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师
苍老师对我们说,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那时我们将苍老师的两只手反绑在后面,用绳子吊在树上,就像一只钟一般。她的头朝着前面,两只脚并拢,像荡秋千一样荡起来。虽然许多人觉得有些过分,但没有人先说出来。
刀瓠一直在尝试将一根木头削尖,但在劈坏十根树干后,他变得越来越急躁,随便哪句话就会引发他炽烈如火焰的愤怒。他对我们说,瞧瞧吧,这木头也有它的性格。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苍老师身上,没有人接刀瓠的话。刀瓠将刀扔在地上,正扎在他两个脚趾之间。
苍老师从披离的长发中看到刀瓠如同小牛一般强壮的肌腱,那些肌肉仿佛一个个绳结。苍老师的身体不禁战栗了一下。刀瓠的动作很有力,但树干不是太湿,就是太硬,仿佛专意要和他作斗争。刀瓠站起来,没有回应众人的目光,掉转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们都在想接下来要做什么,但都想不出来。我说,我们把苍老师放开吧。大家也说那就放开吧。王水说,苍老师还在笑呢,她是在嘲笑我们,我们把她留在这里好了。大家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苍老师的身体如同一截横生的树木一般,因为身体的挣扎而来回摆荡着。
在那时,我并不大知道苍老师是谁,只知道她前一些时候是从很远的地方回到这里的。在整个捆绑苍老师的过程中,我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站在那里。当大家都走开后,我坐在河岸旁边,想着应该做些什么。于是我回转身,为苍老师松了绑,为避免她掉下来,我先是将她双脚上的绳子松开,她的双脚还涂着丹蔻,但已经斑驳了。在解开双手的绳子后,我用双手接住她下落的身子。她的身子并不重,像一片落叶。她轻声地说了句谢谢,然后一拐一拐地向另一个方向走了。
我问王水整件事的始末,他说其实没什么。我执意要他讲讲,他说,我有些饿了。于是我带他去一家饭店,要了一盘牛肉与饺子,在吃饭时,他向我娓娓道来。
从前,苍老师是这里有名的花魁。她相貌好,又有才艺。人们常将她与东瀛的苍井空相媲美。因此得到许多子弟的青睐。刀瓠是其中最有声势的一个。开始时人们不时扰动她,刀瓠站在苍老师门前,就没有人敢造次了。之前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和刀瓠打架,刀瓠的刀差点结果了那人,为此刀瓠被抓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几天刀瓠又回来了。
后来苍老师嫁给了这里的一个富人张田。张田在私生活方面有许多独特的癖好。苍老师嫁给他之后,常常以泪洗面。苍老师暗中联系了刀瓠,要他将她救出水火之中。当晚刀瓠潜入张田家中,张田正在和客人玩麻将。刀瓠在一间厢房点了一把火,侍者发觉后急忙喊救火,刀瓠趁乱去到苍老师闺房,说,和我走。苍老师抓住刀瓠有力的臂膀一起爬上屋顶,翻过墙壁。苍老师心中感激刀瓠,想要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于刀瓠,但刀瓠说我其实不喜欢你。我们这个地方大概只有刀瓠会这样说。因为只有他不喜欢苍老师。而我们都看出来,苍老师喜欢不喜欢她的人。刀瓠就是这样的人。
张田多方打听后,知道了原委。遂派人追杀刀瓠,刀瓠带着苍老师一路奔逃。他们逃到一处僻静的乡野。张田的人很快赶来。刀瓠与苍老师躲在长得很高的玉米地里。玉米丰硕而健壮,在风中发出飒飒的声响。追捕的人走近,脚步声被大地放大,时而停下来,生气地用刀挥砍着玉米杆子。另一面有人说,应该不在这里,我们去另一边吧。于是他们又去了另一个方向。等到他们走了很远。两人才起身。苍老师的脚被鞋磨破了,刀瓠背着苍老师,循着夜色走去。
