲了,你说这种人可 靠得住么?”
贵兴正欲回答,忽报有一个人,带了区表爷的信来求见,贵兴忙叫:“请进来。”不多时果然踱进一人。贵兴抬头看时,只见来人生得 相貌堂堂,仪表不俗。见了贵兴,举手为礼。贵兴连忙还礼让坐,通过姓名,沛之取出爵兴的信递过去。贵兴拆开看了道:“原来舍亲到湖南去,就是由先生指示 的。先生这般高明,以后诸事,都要请教的了。”沛之不免谦让了几句。贵兴便命洗盏更酌,又叫沛之遍看众强徒的相貌,沛之随口说了些恭维的话。单看到了林大 有,便许为一时豪杰,夸奖的了不得,珍重的请教了姓名,林大有也觉得顾盼自豪。等酒筵散了,贵兴便邀沛之到书房里去细谈。贵兴道:“先生在南雄,便遇见舍 亲,想来我与梁氏那一案,先生早就知道了。 但这回梁天来进京御控, 不知可有大碍?望先生指示!”沛之道:“这是凌兄过于烦心了!君门万里,谈何容易,便可以御控!何况梁天来弟曾见过,那人衰颓已极,晦气满面,一定不久于 人世的了。莫说御控,我看他的寿命,只怕还不及到京呢!”贵兴大喜,正要回音,林大有忽然闯了进来道:“我说出一计,叫大爷放心!莫说梁天来未必告得准, 倘使告准了,钦差那边还好打点,甚或至于打点不来我还有一条妙计,叫钦差也束手无策。”贵兴大喜,忙问:“是何妙计?何不早说!”
不知林大有说出甚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探案情沛之入虎穴 拟行贿李丰走江西
却说林大有献计道:“此刻爵兴已经到了湖南,喜来又没了着落,万一天来果然告准了御状,派了钦差前来,若等钦差到了,方才打点,那就迟了。万一打点不来, 岂不是'束手待毙’?此刻务必先派一个人到江西境上去等着,等钦差过境时,就在那里打点。打点妥当了,良然就安然无事;万一不妥,即刻飞马回来报信。我们 预先雇定了海船,一声警报到了,我们就乘船出海。近的就到澳门,远的不妨到新加坡去走走。管叫他钦差也无法可施!”沛之拍手道:“此计大妙!然而我看没有 打点不来的钦差。俗话说的好,'黑眼睛看见了白银子’,哪里有不动心的道理呢?”贵兴道:“只是到江西去的人,要靠得住,派哪个去好呢?”大有也在那里踌 躇,想了半天,没做理会。贵兴又和沛之谈天,谈命、谈相、混了许久,又要沛之卜这回讼事的吉凶。沛之口似悬河的谈了好一会,只乐得贵兴手舞足蹈,相见恨 晚。
当日便留下沛之,要同他商量对付梁天来及钦差之法,晚上又置酒相待。谈到投机之处,沛之闲闲的问起从前打官司的事。贵兴便取出历来的案 卷给沛之看。沛之看一卷,问一卷,问他行贿多少,过付何人,看到萧抚院的一卷,就提及李丰。贵兴猛然想起到江西去打点钦差的,非李丰不可。当下就留沛之在 家歇宿,约定明日一同到省城去。沛之乐得应允。两人又谈至更深,方才安憩。
次日早起,贵兴打发众强徒先散去,约定在省城相见。便约了沛之, 叫了船只,直到省城,一同到三德号里。贵兴先叫人去请李丰,不一会李丰到了,贵兴先介绍与沛之相见,彼此通过姓名,贵兴便叫置酒相待。因笑着说道:“我今 日一来与苏兄接风,二来与李兄饯行!”李丰讶道:“弟并不出门,甚么饯行?”贵兴笑道:“少不得要烦你出一趟门。”李丰道:“原来又是你的差使,但不知为 了何事?”贵兴道:“这件事只怕你未曾知道,知道了,只怕你也吃一惊。可知道这番出门,说是我的事,其实也有你的事。”李丰道:“到底是甚么事?要说就 说,何苦这等藏头露尾的呢!”贵兴大声道:“梁天来进京御控去了!他控准了,彻底根究起来,怕不牵涉着你么?”李丰惊道:“当真的么?”贵兴道:“谁哄你 来?不信还有这位苏兄遇见他的呢。李丰道:“他就有这么大的胆量!”贵兴道:“他有了胆量,少不得我要显神通。故此要烦你走一趟江西,就在那里等着。倘是 他告准了,一定派钦差来查办,你就在那里迎着钦差去打点。至于上下使费,要多少是多少!”李丰道:“何不直到京里去打点呢?”贵兴道:“唉!我何尝不想 去!先叫喜来带了银子,到南雄打点,又带了区舍亲的信,给那里的刘千总,托他从中斡旋,要在路上截他去路,硬栽他一个罪名,就在那里把他办了。……”李丰 道:“这就很好了!”贵兴道:“自然是很好。叵耐喜来那厮,忽地里变了良心,把银子拐走了,直到此刻,仍旧没有下落。……”李丰拍案道:“糟了糕了!”贵 兴道:“后来得了这个信,我又托区舍亲带了银子,到京里去打点。好得我京里有一个熟人,就是从前住在我隔壁的陈翰林,要想托他打点。……”李丰道:“不好 了!一定上当了!”贵兴道:“什么上当?”李丰道:“你且说下去。”贵兴道:“不想区舍亲走到南雄,遇了这位苏兄,苏兄精于风鉴,说舍亲百日之内,当有牢 狱之灾,不宜进京,所以区舍亲又避到湖南去了。昨日他托苏兄带来一封信,说等过了百日之后,仍旧要到京里去。话虽如此,恐怕三个多月之后,事情或有变局, 所以要烦你走一次江西。”李丰道:“几时去呢?”贵兴道:“自然要早点去,总是我们等他,他总不来等我们呀。”李丰道:“到得太早也无谓,不如我今日回 去,托了摺差,叫他到京里时,要紧代我们打听梁天来告准了不曾。