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息
稍息。教官对学生说。刷的一声,动作整齐有力。立正。学生们经过半天的训练,已经初见成果了。他们像是被从同一个模子里生产出来的,随指令做着同样的动作。像一片被风吹着同时摇晃枝叶发出沙沙声响的树林。学生们都还比较陌生,都保持着初见的拘谨与客气,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像是蚂蚁用触角互相试探对方。
太阳像一只金光闪闪的水母,漂在半空,赋予万物以恩赐的光亮,学生们都流下汗,迷彩服被汗水浸湿。班主任老杨一言不发,双手背在后面,看着自己的班级,来回踱着步。看着学生们,他想起当年自己军训的时候。
当年,他们乘坐大巴到郊外训练,训练场地很大,大概是一个古迹,墙壁刻画着古老的图案,另一边还保留着一截长城,上面还有几座烽火台。教官是一个年轻男子,留着贝多芬一样的头发,染成红色,红得想要燃烧一般,他就是顶着一团火焰。他用掷地有声的话命令他们,有时显得粗鲁,像一个暴君,班主任也像现在这样看着他们。他感到世事就像套娃,时间不断用不同的面孔重复着自己。教官的要求并不很严格,常有休息的时间,这时候就指定同学们出来表演才艺。有的唱歌,有的跳舞。而老杨坐在下面,他既不擅长跳舞,也不大会唱歌,但擅长鼓掌。一个女生走上来,她拥有让男生喜欢让女生嫉妒的美丽容颜,她先是自我介绍说,我是梅丽。她唱了一首王菲的《红豆》,声音清纯可人。在老杨耳边回荡了很久,吃饭时候,睡觉时候。
虽然班主任在军训之前已经强调过不要和教官产生任何感情纠葛,但班里还是有一个女生喜欢上了教官,而且是梅丽。现在老杨也强调过这一点,但他也会想,万一学生并没有想到,而老师这么一说,反而使学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呢,也许还是不说为妙吧。
梅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女生。每天训练结束后的傍晚,人们就看到她和教官并排走着,像一个贵妇人。原本神态高傲形同暴君的教官在她面前显得俯首帖耳,好像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侍仆。老杨和同学们都很好奇,为什么美丽的梅丽会喜欢教官,而教官又是如何在爱情的魔力下变得温柔,当然,只是有限度的温柔,对待其他学生,教官还是板着面孔。班主任曾找梅丽谈过一次话,梅丽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泪痕,但当天傍晚,人们还是看到她和教官成双入对地走着,教官拉着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小心地护着她的腰肢。虽然教官拥有了梅丽,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似乎并不是很高兴,也许他是在害怕失去,也许他是受到各方面的压力。只有老杨知道这件事的奥秘,他以老成的长相与忠厚的性格赢得了教官的信任。有一天教官提着一瓶酒与一斤熟牛肉来找老杨。两人在教官屋子里边喝边聊。聊了几句,教官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心里不大爽快。老杨说,我看出来了,是因为梅丽吧。教官点头。老杨说,是因为她不喜欢笑吧。教官又点头。老杨说,其实很简单,我有一个办法。教官眼睛一亮,说你快说。老杨给教官讲了一个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教官露出开心的笑,他举起大拇指说,你的办法真妙,我知道了。
第二天休息时候,人们看到烽火台着了火。教官们让大家紧急集合,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装满水的盆子与桶,一起向烽火台跑去。大家一人一桶水,浇在烽火上。有人把水浇在另一个人身上,有人被水桶绊倒,有人在喊叫,教官与梅丽站在另一边,对着大家哈哈大笑。梅丽笑弯了睫毛,笑弯了嘴,笑弯了腰。她努力地用手支撑着自己,仿佛从虚空中寻找一种支撑。在教官的眼中,梅丽像是一树的繁花,当她笑着的时候,满树的花都荡出美的沦漪,像是经过太阳的照射而显出的缤纷的美。不久,学生们看到教官和梅丽双双被带走了。他们的身影被阳光拉长,像是拉开的蓄势待发的弹弓。