走到夜半,遇到一座寺庙,寺庙里走出一个僧人。刀瓠问可以留宿吗。僧人说可以,但敝处褊狭,恐怕不是很如意。刀瓠说没关系,只要可以遮风挡雨就好。僧人领两人走进一间屋子。两人安顿睡下。苍老师像一只猫一样蜷在刀瓠的脚边。一阵风雨袭来,地板活动了一下,两人忽然被翻入地底。刀瓠与苍老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情急之中,苍老师抱着刀瓠的大腿,如同一株伴生植物。刀瓠大声喊,有人吗,声音钝钝的,没有人应答。刀瓠用力推动头上的石板,石板纹丝不动。只有微小的裂隙处投进一丝月光,顺着月光,两人看到地面上布满了人骨,有头骨、腿骨、胳膊骨。糟了,我们中了那和尚的奸计。刀瓠说。苍老师说,我好害怕。说着她抱紧刀瓠的胳膊。刀瓠说,我们要想办法出去。两人沿着四壁转了一周,没有发现出口。两人正坐着思想方法,这时从上面传来僧人的声音,僧人的声音像是葫芦,听起来也是光秃秃的。僧人说,你们不要挣扎了,要是想要出来,就把那小妇人交给我。刀瓠骂道,你这出家人为何如此不守本分,想来你也是供奉三宝的人,却这样龌龊不堪。僧人笑道,我看你好不了事,难道穿着僧人的衣服就要遵守僧人的戒律吗。我是假扮的僧人,真正的强盗。苍老师开始啜泣。僧人说,不要哭了,如果你愿意,我就答应将你们放出来。刀瓠说,你这秃厮,休想占人便宜。我宁肯死在这里也绝不答应你。我再给你们一天考虑时间。两人饿了一天肚子,苍老师捂住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像是捂住一只漏气的皮球。刀瓠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也感到饥饿如同一只有形的大钟一般敲击在他的胃壁。苍老师说,刀哥,我饿了。刀瓠说,静坐着就可以止饿。两人都没有气力,身体软绵绵的,躺着就睡着了。在梦中梦到种种美味珍馐,半夜醒来,胃部如同一只红色虫子,痛苦地挛动着。口内也干着,如同一具火炉在体内熊熊燃烧,而身体就如同久旱焦渴的禾苗。第二天晚一些时候,僧人又来了。他又像昨天一样说,要是想要出来,就把那小妇人交给我。刀瓠又骂,放你娘的狗屁,我刀瓠砍了你的狗头。但声音气力比昨日小了一些。僧人说,好,等我明天再来问你。这天苍老师戚戚地说,刀哥,我实在有些饿了,也许我们应该考虑一下他的话。刀瓠说,纵然死在这里,我也不能让你受欺辱。第三天僧人竟没有来,阳光洒进来,像金粉一样,然后阳光慢慢消失不见。像遭受了矿难的工人。苍老师的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她有时觉得自己已经飞升到天上去了,像是被炖得很烂的骨头。第四天,僧人又来了,僧人又说,要是想要出来,就把那小妇人交给我。这时苍老师说,我愿意把自己交给你,只要你将我们放出来。僧人说,那么,他的意见呢。刀瓠不说话。这时的刀瓠就像一部电量将要用尽的手机,只有开启省电模式才可以维持身体的正常运转。苍老师看着他说,他也是这样想的。僧人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好,我将你们放出来。僧人启动开关,两人由地底回转到地面。明亮的光芒刺得两人眼睛生疼。僧人命手下人将两人绑起来,又吩咐人端来两碗粥给两人喝了。然后僧人抱起苍老师,回到自己的房间,为她擦洗一回身体后放在床上。僧人抚摸着她的身体,说你的身体像玉一样清凉。僧人吃饭时候,将饭菜摆放在她的身体上。僧人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抚摸着她的皮肤,说你是我的小苹果,我真想一口吃掉你。面对苍老师白皙的皮肤,僧人的脸上闪现出欣喜的光。
刀瓠远走天涯,他不停地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井水里会有彩虹。他一边问自己这个问题一边赶路。有一天,他路过一个县城,听到唱戏的声音。是送葬时的戏,下面聚集着一群看戏的人,穿着白色孝服的人们往来穿梭在不同地方。刀瓠也站在下面,听的是《诸葛亮吊孔明》,戏外是丧事,戏里也有一出丧事,人生就是不断地失去。先是诸葛亮和鲁肃对话,第二幕上,一个扮小乔的小旦穿着麻冠素服,甩着水袖上来。不论怎么看,他都觉得小旦与苍老师很像。等到小旦退场,他走到后台去问。他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小旦说,是吗,这大概因为人和人都是相似的。刀瓠看着小旦的眼睛说,她也有一双和你相似的眼睛,还有脸也很像。小旦说,你这么说好像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一样。刀瓠说这大概就是缘分。刀瓠提出要和她共宿一晚,但被拒绝了。于是他继续一边问自己为什么井水里有彩虹一边向他乡走去。他走了很远,但觉得眼中的风景越来越熟悉,他原本以为世界都是这样,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又走了回去,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换了方向。只记得最远是一片大海,天空与无垠的海面交汇在一处,混成灰青色的蓝,只有眼前的波涛滚滚荡荡,仿佛发出来自天边的回响。浪花碎成一块块银子。远处传来悠扬的歌声。云垂得越来越低,快要下雨了。那边有船,有人问刀瓠,坐船吗。刀瓠摇了摇头。这件事他后来才想起来,他当时只是下意识地摇头,而并没有听清那人在说什么。后来他才想到自己错过了一艘船。可能他就是因为这件事而折转了方向的。当然,或者因为脚步的偏斜而使自己的足迹呈一个圆形也未可知。