一打听得是告准了,即飞速回来给信,我这里再动身未迟。”贵兴道:“恐怕来不及了呢。”李 丰道:“尽来得及。你须知虽然告准了,都察院还要问过两堂,他这一告,是从慕德里司巡检告起,一直告到两广总督。这等重大案件,问过之后,还要奏闻请旨, 还要等皇上派钦差,钦差奉过了旨,还要请训;不定还要奏派随员,然后出京,哪里会来不及呢?但是这番区令亲不进京去,是一件天幸的事。你方才说的甚么陈翰 林,可是那个被议过的么?”贵兴道:“正是!”李丰道:“这个人是个骗子呢!其实被议的陈翰林,早已死了,这个人是陈翰林的兄弟,冒了他死哥哥的名字,出 来打抽丰。不然我不知道,因为陈翰林在京的时候,同萧中丞相识,他死的时候,中丞已经奠仪都送过了。这个人冒了名,到这里来,还冒冒失失的送给中丞一付对 子,一本殿试策。中丞大为诧异,说陈某人怎么又活过来了,叫人去打听,知道是假冒的。便传了首县,交代要拿他。幸得南海县和他是同乡,打听得他本人也是个 秀才,因此代他讨了情,不曾拿办,只叫他赶紧自行回籍。这个人此刻未必在京。倘使在京,托了他岂不误事!”贵兴跌足道:“你为甚不早点说,我上了他的当 也!”李丰道:“令亲不曾进京,有何上当?”贵兴道:“你有所不知,我先上了当了!”说罢就把买关节的事,一五一十详细告知。李丰拍手大笑道:“亏你不惶 恐,还是个纳监读书的人呢!连这个诀窍都不懂得!”贵兴愕然道:“这里头还有甚诀窍?”李丰道:“凡科场的事,做起毛病来,无论请枪、关节,没有先送钱 的,只写一张借票。譬如你那一年是丙午,那张借票,只写因场后需用,借到某人银多少,言明几日归还,底下注明丙午科举人某某。等中了之后,他凭票来取银, 你可不能赖。倘使不中,他却不能问你!”贵兴道: “为甚不能问呢? 他要撒赖起来,到底是自己出的笔据呀!”李丰道:“你真是个呆子!倘使不中,你可不是丙午科举人了呀!”贵兴拍手道:“原来有此妙法,我从此之后,又长进 了一个学问了。”
两个人只顾滔滔而谈,沛之在旁边听了,却暗暗好笑。
说话之间,酒席已备,于是贵兴起身让坐。饮酒中间,贵兴 无话不谈。沛之也跟着敷衍,又谈了些星命的话,随意把贵兴恭维了几句,贵兴又手舞足蹈起来。又约定了日子,要请沛之去看风水。沛之答应过,李丰也嬲着要沛 之看相,沛之也敷衍过了。又谈起去江西之事,沛之便间打算如何打点。李丰道:“这是随机应变的事,一时也预算不来,但不知祈伯肯破费多少?”贵兴道:“我 已经说过,任凭多少,我无有不从的。”李丰道:“这个也只要打票子,不必要现银。你不要象在肇庆那一回的笨做。那位连太尊也是利令智昏,任凭你大挑小担的 银子,往衙门里送。这个叫外人看见,象甚么呢!”贵兴道:“但不知哪一家银号通江西的汇兑?”李丰道:“你又呆了!这里省城的票子不好用么?那钦差左右是 要到这里来的,难道他得了你的好处,就在江西回转么?”沛之道:“依我的愚见,李兄还是早点动身的好。那梁天来此时,怕已经到了京了,准不准就在这一两天 里头。要等摺差打听了回来,恐怕真个要来不及呢。”贵兴屈着指头算一算道:“不错!亏得苏兄提一提,若等摺差打听了回来,一定误事,还是赶紧动身吧!”沛 之又道:“李兄气色极佳,今年又交入印堂运,这一步运最好,这番到江西去,不定还有意外的喜事呢。”李丰道:“既然如此,我就走吧。”贵兴道:“几时走 呢?我好预备票子。”李丰道:“明天就走,是来不及的,后天走吧。”贵兴大喜。当下又饮了一回,方才散座。沛之便要辞去,贵兴苦苦相留。沛之只说有事,改 日再来奉访。贵兴问了住址,又送过十两银子,说是相金。沛之哪里肯受?辞了出来。回到客栈,自去干他的正事去了。
贵兴送过沛之,仍旧同李丰 谈天,商量定了打多少票子,贵兴又告诉了他林大有的计。李丰道:“这一着打算,倒也是必不可少的,情愿备而不用的好。”贵兴也点头称是。李丰别去,约定贵 兴明日送票子来,贵兴答应过了。到了明日,果然备齐了票子,又另外二百两银子盘费,亲身送到。李丰收过了,贵兴方才回号。再过了一天,李丰动身起行,贵兴 亲自送了一程;再三叮嘱:“万一事情不妥,务当赶急先回,以便早作远遁之计。”李丰答应了,挥手而别。
贵兴回到号里,便叫人请了林大有来, 同他商量雇定海船一事。大有道:“这番一定,众弟兄都要跟着大爷走的,大爷又要带家眷,一只船恐怕还不够,我们何妨雇他两只?一只大爷坐了,一只众弟兄同 坐。我仔细想过,到澳门还不妥,当必要到新加坡去。就便可以带点货物,大爷在那边,就可以开一家行店起来。”贵兴道:“带货开店,还是后事,先要雇船要 紧。”大有道:“这个容易,待我明日就去问了船价来。”说罢别去。贵兴忽又想起苏沛之,便叫人按着他所说的住址去请来。
不知请了沛之来,有甚事商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林大有平空被捕 凌贵兴黑夜遭擒