学生们还在刻苦地训练,老杨看着他们,听着沸腾的口号,感到青春有时候就是如此这般。在他们动作不标准或懈怠的时候,老杨就站在他们身边,他大声地呐喊,像是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一样,他已经进入到一种往我的境地,有时候歇斯底里地训完话或做过什么动作,不久就忘了,他想自己不能沉溺在情绪之中而任情绪左右自己的。老杨此时站在中心,仿佛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一次次地向众人发号施令。像是拿破仑将军一样,骑着马,将自己的教鞭作为马鞭,指挥着十万大军冲锋。
梅丽后来回来了,她的学习成绩很好,和老杨坐过同桌。老杨有时候会想起她的笑,梅丽现在也还不笑。她在桌面上放置着类似于卦象的书本和文具的摆设。她翻开书,思维就会在公式与公式、概念与概念之间跳跃,她十分善于像穿针引线一般将知识穿起来。在知识的映照下,她的脸显出金黄的光晕。这样的光使得她心中充满了对于情感的渴望,于是她开始将情感寄托在异性身上,她开始交男友,但没过多长时间就会换一个。有一回,老杨看到她穿着黑色的裤子,没来由地引起了乡愁。他想,这其实是一种错误,错把爱情当做了乡思,而她大概也是这样,错把学习的激情看成恋爱的情愫。但只有这种错位,才能适时地扫清前进的困难,将自己内心的纠结解开。
老杨在毕业时候,收到梅丽的短信,她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报完志愿,两人在同一所城市读大学。老杨说愿意。老杨想当时应该说不愿意的,他知道他只是她的一个驿站而已。她不会在他身边长久地停留。但他心里竟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幻想常常使人趋近于危险,但也使人感到快乐。虽然让人感到后悔,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选择愿意。
学生整齐的脚步声在操场此起彼伏地响起又落下,教官帽檐下的脸黑黝黝的,老杨朝他们站着,他感到自己和教官还有学生之间构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这个三角形非常不稳定,但在不稳定中又含着稳定。他从学生眼睛中看到茫然,这让他想起自己军训的时候,眼神也是这般茫然。那是一种被期待与恐惧困扰的对于未来的想象。都没有太多根据,像一团油彩,或者一个迷宫。老杨听着同学们的谈话,有关游戏、电视剧以及趣闻轶事,偶尔还有对对方心仪的男女的猜测与及时的否认。他没有玩过这些游戏,因此和其中一些人没有共同话题。有些同学语调与动作一样夸张,神经质一样,不久就有反对的声音,钢铁的声音,叱骂的声音。不同的声音像是复调音乐一样,共同组成军训交响曲,在经过林荫的时候,走过训练场的时候。
梅丽和老杨的关系断续维持了不到一年,然后就出国了。老杨站在两人曾一起散步的操场,感到操场如同一个漩涡,将无数的行迹卷入其中,然后无尽地旋转,一直到天昏地暗。老杨也将被席卷进去,在某个隐秘的夜晚,作为一个匿名者,永无止境地漂流。
梅丽离开后,单身的老杨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焦虑,他一心试图找到新的女友,以寄托自己无处安放的情感,或者说完善阙如的情感。他像屈原游历天庭寻找女子一般追寻着新的关系,以使自己免于终身孤独。但即便找到了也还是一样,甚至更甚。于是他终于明白了梅丽的心意,表面上她是在寻找男友,其实是为了摆脱孤独,但终究陷入了更深的孤独,并且享受着这样的孤独,往复轮回,本质上来说他们都是喜欢孤独的人。
他坐在他们一起学习过的自习室,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时光都消泯了界限,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两人。他们翻开书本,像是农民开始耕种一片土地。他回味时,就像品味一杯茶,略显得苦涩。日光洒下来,好像是远在方外的光亮一般。
有一个男生跌跌撞撞地从队列里向老杨跑来,好像吃了败仗丢盔弃甲的士兵一样。男生报告说,老师,我身上疼。老杨关切地问,哪里疼。男生说,哪里都疼,身体一动就咔咔响。老杨用双手捏了捏他的肩膀,将他的说脊背绷直。男生继续说,老师,我想休息一会。老杨问,休息多长时间。半个小时。老杨说,你能自己去医务室吗,要不让同学把你送过去。男生说不用。
老杨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想起从前舍友和自己离别的场景,舍友向前走,走到尽头时候回头,挥一挥手,道路两端就合在一起。他感到世界是一个微缩胶卷。人的情感也无过是在头发尖上的雕刻。有些人还会回来,就像风筝,有些人一去不回,再没有相见的可能。老杨浅浅地微笑,但不知道自己笑什么。