过了这些年,刀瓠又踏上了故土,他捧起一抔土,用手揉碎。他见到了以前的朋友,听说许多变化,张田因为别一桩案件被收系在监狱,苍老师又回来了,但现在插足刀瓠堂弟的家庭成了第三者。刀瓠听到这里,拍了一下桌子。刀瓠走出去,看到日光还是原样,但外面的建筑也变了,以前是广播站的地方变成了一所学校,两边遍布着补课班,像是树林中的一丛丛苔藓。
刀瓠跳起来,将一家补习班的牌匾踢下来。补习班老师闻声赶出来,是哪个不要脸的坏种。刀瓠说,是我。老师看到他强壮的身体,先自怯了几分。刀瓠说,你们知道吗,你们戕害的是人的生命。老师说,我有合法的营业执照,你赔我的牌匾。刀瓠拉住他说,我让你看看什么是拳头。说着开始打他。老师求饶不迭,刀瓠说,以后不要再让我在这条街看到你,不然还叫你吃拳头。旁边的人将刀瓠拉开,说他今天喝多了,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刀瓠说我没喝。
王水吃完了肉,也差不多说完了故事。我说可是我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他说你注意到了,那么,你说说看吧。我说,面对抢走自己爱过的人的僧人,刀瓠难道会善罢甘休吗。王水说,其实你想的和我一样。像刀瓠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僧人。但也许他在等待一个契机。
我们很久没有看到刀瓠。后来我们听说一个僧人离奇死亡的消息。僧人身体与头部相分离,额头上用刀写着一个“色”字。王水问苍老师,你认识这个僧人吗。她看了一眼寺庙名字,头沉重地低下去,仿佛要一直低到尘埃里去。她问,刀瓠呢。我们说,我们也不知道刀瓠去哪里了。苍老师收拾行囊,和我们不辞而别。她走了后,刀瓠的堂弟痛苦不堪。他向我们每个人打听苍老师的行踪。我们还是说不知道。我们知道的事情太少了。刀瓠堂弟总是留给我们一个凄绝的背影,他独自倚在栏杆上,像是一枝梅花。
有一天,当我们像以往一样无所事事地坐在村子里的一片空地上,听着牛的哞哞声与羊的咩咩声时候,两个人影如同火焰一般跳跃着向我们走来。他们越走越近,人们逐渐看到,那是刀瓠和苍老师。刀瓠的腰间别着一把刀,料想应该很锋利。苍老师一只手挽着刀瓠的胳膊,步态袅娜地走过来。
我们互相看着,感到有些异样,可能觉得好像他们两个是从大漠归来的,身后仿佛就是漫天的风沙。他们向我们走来。刀瓠说,给我一口水喝吧。于是就有人回去舀了一瓢水递给刀瓠,刀瓠一口气喝完,将铜瓢递给那人,说再来一瓢。这次苍老师接过来,喝了半瓢后递给刀瓠,刀瓠将水一饮而尽。人们看到,刀瓠的腰间除了一把刀,还佩着一块玉。是一块很精致的玉,上面有祥云的图案,走路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刀瓠说,如果有人问你们看没看到我们两人,你们就说没看到,苍老师说,你们也可以说看到了,但从另一个方向走了。我们都点头。这时候我觉得他们就像雪山飞狐一般。
两人在村庄里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去。仿佛这里并不存在一样。两人走得很快,没多久就看不到了。大家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忧愁与空虚。我们看到天边的落日,一天又要结束了。旦复旦兮,周而复始。当刀瓠堂弟得知这一消息并出来看时,早已没有了两人的踪迹。他问我,他们是像两个行走江湖的侠客一样吗。我点头说是的,他身上还佩着刀。每天,他都会登上这里最高的山峰向下俯瞰,他的目光像苍鹰一样锐利,他的心像铁石一样坚固。他对我们说,她一定会回来的,他的话就像往石板上钉钉子一样笃定。如果她不回来我就会去找她,我们不能总是等待山向我们走来。