却说贵兴叫人去请沛之,去了许久,回来说:“那苏先生只在客栈里寄存行李,寄了两天,就来搬去了。问他搬到哪里,客栈里的人也不知道。”贵兴甚是疑惑。想 道:“他要到这里行道的,莫非已经租定了地方搬去了?”因交代店伙们,留心看街上各处,有苏沛之命相的招纸没有,倘是有时,看他住在哪里。店伙答应去了。 贵兴还望他自己再来,谁知等了几天,毫无影响。便是托他去雇船的林大有,也绝迹不来。便叫人到北门外林聚仙馆去请他来。去了一会,只带了聚仙馆的一个伙计 来,说道:“林大有那天从大爷这里回去,正要去雇海船,却来了两个南海县差,拿了硬签来提了去。问他是甚么案子,也不肯说,送他茶费,也不肯受。说是本官 立刻要人,不能延迟的,没奈河只好跟了去。直到今天,还没回来。我们到县里去打听,也打听不出一个消息。”贵兴听了,大惊失色。先打发那伙计回去,马上叫 人去找了简勒先、黎阿二两个来。贵兴对二人说道:“林大有不知为了甚么案子,被南海县捉去了。你们两个衙门里熟悉些,赶紧去打听来,千万要打听是我的案子 不是!”二人答应去了。
贵兴十分着急,恰好宗孔到了,贵兴便告知此事。宗孔道:“侄老爹放心!要是我们的案子,没有单单抓大有一个人的道 理!我看总是他私贩烟土的案发作了。”贵兴终是不放心,皱着双眉,在那里长吁短叹。忽然跌足道:“断不是私贩烟上的案,要是那案时,他那林聚仙馆早封 了!”宗孔道:“任凭他甚么案,总不是我们这一案,我敢保的。此刻天来又进京去了,若说他告准了呢,钦差也来不了那么快,这里又有谁去告发呢?”贵兴听 了,略略放心。
等到入黑时候,简、黎两个来了,摇头说道:“打听不出来。”贵兴道:“你们里面没有熟人么?”勒先道:“连衙门里的人,都不 知道,这才无从打听呢。那天提了进去, 并不问话, 就奉了内谕,叫钉起镣铐,收入内监。”贵兴大惊道:“这是一个重案了,为甚么不问话呢?这件事实在可疑。”勒先道:“还有下文呢,昨天晚上,本宫就在签押 房里,叫提去问话,及至提到时,却只问得一句,'你就是林大有么?’大有答应了一声'是!’本官只点了点头,便取出一封申文,交给两个似家人打扮的人,连 大有一并带了去,也不知是哪个衙门里的。南海衙门里的人,本来有两个和大有相好的,向那两个人问问他带到哪里去,谁知他两个只恶狠狼的瞪了一限,一言不发 的就去了。他们又不敢跟着走,所以此刻大有这个人在哪里,也不知道。”贵兴听了,越发疑心起来,闹了个坐立不安。向来可以商量的只有一个区爵兴,如今又到 湖南去了。除了爵兴,只有林大有可以商量大事,此刻又闹出件事来,真是手足无措。勒先便道:“我们破了今夜工夫,去打听吧。从府里问起,一直问到制台衙 门,总有一处着落的。”贵兴便道:“事不宜迟,快去吧!”二人答应去了。
这里贵兴急得同热锅上蚂蚁一般。宗孔道:“侄老爹,何苦代他担忧! 这个叫做'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呀!”贵兴道:“这件事来得离奇,我总怕就是我们那一案。”宗孔道:“这个又是白操心,我敢保得一定不是的。要是我们那一 案,为甚单单捉了他去?这一定是他自己犯了甚么罪,被人告发了,闹出来的。”贵兴猛然想起,为甚不去打听他那一个原告呢?得了原告主名,就可以有点头绪 了。
当夜等到三更时候,简、黎两个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阿二说道:“这件事很离奇!府里打听过没有,道里也没有,只有臬台衙门里,有点影响, 却还不甚实在。打听里面的人,都不知道。只晓得昨天晚上,里面打发两名家人,带了一个札子出去,也不知道是到哪里去的。不多一会,就带了一名犯人回来,也 不问话,也不收监,一直带到里面,也不知道安置在甚么地方。直到今日,也没有消息,想来这就是大有了。听说这位新臬台,十分严正,此刻衙门里的人,一个个 的都怀着鬼胎呢。”贵兴讶道:“怎么几时换的新臬台?姓甚么?”勒先道:“大爷怎么还不知道?是前天接印的。焦臬台已经调了浙江了,新臬台姓陈。”贵兴 道:“我这几天心乱得很,连辕门抄也没有,所以不知道。我们倒要打点打点,送个礼去,将来也好有个照应。”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爵兴、李丰都不在家,没有 人会钻这个门路。想到这里,不觉踌躇了一阵,却只想不起这么一个人来。因对勒先道:“明日再到县里去打听,林大有是哪一个原告?”勒先道:“还等大爷费心 呢!代书门稿,哪里不打听过来?却只查不出那个的原告。”贵兴听了,愈加忧疑道:“莫非有人拦舆?”勒先道:“拦舆也应该有人知道。”阿二道:“莫非原告 是告到臬台那里去的么?”勒先道:“不错不错!今夜来不及了,明日一早去打听吧。”