半个小时,更长或更短,学生回来了,又投进巨大的规则与钢铁熔炉之中,像是钢铁进入冶炼高炉,熔化为铁水后进入模具,成为各种各样的形状,而后成为巨大的社会的某个构件,维持着社会的运转。
终于到了休息时间。学生们坐下来,喝几口水,揉一揉自己的腿,和同学漫无边际地聊天,结下友谊的种子。这样的种子可能会变质,也可能长成参天大树。友情向来是说不明的。
远远地,升起了烽火台的烟气。报告长官,负责侦查的学生跑过来,他一口气跑远了整个马拉松里程,他的脸上与身上蒸腾着汗水,口中话语略显含糊,半跪着说,敌人来入侵了,然后就扑倒在地上,老杨急忙让人将他扶到医务室,他拿出望远镜,果然看到滚滚沙尘。他拿起扩音器,通知各个分队整理队伍,应对敌人的攻击。一时间命令与口水齐飞,教官用纪律鞭笞着自己的队伍,每个班的学生迅速归队,有人被踩掉了鞋,有人高呼正义万岁,有的不停地许愿。有的班级先整理好了队伍,开始唱起嘹亮的军歌。等到敌人部队到来时候,他们只看到整肃的军容、有序的方阵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气概。对方是另一个学校的军训学生,他们都穿着蓝色迷彩服,像是一片浩瀚的海洋,而老杨这一方都穿着绿色迷彩,像一片广袤的草原。这是草原与海洋的对决。
冲呀,两方士兵挥舞着大刀,跨着战马,交战在一处。各自挥舞大旗,擂动战鼓,马蹄如长江黄河奔腾流泄。老杨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学生们,脸面像岩石一样严峻坚硬。教官随同学一起冲锋陷阵。对方出动了精锐骑兵,他们跨在马上,挥舞着马刀,左右劈砍,像是劈西瓜一样。老杨令前方军队只退不进,引诱敌人进入埋伏之中,战马被绊马索绊倒,骑兵都被俘获。敌军见势不妙,急忙鸣金收兵。学生们趁势掩杀,杀得狼藉遍野,血流漂杵。两方清点人马,收殓尸首,各自交换了战俘。一些学生失去了自己的同伴,痛哭不止,老杨整理部队,安抚大家说,我们要化悲愤为力量,赶走外敌,保卫我们的军训基地。一寸基地一寸血,十万学生十万兵。
当天晚上,大家没有脱衣服,枕着兵器,等待天光渐渐发亮,巡逻的士兵在营房周围来回走动。清凉的夜晚使人头脑清晰,使人将冷冽的空气从鼻子一直呼吸到肺腑中去,像是吃了一大口冰块。
天色朦胧,敌方阵营的一颗流星划过,占星家吐了一口血,说,主将有危险。对方将军听说了,将占星家杀掉,而后带领大家撤退。在撤退时候,老杨指挥大家追击。对方将军为流矢所中,流血过多而死。对方士兵狼狈逃窜。
学生们兴奋不已,他们都因为打了一场胜仗而显得踌躇满志。老杨说,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他又说,以后的很多事情并不像军训口令一样分明,可能一件事会像万花筒一样变幻它的色彩,但万变不离其宗。你们要把握其中的精粹。不要被这些事的某一方面所迷惑而失去了真正的大道。
这些话语都随风飘走了。老杨知道,很多话都不能在人心上留下印记。但又不得不说,话语是人与人的润滑器,在社会充满了喧哗与骚动的巨大引擎之中。他看着晚霞,仿佛一条瑰丽彩带,仿佛沿着它就可以回到过去某个有同样晚霞的傍晚。在这样的夜晚,可以许下诺言,也可以乘夜色遁逃,还可以独自落寞。就像老杨曾经体会过的一样。他已经有过很多这样的夜晚,因此不惮于更多。他有时还是会想起梅丽的笑。那次她和教官站在一起,笑得如星光璀璨,比火光更动人,仿佛一现的昙花。让人感觉仿佛吃了蜜甜的水果,同时也带着一阵酸涩,牙龈间发痒。她以后也并未那样明媚地笑过。后来他想,梅丽的不笑未尝不是一种笑。梅丽通过不笑保持了笑容的恒久模样,使它不被时间污染,只余下笑容的清氛。老杨渐渐回想起来,梅丽笑的那天,虽然有火焰烧焦的味道,但还是有一缕澄澈的香气。和老杨在一起的时候,梅丽似乎也笑过一次,他们走过一个商场,商场门前有一个来回飘动的人形气球,那天风很大,于是气球人就像神经错乱一样来回颠倒,上下摆动着手臂,表情夸张得像是要脱下整个地球。梅丽这时开怀大笑,因为吸入过多空气,梅丽的五官位置也发生了些许变化。她的脸被单纯的快乐布满,仿佛被写满的田字格。通过这次笑容,梅丽将积攒了很久的快乐都释放了出去。就像气球一样,她将快乐纳入自己的身体,使自己发出快乐的光泽,这大概就是她何以在不笑的时候依然让人觉得亲近的原因,而在笑的时候,更潋滟着美丽的波光,让人深深倾倒,乃至溶化在其中。他又闻到了沁人心脾的味道。
剩下的日子里,老杨说,我们要居安思危。大家每日刻苦操练军体拳。发出气势磅礴的声音。下雨了,雨水顺着人们的脸蜿蜒流下来。
军训结束前一天晚上,各个连比赛唱歌,大家都热情高涨,笑容洋溢,星空斑斓多姿,月亮斜斜地挂在天上,空气清冽,记不清是哪一次军训了,也记不清唱过什么。
他现在可以忘怀许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