刀瓠堂弟也佩起了刀,他每天苦练剑术,我们常常在刀光剑影后看到刀瓠堂弟。他专门请了一个师傅。堂弟妻子要和他离婚。他说,我的心里可以装下两个人,我不仅爱她,也爱你。妻子说,你以为你是在玩游戏吗,爱情是坚贞不渝。有一天,师傅对他说,你的剑术对付大部分人已经没问题了,你可以独自行走江湖了。师傅走得时候悄无声息,随之不见的是堂弟的妻子。他对我和王水说了这件事,我说可能只是一个巧合,王水说大概他俩私奔了。刀瓠堂弟打叠行李,他说这大概是一个好的结局,我甚至有些喜欢这样的局面了。现在我已经无牵无挂了。于是他锁上家门,沿着刀瓠与苍老师离去的方向走去。我们站在山岗上,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无。
苍老师回来了。这是我率先发现的,因为她先来到我家中。我怀疑我是村里唯一一个知道苍老师回来的消息的人,到此时为止。她向我讲述了刀瓠与堂弟的故事。在讲述之前,我为她做了丰富的菜肴,最近我依照着一本菜肴秘籍做菜。她说,你做的菜真好吃。我说谢谢你的夸奖。她说,不知道堂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他们一路走着,带着一些慵懒,准备找一家饭店吃饭。他们抬起头看到了一家兰州拉面。刀瓠问,你想吃面吗。苍老师说,我也恰好想要吃面。两人遂走进去。两人要了两份店里自制的酸奶、一碟小菜,两碗加肉拉面。他们正吃着面,忽然从另一桌飞来一根面。刀瓠用筷子挡住,那根面在桌上弹了两下才掉下来。筋道,刀瓠说。接着他顺着面条飞来的方向看去,只看到那里坐着一个老叟。老叟看起来并不像这根面的主人。他对苍老师说,这家店里藏龙卧虎,我们要小心。两人匆匆吃过饭,付了钱然后离开。在走到门口时候,他们看到了堂弟。堂弟倚在一道墙上,他对他们说,堂兄、苍老师你们别来无恙呀。刀瓠走过去,和他握手说,没想到你也来这里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堂弟说,我找你们很久了,人海茫茫里,就像大海捞针一样,不过总算找到你们了。刀瓠惊讶地说,啊,你找我们做什么。堂弟指着苍老师说,哥,我记得我们从前情义深厚,你有什么东西总让着我,因为我们的喜好总是那么相同,直到现在,我都很感激你。这次我还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把苍老师让给我,我是真心喜欢她的,为了她我愿意上刀山下火海。刀瓠说,其他事都可以,但这件事你让我很为难。我们可以问问苍老师,我们要尊重她的个人意愿。苍老师这时左右为难,她说,可是我也很难做出抉择,你们俩很相像,但又有不同,你们千万不要因我而争斗,兄弟才是真正的手足。说着她要离开。堂弟拉住她说,我想到一个好方法。我哥刀瓠的剑术无人能敌,正好我也新学了一门剑法。我们可以通过比剑的方式来获得你的爱情。
于是两人约定第二天下午在这里的一个广场上比剑。下午滃郁的热气渐渐褪去,一个中年妇女左手拎着一个录音机,带着一些男男女女,一起在广场上占据了一席之地,按下开关,音乐声像是水流一般流淌而出。妇女站在最前面领操,后面的人模仿着做。他们去到一处僻静地方。各自挥舞着剑,兔起鹘落,剑与剑交互碰撞发出砰砰的声音,火花迸溅。两人跳闪腾挪,一会在平地,一会又飞到天际。一次刀瓠的剑只差一毫便触及堂弟的身,堂弟的剑及时赶到。另一次堂弟的剑抵在刀瓠的玉上,玉应声而碎。两人的剑如同两条银蛇,互相追逐,互相攻伐,互相成就。动作连贯,攻防得益,没有一毫拖泥带水。在看似平常之处,往往暗藏杀机。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剑同时落地。堂弟说,没想到我练了这么久,还是技不如你,你为什么要让着我呢。刀瓠说,明明是你让着我,你为什么不肯使出全力,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你兄长。堂弟说,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于是一气之下,两人分道扬镳。只剩下她一人。
苍老师说完这席话,停了半晌。我说,你也许感到可惜吧。她说,不,这是最好的结果,还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呢。她的眼泪忽然流下来,像是从豌豆荚里流出的豌豆,或者蚌壳里的珍珠。她又问,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吗。我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对于女子落泪,我总是心存不忍,虽然那种梨花带雨的样子很美。苍老师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