当下两人和宗孔,就在三德号安歇。只有贵兴一夜不曾合 眼,心中犹如辘轳一般,忧这个,虑那个,越想越害怕起来。想不如雇了海船,趁早走了吧。想到了天亮,就坐起来,先叫醒了宗孔,告诉他要逃走的意思。宗孔 道:“侄老爹为甚只管担这个心!哪里就是为了我们的案子!如果是我们的案子,大有捉去好几天了,为甚还不来捕捉我们呢?”宗孔这句话,却说得颇在理上,贵 兴听了,略略放心。不一会,勒先也起来了,梳洗过后,也不等黎阿二,独自一个人到臬台衙门打听去了。
贵兴这里,又想起苏沛之,叫人四面八方 找寻,却哪里寻得出来?贵兴思量,他想是到别处去了,也就放过。直到了晚上,勒先方才回来,说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得了一点眉目。这件事,阖署上 下,除了臬台自家知道,就是当日到南海县去提人的两个家入,也只知是个要犯,究竟不知为了何事,也没有个原告。连里面的师爷,也有许多并不知道有这件事 的。我们大家测度了一天,想是这位臬台。久已知道大有这个人,这回是访拿地痞捉走的。听说一直提到内宅里去,并不寄监。这件事只怕不小,不然,从来也没有 这等办法的。”贵兴道:“我们总要想个法子救他出来才好。”宗孔道:“这又何必呢!他这回事,又不是我们带累他的。”勒先道:“此刻要救他,也没有个下手 的地方,只要盼他犯的不是死罪,就好商量了。”
这里正在议论纷纷,却好简当、叶盛也到了。他二人同林大有最是相好,也为得了信,特地来商量 的。简当道:“我打听得是新臬台访拿地棍,开了一张名单,交给两县,内中头一名就是大有。”贵兴忙问道:“下余那些都是甚么人?”简当道:“下余那些,却 不知道,只知一共有十二人。现在连大有已经拿到了七个,可是那六个都是寄在县监,只有大有提到司里去,不懂是甚么意思。”宗孔拍手道:“侄老爹,这回我的 话怎么了?我说与我们并不相干的呢!”贵兴道,“你两个可有甚么法子,可以救得他出来呢?”叶盛道:“此刻只有先到监里打点打点,免了他受苦,再作道 理。”勒先道:“你还不知道,他并不在外监,也不在内监里呢。”叶盛讶道:“不在监里在哪里?难道请他在花厅里坐坐么?”勒先道:“岂但花厅里,还在内宅 呢!”简当、叶盛听了,又是一番疑虑,勒先等听说是访拿地棍,不免又怀着鬼胎。只有贵兴略为放心,自以为是个读书人,断不至于派在地棍之内。既是访拿地 棍,或者不涉到自己一案,因此心神定了一定。只是从此日日叫人去打听大有的事。争奈总如泥牛入海一般,永无消息。起先几天,贵兴到号还有点疑惧,过了些 时,虽然探不出大有消息,却也没有别的动静,慢慢的就把疑惧的一念全行忘怀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过了两个多月。此时正是冬月中旬,忽然接到李丰从江西专差飞报的一封信。贵兴连忙拆开看时,上写着:
“钦使已抵江西,仍是前督孔公。幸副使为家叔,得以进言。款已收受,允为通融办理。足下宜先邀集众人,练习口供,并多邀邻佑耆民作保。此乃家叔切嘱,至要至要!仆刻随侍家叔,当与使节同来也。”
贵 兴看罢,大喜道:“我看今番梁天来再奈我何!难得钦差恰是李丰的令叔,这回差他去得着也!”于是重赏了来人,约了一众强徒,到谭村去商量口供。因为省城耳 目众多,而且凌氏众人多在谭村,只得要移樽就教。当日齐集裕耕堂上,少不免又是肥鱼大肉,供养起来。又邀了村中几个有年纪的人来,央他们作个保证,每人先 送十两,许了事后再当重谢。一众都是村中穷民,向来受他欺压,一个个只得点头应允,聚众到晚,方才别去。贵兴又与众强徒商议口供,次日又商议了一日,众强 徒本要别去,因为贵兴高兴,要设筵预贺,众人就一同留下。到晚上又轰呼牛饮起来。正在酒兴畅酣时,忽听得门外一声炮响,四下里火把齐明,拥进一群人来,吓 得贵兴手足无措。
未知来的是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下监牢强徒纳闷 自出首李丰献谋
却说贵兴等辈,欢呼畅饮,要预贺官司得胜,正在兴高采烈时,忽然一声炮响,门外拥进多人,吓得贵兴直站起来。众强徒一齐出席,定睛看时,来的人分明一个个 都穿着号衣,那号衣上是“韶州总镇亲兵”六个字。贵兴又是惊慌,又是疑惑,正不知是甚祸事。一众强徒,出其不意,又见来势凶猛,不觉的都俯首就缚。那裕耕 堂本来是一间五开间的大厅,此时也拥挤不开,竟有人满之患了,随后踱进来一个戴水晶顶子的官儿,戎服佩刀,便问:“都拿下了没有?”众亲兵答道:“都拿下 了,不曾走了一个!”那官儿便叫到里面去拿犯眷,当即有几名亲兵进去,不一会潘氏、杨氏、应科及婢女四名,都铐了手出来。那官儿取出一张单子,站在当中, 点起名来。凌贵兴自然是头一名,其余便是凌宗孔、凌美闲、周赞先、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甘阿定、简当、叶盛、凌越文、凌越武、凌越顺、凌越和、凌宗 孟、凌宗季、凌宗孝、凌宗和、凌其誉、凌海顺、凌柳郁、凌柳权、凌润保、凌润枝、黎阿二、简勒先、蔡顺。那官儿点过名,又看着那单子问贵兴道:“还有一个 林大有,一个区爵兴、一个喜来,哪里去了?”
