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

许多天以来,在家中,我总是听到一声声叫唤,哎哎哎,唷唷唷,一声比一声细,像钢丝一样纠缠在耳际。

为了躲避这种声音,我去邻居家做客,去健身房锻炼身体,去图书馆看书,去咖啡馆喝咖啡。邻居是一个健忘而和蔼的老太太,她给我沏很浓很浓的茶,每次都将我看做别人,但也许只是叫错名字。昨天她问花姑你来了,今天就说玫瑰你终于来了,明天又说蝴蝶你多坐一会吧。她总是和我说起同样的话,说她不存在的儿子和女儿。据我所知,她从来没有结过婚,更没有生过孩子;健身房里有几个胖大的留着山羊胡子纹过身的人,他们都一样的健壮,一样的面容,一样的模糊。几个人在一起锻炼时候,都穿着灰色背心,中途就被汗浸透。让人觉得他们是为了让汗水湿透背心才穿背心的。他们都不主动和人说话;图书馆里满架满架的图书总是让人眼花缭乱,就像两人使双刀时候缤纷炫目的剑花。但只要选择其中中意的一本,就足以欣欣然地障蔽所有图书了;咖啡馆的人时而多时而少,仿佛英国的天气。当我喝着咖啡,听着音乐,我感到自己正在坐着纸飞机远去。

这样的声音在院子里尤其分明。我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它像绊马索一样绊倒我。我查看过厢房,杂物间,都一无所获。事实上我有意回避了声音的来源地,我在做一些无用功,我没有勇气去直面深刻的现实,我就像一只盘旋在上空的秃鹫,却不敢猎取下面的食物或者毒药。生活是一条暗河,我要谨慎从事,才不至于被埋在地下湍流的河水当中。

每次回家时候我都蹑着脚步,像一个贼一样。我要确认堂屋,卧室有没有人,如果有人我是不是要赶快逃走,我还大着胆子检查一遍院子里的角落。我感受着做贼的紧张心跳与战战兢兢的不安感觉。我终于明白在恐惧情绪之外,就是喜悦,仿佛一个圈外的另一个圈,一小部分从圈里漫出去的就会变成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原来我之所以迟迟不去揭晓声音的真正面目只是为了那一小部分超脱于恐惧的喜悦。因为恐惧的洗礼,它几乎成为了狂喜,像河流在经过曲折蜿蜒的道路后遭逢平地时的一泄如注。

那声音有时候显得很大,能够把人从睡梦中吵醒。仿佛有人正揪着耳朵对你说话。有时候很小,仿佛一枚小小的松针落在青青草地,这时你反而会更加留神去倾听。但我总是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他们似乎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胡乱叫嚷。没有影子的人只能胡乱叫嚷。

我日渐消瘦了,仿佛在默默思念一个远方的恋人。还开始脱发。我决心找到那声音。它已经将我逼迫到一个不容退缩的角落中去了。在院子当中,先洒上水,然后用铁锹掘起来。掘了十分钟上下,掘出一个二米见方的土坑。我休息一会,抹掉脸上的汗,喝了口水,继续挖掘起来。铮地一声,铁锹碰到一块石头。再往周围挖,也是石头。将土清理到一边,一口井兀然出现在眼前。

院子里原来有一口废弃的井。我一直以为我了解院里的一草一木,却连一口井都没能发现。这时没有了声音。整个院子都寂静得像一个句号。我向井里投了一块石头,石头直直坠落,我听到微弱的噗通声。这是一口很深很深的井。我又抛下一根很长的黄色麻绳。绳子一直在下坠,直到被光影晰不出的黑暗吞噬,到底部的时候,三十米的麻绳已经用尽了。我用手电筒照照井底,光线太混沌了。我决心下去看一看。我将绳子的一端栓牢在一棵大杨树根部。我将绳子的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嘴里含着手电筒,向井中爬下去。

我爬动的姿势很笨拙,但很诚恳。我小心地试探着落脚的凹点,努力抓住每一块凸出的岩回。手脚并用。像一只小小的跳蛙。

下面越来越暗,我正在经历白天向夜晚的过渡。我的脚步终于踩到了底部。里面有潺潺的水流,还有淤积的泥沙,还隐隐约约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却唯独没有我想象中的人。或许只是风吹过松缓的地表时发出的声响。或许那些都是我的臆想。有一段时间我发神经发得特别厉害,那时我谁都认不得,哪里也不去,什么话都不说。我想象有一个人一直在暗中偷窥我,他想从我身边夺走什么东西。但我总是戒备森严,我几乎不睡觉,我用我得疲惫来对抗他的警醒。直到那一天我实在困累而一睡三天才好过一些。这次想必也是因为我自己神经过于紧张而产生了幻听。井里很凉,我四处摸寻了一阵,又站了一回。想到明与暗,生与死,幸福与痛苦。想到红缨枪红如花腔的穗子,想到五路大军涌过山峦时马蹄得得的响声。就要出来,这时脚好像踢到什么铁制品,只听砰的一声。我没有再去理会,径直攀上去。

我忽然感到彻骨的孤独,仿佛被风吹去了所有浮华的粉饰而露出了沉静的底色。我没有回自己的房子,我转而去了邻居家。老太太正坐在藤椅上,眯着眼睛,享受阳光带来的晦明不清的欢喜。发觉我来了,她睁开眼睛,对我说,明明呀,你来了。我儿子也像你这么大了。他小时候很顽皮,这你是知道的,你们两经常在一起玩。他还时常和我说起你。你们是老朋友了。记得一次你们去游泳时候你没带泳裤他将他的一条备用泳裤借给了你,还有一次你被班长欺负了他找到班长将他训斥了一顿。你现在知道他在哪里吗,如果你知道你要告诉他让她早点回来。还有我的女儿,她像我一样爱美却从不让人知道自己爱美。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她,她有时候不想见我只是因为还未化妆。前天她还来和我说话。她告诉我牡丹花已经开了。我一闻果然有一股浓烈的香味。她每次来都告诉我一些新的事。是的,我连连应诺,在往日,她滔滔不绝的陈述让我感到心安,现在却变成了难以忍受的聒噪。在她讲得入神时候,我偷偷地溜了出去。

