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

不知道是我沉默随和的性格还是信守承诺的品行,抑或是赤城谦和的外貌使然,许多人总喜欢向我倾诉他们的苦难。

前两天,一个身形羸弱的人向我倾吐了一番他的遭际。他每说两句话就停下来咳嗽一阵。他拄着拐杖,走在人行道上,颤颤巍巍地。当时我走在他后面。见他快要倒在地上,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扶住他,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需要帮助,他说没什么。接着拉着我,指指一棵杨树下面的长凳,让我扶着他坐到那里。坐定,他喘着粗气对我说,你觉得我有多大岁数,我为了安慰他,故意把岁数往小了说,说,大概有六十岁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哥们,那你可说错了,我呀,我才四十岁。四十岁,四十岁就那么显老。我心里暗自嘀咕。我又将他仔细端详了一遍,如同霜雪一般白皑皑的须发,如同刀割的深深皱纹,两只铃铛一般的眼睛占据了孱瘦的脸的大半部分。整个脸面如同晴天渐趋融化的雪人面部,污脏而混浊。还有像鸡爪一般皱皱巴巴的手掌,几近脱落殆尽的指甲,青色的血管暴突着。肋骨从背部突出,历历可数。甚至能够看到里面如同将熄的火焰一般孱弱的心脏,并听到它微弱的跳动之声。一只腿的裤管有些空荡荡的,风起,露出一截炭木一般萎缩干瘦的腿。我心想自己胆子可真大,这样一个危在旦夕气息奄奄的老人我都敢去扶,就不怕被讹诈。但他并没有这样的意思。他见我不停地端详他,说,我知道你很奇怪。但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你就不会这么奇怪了。

那你以前做过什么。

我啊,我从前是个试药员。你知道什么是试药吗。

我摇摇头说不大知道。

他说,我看你的样子斯文,是个读书人。试药么,就是测试药物的性能。

我立时想到了尝百草的神农。眼睛里露出钦敬来。

他说,医院通过中介机构招一些人去测验新上市的药。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一开始我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参加的。在吃了药而且轻轻松松地拿到两千之后,我就开始了我的试药之路。你要知道,就像水流向低地,人都是好逸恶劳的啊。就这样,我辗转去了许多个试药点。也结识了许多试药的人,我们虽然拿着接近于不劳而获的钱,但心里也忐忑不安啊。我们觉得这就像是在身上绑了定时炸弹,说不准哪天砰哄一声就炸了,到时候可就惨了。有一个试药的女人就是这样,她得了突发脑溢血,一命呜呼了。我之前还见过她几回,她看起来生龙活虎的,留着一头齐耳短发,说话干脆利索,就像一个男的一样,可没想到说走就走了,就像人走着走着就踩着了雷。我们又不懂得医学,谁知道各种药物之间有什么相生相克的道理,都是听天由命啊,提心吊胆地,平时走路的声音都轻了许多,好像猫一样,好像怕鬼听见一样。但本性是不容易改的。即使下了决心不去,但也坚持不了几天,听到别人又去了,自己也就跟着去了。我们是在用性命去和死神赌啊。

一次试药,我和另一个人躺在十平米左右的一个房间,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两张床。身上插满了仪器,还不停地抽血,最少抽了十次吧,心里怪瘆得慌。一口水也不让喝,一点饭也不让吃,口里就和着火一样。想和护士讨点水喝,护士态度蛮横地说,不知道正在试药吗。就吊着吊瓶,往手上输送生理盐水。后来都晕厥了,就那样也还得抽血。一点力气都没有。护士还在说,乖乖躺着不要动,就像警察持枪对着犯人发令一样。一连抽了两天,白天昏昏沉沉地睡着,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护士隔半天换一个,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她们一言不发,看着我们就像看着尸首一般。别提有多紧张多后悔了。我有时醒来首先确认我在哪里,是不是下世了到了冥府了,需不需要让亲戚给我烧点钱。但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还在医院。我真害怕从那以后再也起不来了。做完腿都软了。身上害冷一般不停地发抖。头晕眼花,满眼都是忽忽闪闪的星星;脚底发麻,像是踩了一万根麻绳。摸着栏杆走出来,看到蓝天白云,才知道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就是那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不就像日本人或者纳粹用活人做实验吗。不同的是,前者惨无人道完全不顾人身安危,后者给付酬金并在一定程度上周顾人体安全。我想道。想着,我几乎战栗起来。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急忙拍拍他的后背,去一边的商店买了一瓶水递给他。他让我帮他拧开盖子。他抿了一口水说,凡是容易的事情,其实都不容易啊。你看试药,什么都不需要,就要一个健康的身体就行。但健康的身体又谈何容易呢,尤其在试了那么多次药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的身上有许许多多针口,就像筛子一样,就像被枪击过许多次一样。为了掩盖这些痕迹,我还专门买了粉底,就像演员上电视一样涂抹自己呀。还有,试药之前不让抽烟,烟瘾犯了,尿检时候怕通不过,我就在里面滴几滴白醋,可真管事啊。这都是我和别人学来的。就像抽烟,以前我是从不抽烟的,但和朋友一起去厕所的时候,他递给我一根,非让我抽不可,说能抵住臭味。我抽了两口,辛辣,递给他,他非让我抽不可。就潦潦草草地吃了一半,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咳咳,后来又吃了两次,嗨,就爱上了抽烟,没事干就抽,不抽就难受。你有烟吗。我掏出一盒,他抽了一根,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又和我要火,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深情地吸了一口,烟从鼻中喷涌出来,云遮雾罩着,仿如终南逸仙。