贵兴此时已是面无人色,心中暗想这是哪里说起,莫非是梁天来那一案?然而李丰来信,明明说是钦 差收了礼,为甚还下此毒手?而且说是那一案,也应该是县差来提人,干得韶州甚事,要韶州总镇未拿我呢?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心头上小鹿乱撞,几乎未把那心从 口里跳了出来,所以那官儿问他,他并未曾听见。那官儿又大喝了一声,再问一遍,贵兴方才惊定过来,答道:“林大有犯了案,被官捉去了,区爵兴到湖南去了, 喜来早就逃走了。”那官儿道:“是真话么?”贵兴道:“是是!不敢撤谎!”那官儿便叫押了一起男女出门去,把他那大门反锁了,加了封条。驱赶着众犯,走到 河边,下了快船。众水手撑篙打桨,飞也似的赶到省城。夭还没亮,用对牌叫开城门,押到臬台衙门里。那官儿取出一角文书投递,门上传了进去。不一会陈臬台升 坐大堂,那官儿参见过,陈臬台将各犯点过名,吩咐男犯收入内监,女犯先交官媒看管。
贵兴入到内监,犹做梦一般,便问宗孔道:“叔父,我们到底为了甚事,来到这里?”宗孔道:“便是我正要问你呢,莫非我们在这里做梦么?”美闲道:“你一个人做梦,难道我们大众都做梦么?”宗孔道:“我但愿是做梦便好了,回来醒了,还是睡在自家床上,那我就快活了!”
看官!这等遭逢,犹如当头打了个闷棍一般,怎怪得他们疑是作梦呢!就是看官们看到这里,也会莫名其妙,也要疑惑闷气。待我先把这件事补了出来,破了这个闷吧。
原 来粱天来自从度了南雄之后,一路上并无阻碍。到了北京,便到都察院去投了呈词,都御史陈式收了下来一看,见案情重大,又关碍着广东许多官员,心中犹疑不 决,所以搁了三日,尚未批出。这一日值日引见,四鼓时候,便到朝房去伺候。恰好遇见孔大鹏黄河工竣,回京复命。陈式想起天来呈词内,有“某年月日由两广总 宪孔审明在案”一句,因对大鹏谈及,大鹏惊道:“这个案还未结么?”陈式道:“天来现在来京御控,我因为这案情太大,牵涉的人多,所以来曾批出去。”大鹏 道:“赶紧批准了入奏!这是兄弟亲自提讯过,毫无遁饰的,不知后来怎样翻了。不能为牵涉人多,就把这个重案搁起的。”陈式道:“再商量吧。”大鹏道:“不 必商量,就入奏请旨就是了。贵院不奏,兄弟明日就越俎了。”吓得陈式诺诺连声。不一会,里面叫起,二人方才住口不谈。
散朝之后,陈式回到都 察院,赶忙就把天来的呈词批准了,又委了两员御史,把天来传到案下,问过口供,与呈词上无异。连忙就草了摺稿,连夜誊正,到了四更时候,便去呈递。雍正皇 帝看了这一本,不觉大怒。恰好这日孔大鹏也是召见,皇帝问了几句黄河工程的话,便问起梁天来一案。孔大鹏奏道:“此案经臣在两广总督任内时,亲提讯实,凌 贵兴的是挟嫌纠众,伙劫梁天来家,攻打石室不进,用火烟熏毙七尸八命。粱天来遍赴有司衙门控告,被凌贵兴遍贿上下,以致冤沉数年,不得伸雪!”皇帝问道: “你既然讯实,为何不结案?”大鹏奏道:“臣虽已讯实,奈案内人犯未齐,故未办结。恰好奉旨命臣督办河工,匆匆交卸。当时臣即以所获人犯,交寄肇庆府监, 谆嘱人犯获齐,赶即议结。嗣臣离任去后,不知如何又被翻案,以致案悬至今。”皇帝大怒道:“广东官吏如此贪墨,你在任时,何以不严行奏参!”大鹏吓得碰 头,不敢回奏。歇了良久,皇帝威霁,又道:“朕即命你到广东去查办此案,所有广东贪墨官吏,据实严参,以儆官邪,而伸民怨!”大鹏碰头谢恩,又跪过安,退 出,回归私宅。
不一会,内阁抄来一道上谕,写着:“奉上谕着孔大鹏、李时枚往广东查办事件,即带同司员,照例驰驿前往,钦此。”又一会,门上拿了帖子来报客到。大鹏看那帖子时,正是李时枚,便叫“请!”