我转身走进了咖啡馆,也许这里有我想要的宁静。我看着窗外,就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岁月像我一样打在我的脸上,让我应接不暇。而一杯黑色的咖啡就是一次完美的救赎。我无需再想污脏黑暗的井底——地球的心脏。我调整了一下嘴角的方向,一个习惯于倾诉而不善于倾听的人。我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我开始体察与无聊作伴的人类。一个蓝格子衬衫的女孩正被一个高个子的男孩抱着,就像兄妹一样,亲情是可贵的。几个男人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后仰着身子,煞有介事地讨论一些国际的形势。我想他们正是一群为无聊而无聊的人。正是我这样的人。

当天晚上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门是开着的。我惊了一下,也许是自己临走忘了关门也未可知。我走进院子,院子里的土还在那里胡乱堆着。家门也开着,里面竟传来了交杯递盏的欢笑声。难不成是进贼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这个家里最大的贼,没想到竟还有其他的贼。仿佛察觉到我的到来,门开了。一个人向我鞠躬,并伸出手说,请进。我问你是谁。他说我们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主人。犹犹豫豫地进了家门,我看到许多人正坐在家里,他们见了我都朝我微笑起来。我问你们从哪里来的。他们说多亏我下井去把他们救了上来。可我下井的时候没有发现你们。其中一个说,你想必记错了,你不仅发现了我们,还和我们称兄道弟,邀请我们来你家里做客。后来你说有些事就先出去了。我又吃了一惊,难道是我记错了吗。可我明明记得自己在井里待了很长时间。我还记得井底的淤泥怎样被水所塑造,怎样随着水流而不情愿底移动。一个人继续说,你还邀请我们参观了你的大小房间,你给我们拿上酒,说酒是好东西。你还拿出许多食物。你看这里的馅饼、烤肉不都是从你那里拿出来的吗。我看着吃了泰半的东西,想起那是我好不容易照着食谱做出来的。我说好吧,可能是我记错了。一个拉我坐到中间,说,你是这里的主人,应该坐在主位。我推脱不了,坐在中间。你们在井里多长时间了。我问。他们说,井中一日,世上一年,在井里也就三五日。

我恍然想起五年前的事情。那时我正处于事业巅峰期,学习陶朱公急流勇退,尽散家财,隐居于寻常巷陌。后来辗转来到这里,购下这所房屋。有风水师说这里风水不大好,我说凡事不可迷信,于是就住了下来。

那你们打算去哪里,我在惊愕之余,问道。他们说,我们要去一个没有井的地方。你知道,井总是充满诱惑,只要看到井,我们就想要住进去。井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喝了许多酒。我有许多疑问在心里但不知道该怎么问。后来又醉酒朦胧说不出话来。他们告别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我手上画了一道。那时我已经有些神智模糊了。

等我醒来时候,只见家里一片狼藉。打扫干净后,我正坐在窗口发呆,忽然手心一痒,我想起来他们临走时在我手上写的字,急忙去看,原来是横横撇竖,一个“井”字。我不觉也动了念。走到院子里,看到被掘起的土还堆在那里,我锁住院门,又关好门窗。顺着拴在杨树根部的麻绳爬下去。光明消失成一个小洞,我越爬越深,脚步交迭成落叶的画面。

坐在井底。我重新想起了明与暗,生与死,幸福与痛苦之类的问题。我想可能幸福的人会永远幸福,而痛苦的人也会永远痛苦。暗是最明亮的明,明是最暗淡的暗。生并不大于等于死。我听到将近枯竭的井水滴滴连缀的声音,宛如一线之明照进心里。我紧闭双眼,黑暗中无需目光的指引。我发现一道门,那正是上次不小心触碰到的铁门。打开,一片金色的光辉泻下来。我顺着光,一路朝里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有人对我说,坐吧。我就坐下来。他说,你知道你在哪里吗。我说在井底。他说不是。我说在家里。他说土拨鼠是没有家的。我说我不是土拨鼠。他说土拨鼠是一个代号。我沉默不语。他说既然你来到了这里,既然你来到了这里。我说,我知道了,这里是大海。他说,这是天空。这是你梦寐以求的天空。你的眼睛是你的星辰,你的耳朵是你的月亮,你的泪是你的彗星,你的梦是你的黑洞。我说这里的天空蔚蓝如水,这里的四季流转不息。既然我来到了这里。他说你不要睁开眼睛看。于是我睁开了眼睛,一切化为乌有。

我坐在井底,又闭住双眸,听到海浪、飞鸟的声音。那是井的心跳。永远而又新鲜的心跳,甚至带着些许潮湿,仿佛刚从体内剖下来的。在这里,我告别了井,又回归了井。我告别了自己,我将自己想成隔壁的老太太,变成玫瑰、花姑、蝴蝶,我变成了一切,或者与一切有关的东西。谛视黑暗,我的心情无比宁静。从黑暗中学到的,我将在光明处应用。在井里,我听到我心底的声音,它说,抛弃自己,将自己播撒在泥土中,长成一株植物,发芽,给自己一些雨露,阳光。自己浇灌自己,自己照亮自己。重要的是时间。时间告诉我们很多事,我们要耐心听它的话。我结跏趺坐,头顶黑暗,心明如镜。

正有根芽从我的脸上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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