所以你的身体就变坏了。我问。他紧紧蹙了一下眉头,说,是啊,坏得就像一块烂肉了。你要回家去吗。他摇摇头,说,我出来溜达溜达,好久没出来转转了。现在不做了吧。不了,他摇摇头,现在体检再掩饰也通不过了。不过现在的身体,就算给钱也不去了。当然了,试药并不都是只有坏处的。对自己的身体可能有损失,但对于制药业,可有很大的好处。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做下去的动力。我有时候想自己特别伟大,就像救世主一样,为了救赎全人类,甘愿被钉到十字架上;要不就像董存瑞,舍身炸碉堡。不过虽然如此,很多时候还是要看酬劳。很多人还不如我,只想着混一口饭吃。

我想起我曾经做过的一个心理实验,一共三轮。第一轮中,我是决策者,两份高低不同的报酬对应电击罪犯的次数多寡,我依据每轮不同的数目在两项之中进行选择。在电击次数相差不大而报酬悬殊的情况下,我选择了电击次数稍多的一项。而如若报酬相差不大我就选择电击次数少的选项。如若电击次数与报酬相统一而两份之间大异我也会选择电击数与报酬均少的一项。第二、三轮则是我猜测另两个人的决策并标选确定程度。前者较为唯利是图,电击次数多钱相差不多也选钱多的一项;后者则反之。但这并不意味着后者完全善良,因为在钱数相差很大时候,也会选择电击次数多的一项。是的,人的善意是有限的,都为名利挟裹着。在填写选择动机时,我写道,人性本恶。除了所谓的圣人,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断臂的维纳斯。

但人不能总是伟大的。他又说,又一次参加试药时候,我和其他几个人的胳膊上都被扎了许多针孔。医生让我们要把胳膊捂严实,尤其不要让警察看见,不然还会以为我们是吸毒的人把我们捉起来。其实警察是最傻最好骗的。哎,我说这干嘛。精神不好容易犯困。啊,他大张着嘴,打了个哈欠。就在那次,因为试验时间很长,为了让我们消遣一下,就打开了许多电脑。没联网,他们玩玩扫雷纸牌等的小游戏。我没有大心思,就在电脑上来回翻看,说不定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当我打开D盘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名为“机密事宜”的文档,出于好奇心,我打开看了。不看还好,一看之后我就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苍枯的话语让我昏昏欲睡,但听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由得一愣,心里一激灵,问,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他说,是给被试者劳务费的说明。上面写着这一次试验应给我们每人二万,但实际上医院只给我们三千。那剩余的都被层层盘剥了呀。他说“呀”字的时候,嘴张得很大,仿佛一个黑洞,里面的牙齿已经很少了,其中一颗镶金的在阳光下闪出格外晶莹的光泽。我想到了脱衣服,每次脱一件,最后就裸着了。那你最后告诉别人没有。我告诉也不管用啊,已经约定好了的。我想虽然被试者有时候会作弊,会假装吞服药物之后吐掉,但医院、中介机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啊。我当时有种报国无门的感受,我那时才真的了解了岳飞他们的苦痛,就像一头撞在了南墙上。后来我不做了,就告诉了他们。他们也很愤慨,但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平头老百姓。

太阳渐渐低沉,如同舒缓的钢琴曲。风渐渐大了。回家罢。我说。他作势要站起来,但很是艰难,我挽住他的肘腋,将他搀扶起来。问了他的住址,帮他打了个车,而后挥手告别。目送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车子背影,我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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