原 来这李时枚便是李丰的叔父,现任刑部侍郎,为人风厉严正。康熙未年,他做御史,弹劾权贵,不遗余力,因此得了廷谴。及至雍正即位,起用废员,他便用了一个 主事。雍正知道他是个严正君于,时时把他存放在心里,所以不到数年,就升到二侍郎。此番因为奉旨查办事件,特地来拜会商量。当下二人相见,寒暄数语之后, 就商量定了奏派司员四人,次日开具名单入奏,奉旨准了。两位钦差就即日请训陛辞,带了司员,并原告天来,一同出京。
一路上饥餐渴饮,夜宿晓 行,一天到了江西,李丰已经在那里候久了。当钦差未到以前,李丰就打听得两个钦差,一个是原审这案的孔制台,一个又是自己叔父,这位叔父是锋芒刺骨的一位 风厉先生,京里的权贵,见了他也惧怕三分,如何敢去行贿?思量不如赶紧回去,告诉贵兴,叫他出海逃走。想定了,便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忽然又想起:“贵 兴是可以逃走的,但是我呢?当日我也曾代他经过几回手,彻底根究起来,恐怕终不能免,难道我也跟他逃走么?若是不走呢,闹到头上来时,少不免要担点处分, 并且恼了我叔父,以后要谋一个馆地也难了。若竟跟他走了,我所犯的罪,总不至于死,何苦离乡撇井的走到外国去呢!”想到这里,不觉呆了。忽又回想贵兴虽说 是个读书人,其实他的行径,犹如市井无赖的一般。他闹了这个重案,本来是神人共愤,天地不容的。我莫若拿了他的贿赂,到叔父那里去出首,将来就是问到当初 我曾经过手的一节,我此时已经先行出首了,自然可以免罪,也可以讨好叔父。”又想道:“这种办法,未免对不住贵兴。”因此又踌躇着,独自一个人,心口商量 了半天。到底顾全了贵兴,便误了自己,只好对不住,也做一次的了。决定了主意,就仍在客寓守候。等到一天,钦差到了,他便走到行辕求见。门上传了进去,李 时枚发怒道:“这个人好没分晓,我们在路上是例不见客的,怎么这等冒昧!”孔大鹏道:“既是令侄,不是外人,就见见也不妨。”李时枚道:“他不好好在广 东,不知迎到这里做甚?”孔大鹏道:“令侄向在哪里?时枚道:“在萧中丞那边。”大鹏触着机,想起喜来当日口供,萧抚院那里过付赃银的,仿佛是姓李。因忙 说道:“只管请进来见,或者这个案件的头绪,在令侄身上,可以探听得一二,亦未可知。”时枚听说,便叫门上去叫他进来。
不一会,李丰进来, 见过时枚,又对大鹏行了札,大鹏便让坐。李丰重复又对时枚跪下道: “侄儿特来叔父处请罪, 乞叔父饶恕了,侄儿方敢说。”时枚道:“有话好好的起来说,装这个模样做什么?”李丰方才起来,一旁坐下,慢慢的说道:“侄儿在广东,一时糊涂,结识了一 个凌贵兴……”时枚道:“结识得好人!”李丰便涨红了脸,又慢慢地说道:“当日不合代他经手了两件事,后来追悔不及。近来他打听得梁天来进京御控,料定必 要放钦差查办,又托了侄儿,先到这里等候,在这里打点钦差的下程。……”时枚勃然变色道:“啊!你敢同他将了贿赂来么?”大鹏道:“李大人且息怒,等令侄 说完了,看是如何。”李丰方才宁一宁神,又说道:“侄儿前事已经后悔,此刻怎敢再犯!因为听得凌贵兴说,万一打点钦差不妥当,便要浮海远逃。侄儿想,倘使 被他逃脱,这件案就永无结期,那粱天来的冤,也永无伸雪之日了。因此虚应了他,来此等候,要望钦差过境时,便出来自首,并告发贵兴举动,以赎前罪。不料恰 遇叔父得了此差,为此特来叩见自首,求孔大人及叔父恕罪!”时枚冷笑道:“遇了我,你便自首,倘遇别个钦差,怕你又不经手过付么?”大鹏道:“此时且漫究 此事。凌贵兴那厮,既然预备逃走,我们要先用滚单到广东,先提了人再说!”李丰道:“不消用滚单,小侄有一计,可使贵兴诸人一网就擒!”大鹏大喜,就问: “计将安出?”
李丰不慌不忙说出计来,却是要待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留后嗣原告代求恩 定罪名钦差结冤案
却说孔大鹏听李丰说是有计可以一网捕尽本案各犯,不觉大喜,便问“计将安出?”李丰道:“这案人犯,有三四十人,就是用滚单饬令番禹县先行提人,提了这 个,漏了那个,未必一时可以全行获案。并且那一班多半是江湖上的人,多少有点拳脚。事情闹急了,不免要拒捕。不如由小侄在此写一封信,专差一个人送给他, 只说钦差已肯通融办理,叫他聚集全案诸人,商定口供,他得了信,一定信以为真,必要聚齐众人商议。大人随看动身,一到了广东境内,随便哪里的营里,札委他 一两棚人,远远跟着信差去拿人,定然可以一网打尽。不然,此刻番禺县差,已经被贵兴结交得烂熟,倘使奉差之后,故意先给他一个信,岂不要误事?”孔大鹏听 了大喜道:“就依世兄这个办法,就请写信。”时枚道:“你不要在这里花言巧话,却是暗暗通信给他。”李丰道:“侄儿写了信,请叔父看过再发就是。”大鹏 道:“李大人不必疑心。令侄既然诚心自首,断不如此。并且令侄写过信后,便可留在此处,和我们同行,他又何敢暗暗通信呢!”当下李丰写了信,呈与大鹏、时 枚看过,方才封口。时枚便打发一个差官,扮作平人模样,去送信。
次日,钦差起节。李丰到客寓里取回行李同行,梁天来自然也一起动身。天来这 回御控,倒没有怎么大使费,所带的盘缠,绰有余裕。今番跟了钦差出京,他在路上,却是里外打点,把两位钦差及四位随员的家人,都结交得很要好。李丰来自首 的这件事,阜就有人报知了,他听了自然欢喜。得便时就来拜望李丰,谢他照应,因此梁李两个相识起来,每日两个在路上都是一起同行。
不日来到 韶州府地方,孔、李两钦差,便请了韶州总兵万福,到行辕来,交给他名单一纸,叫他委一个妥当的员弁,带两棚人,到省城三德号去捉凌贵兴一众人犯,不许走漏 一名。万福领命,便去委了守备时坚。叶坚奉委之后,便到行辕来请示辞行。大鹏交代说:“凌贵兴一行人,倘不在三德号,便在谭村家里,千万小心,不可走漏一 名。连犯眷也一起拿来。”又交代他一角文书,说:“拿住之后,不拘何时,便带了这文书连人犯,一并到臬台衙门投到!”又道:“那一班人犯,多是江湖盗贼, 很有些拳脚,千万小心,不要被他们逃走了。”叶坚领命,又去见万福,说:“那一班既然是江湖强盗,两棚人恐怕不够,请带一哨人去。”万福答应了。叶守备又 先打发两个亲信兵了,先行兼程前去。打听贵兴一行人,是在省城,是在谭村,然后自己动身。布置得十分周密,所以手到擒来。贵兴以及愈强徒,何尝梦想得到? 怎怪得他入到监里,还疑是做梦呢!
闲话少提。且说两位钦差,打发叶守备去后,就在韶州驻节两日,先差两个司员,兼程到省,吊齐各署案卷备查。又行文巡抚,嘱把广州刘知府,肇庆连知府,番禹黄知县、慕德里司李巡检,一并撤任,调省候参。
这 两日中间,梁天来和李丰着实谈得投机。李丰说起委员去拿凌贵兴一节,连犯眷都要拿来,这等严厉,贵兴不定要犯一个灭族呢。天来猛然想起:“母亲常说,那一 年中秋夜里,桂仙表妹,私行到我家中,说恐怕贵兴要闯灭族之祸,万—真闯了此祸时,求我们照应。今番京控,虽说我的大仇报了,然而亲情面上,怎忍见他灭 族!”因对李丰说道:“李兄一向也同贵兴认得,今番他果然灭族,兄能设法救得他么?”李丰道:“这是王法所在,无可奈何的。”夭来道:“我是亲情面上,不 忍见他绝后。李兄见了李大人时,望乞说个方便,将来定案时节,可否赦兔了他的儿子应科,以存凌氏一脉?好在应科还没有成丁,或者可以邀免了。也是我的亲 戚,你的朋友,一场交情!”李丰听了,想起从前和贵兴相好,心中也是不忍。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来,登时就辞了天来,去见时枚。恰好时枚 同大鹏在一处谈天。李丰行过常札,侍坐一旁。便对时枚道:“侄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未曾交代明白。贵兴托侄儿到江西时,曾经打了几张银票,作为贿赂之用, 侄儿未曾交出,此刻在行李里面,检了出来,请叔父做主。”说罢,双手递上。时枚接过一看,共是八张票子,每张五万,一共四十万,不觉吐出舌头来。对孔大鹏 道:“这厮到底有多少家产?这等挥霍,无怪广州满城官,都被他买倒了!”李丰道:“据说凌贵兴的父亲当日,掘着一处窖藏,那银子连他们自己也不知多少 呢。”大鹏道:“这笔银子权且带在身边,等到结案之后,交给广州各善堂,拿去充公做善举吧。”李丰忽又后悔起来,暗想:“我何不私自拿起两张来享用呢?他 们本来不知道数目的,此刻是已出之物了,万不能拿回来的了。”不觉暗暗跌足。因看见时枚今日颜色和平,不似往日,见了自己便是正颜厉色的,便乘机把梁天来 代应科求情的活,直述了一遍。大鹏道:“我当日在海幢寺,他来告状时,我一见便知他是个忠厚之人,这原告代被告求情,倒是少有之事。”时枚道:“好在这小 孩子还未成丁,这杀人放火,又不是女流的事,本来可以法外施仁的。”两人又议论了一番,李丰便辞退,去告诉天来,天来也自欢喜。
次日,钦差 起节,不多几日,到了省城。合城文武官员,一齐到接官亭迎接,按着品级,排班恭请圣安。两钦差便排道到皇华馆歇息。那叶守备早在门首伺候。钦差下轿之后, 他就跟着送来,禀知拿到人犯,都已交到臬司寄监,只有林大有已经另案被地方官提去,喜来早就在逃,区爵兴到湖南去了。大鹏叫且去歇息。
一会 众多文武,又来拜会的拜会,禀见的禀见,两钦差一概挡驾,单请了陈臬台来见。大鹏说起尚有三名人犯,未曾提到一节,陈臬台道:“这三名人犯,早就提到司里 了。司里到省,上院禀见时,还未接印,先就交代南海县提了林大有。接过印,即刻就行文到湖南提区爵兴,到江西提喜来。还有两名杜勤、徐凤,虽然不是正犯, 也是过付赃银的人证,也被司里传到。因这两名捐有职衔,现在交司狱看管。”两钦差大喜道:“原来贵司也知道这个案。”陈臬台道:“这是司里到省时,沿途访 问的。此刻人犯齐备,证据确凿,只怕一堂就可以结案了。”两钦差益发欢喜,便传见先来的两个司员,问:“案卷都吊齐了没有?”回说:“都吊齐了。”两钦差 便商量明日憩息一天,后天提审。牌示出去,陈臬司也自兴辞回衙。
到了提审那一天,两钦差公服升堂,在上首并坐,两旁横列着四个公案,坐了四 位随员。陈臬台在下首另外设了一座。首府、首县都在官厅伺候。刘、连两知府、黄知县、李巡检,都已先摘了顶戴,也传来在旁边预备问话。天来跪在一旁,先照 着呈辞说了一遍,凌贵兴等众,由臬差带上堂来,一个个铁锁啷当的,罗跪案下。大鹏把惊堂一拍道:“凌贵兴!好个学者!溺信堪舆,躬犯王章,遍贿官吏,此案 已经本大臣在任时审确,何得又逞刁翻案,从实招来!”贵兴供道:“监生……”时枚怒叫道:“好个监生!打嘴!”说罢,撒下签去。两旁差役接了签,劈劈拍拍 的打了五十嘴巴,打得他牙血横流,两腮红肿。再问他时,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大鹏便道:“凌贵兴,你今日死期到了!好好招来,免得皮肉受苦!你不要胡思乱 想,当本大臣也是受贿之人!”说罢,叫传首县,两首县本来是在官厅伺候着,一传就到,大鹏拿出那八张银票来道,”这里四十万银子,是凌贵兴送来行贿本大臣 的,烦贵县拿去,传所属各善堂堂董来,均分领去,以充地方善举。”两首县诺诺连声,接了票子退去。大鹏又对贵兴道:“凌贵兴,你此刻可死心塌地招了吧!” 贵兴此时已是神魂飘荡,忽又听得陈臬台道:“凌贵兴,今日再也不能容你刁狡!不信,你试抬头看本司是谁?”
一众强徒,押进来时,本来都是低 着头,不敢仰视的。如今陈臬台这句话,虽是对贵兴一个说,却是大众都听得的,不觉一个个的都抬头去看。谁知不着犹可,这样一看,顿时叫贵兴死了半段身子。 爵兴暗暗叫“上当!”喜来却莫名其妙,林大有这才明白南海县拉他的缘故。梁天来也看了一眼,却感激涕零的几乎不曾嚎陶大哭。原来这陈臬台不是别人,正是在 南海遇见天来、喜来、爵兴,到谭村去见贵兴,在裕耕堂住了一夜,细查贵兴名案卷、细问过付何人行贿多少的苏沛之!此时陈臬台把到了南雄以后,即变易姓名, 改装私访的情形,对钦差略述一遍。又道:“司里因看见林大有,樟头鼠目,一定是诡计多端的,并且劝贵兴浮海远逃,也是他献的计,故不能不急急提了来,以灭 他的羽翼。至于爵兴、喜来两个,当时是用调虎离山之计,暂时把他调开,又怕他闻风远扬,所以不等大人驾到,先移提回来,以备归案的。”爵兴跪的是在贵兴旁 边,暗暗对贵兴说道:“此时苏、张复生,也不能置辩的了!招了吧,免受肉刑!”贵兴只得招了,他所招的话太长,重编这书的,不能把他都录出来。只有一句简 便的话,是他所供的,同这一部“九命奇冤”载他的事迹一样就是了。
当下贵兴供过之后,众强徒也只得照直供了。各人画过供,杜勤、徐凤,也供 了过付赃银。当下两钦差商量,定了凌贵兴凌迟处死;凌宗孔、凌美闲、区爵兴、林大有、周赞先、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黎阿二、甘阿定、简当、叶盛、简勒 先十三名斩决,蔡顺及凌家一班越文、越武、越顺、越和、宗孟、宗季、宗孝、宗和、其誉、海顺、柳郁、柳权、润保、润枝十五名绞死;徐凤、杜勤革去职衔,问 个徒罪;喜来也问了徒罪,犯眷分别笞责释放,应科年幼免责,这个处分,就是天来代求出来的了。又札饬番禹县,立提马半仙到案,重责五百板,架号一个月,递 籍。还有许多付过赃银的,两钦差商量,因为过于牵连,不去追问了。议定之后,定于次日行刑,各各退堂。当下拟定了一个摺稿,把曾经受贿的官,不分大小,据 实陈奏请旨,五鼓时就拜发了。天明之后,绑出各犯,请了王命,押到天字码头行刑。
可怜凌贵兴财雄一方,却受了这般结果,都是“迷信”两个字 种的祸根。其余那一班强盗,更不必论他了,两钦差事毕之后,即择日起行,北上销差。后来奏摺到京,奉了上谕,刘、连两知府,黄知县,李巡检,都得了个军 罪;萧抚院得了降调处分; 杨制台交部议处, 焦臬台因多了夹死张凤一案,拿交刑部,这都是一个“贪”字的结果。只可怜刘知府到得了罪之后,还是个糊涂虫,萧抚院也有点上李丰的当。
说到此处,这一宗公案,算完结了,我这重编“九命奇冤”的,也就从此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