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超人的人

丽丽是一个相信超人的人,她说总会有一个超人出现,拯救濒于危险的地球,以及她。她对超人的热望让人觉得好笑,但嘲笑并不能阻止她对超人的幻想。她像一个热带癫狂患者一般沉迷于对超人的想象中无法自拔。

丽丽生活在科技昌明的现代社会,却有着一个原始之迷一般的心。有人这样说。而且丽丽的父亲还是一个科学家。不过科学家父亲常常忙于研究工作而无暇顾及丽丽。丽丽像一株自由的野草茂盛生长着。她小时候曾请来一大群孩子玩。孩子们的叫声像是沸腾的水。他们骑着木马四处乱跑,用塑料剑互相厮杀,喊叫声激起巨大的情感浪花;将拼图撒了一地,没到脚踝;打翻牛奶瓶,在砰的一声中,玻璃四分五裂,银白色的牛奶潺潺流出,浸湿了地面的报纸。她由此而生一种欢天喜地的感觉,仿佛就要脱离地心引力而飞到月亮上去。因此直至现在还记得。

超人在丽丽的梦中时常出现,带着拯救世界的微笑,一次次让丽丽感到快乐的沉醉。当超人出现时,梦中的一切都成为背景,垂髫一般慵懒的阳光,或者月亮残缺的晚上,含着风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响动。高塔或平野,肃杀或喧扰。其中荡漾着莫名而激昂的旋律,让丽丽的心也随之舞蹈。有时候丽丽甚至没有出现,而全部成为超人的舞台。超人灵活自如地运用自己的身体,仿佛洞察一切,熟谂一切,同时又睥睨一切。他的知觉与世界相关联,成为世界的影子。在世界中间掀起美丽的浪潮。丽丽在超人超人的呢喃中醒来。有一回她梦到超人与恶人作战,恶人有一栋二十层的高楼那么高,面对强大的敌人,超人化成一道光,从恶人的身体横穿而过。恶人的身体慢慢土崩瓦解,这时丽丽才发现自己就住在恶人身体之中,而她的房子摇摇欲坠。于是她看到了超人,超人将自己的胳膊变为一道桥梁,丽丽顺着桥梁平安地走下来。

那么,超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小春问丽丽。丽丽想了一会说,超人长着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风一般的面容,云一样的额头,铁一般的臂膀。为什么面容像风一样呢?小春问。丽丽说,总之就是像风一样了。你没有见过他吗。小春摇摇头。你可能见过他,但你没能认出他来,就像很多擦肩而过的人一样。你以为你们在认识之前从未见过,其实你们早已偶遇了多次。小春哦了一声。

这天丽丽拿着一张报纸对小春说,你看,这就是超人的力量。小春接过报纸,上面说一江洋大盗在做了多年杀人越货的勾当后突然有一天梦到一个人对他进行了深刻的劝诫与教育,使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主动投案自首,他甘愿领受最深重的惩罚。小春说哦,不过你怎么知道那个梦中的人就是超人呢。丽丽说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在众多的气味之中,就寓着超人的气息,那是一种杂糅万种而纯净如一的气味。在众多的声响中,也含着超人的音调,那是一种纷糅丛杂的空谷之音。简而言之,超人是无处不在的。

丽丽大声地对众人说,超人是无处不在的。众人都笑了或强忍着憋住想笑的冲动。丽丽一本正经地又说了一遍,不过这次声音小了许多。接着丽丽又说了第三遍,因为她想既然已经说了两遍,那么为什么不说第三遍呢。也许说得越多他们就越容易相信呢。

一男说,我相信你说的超人。其实不管丽丽说什么一男都愿意相信。因为一男喜欢丽丽,但丽丽不管这些,丽丽觉得有人坚定地相信自己就是好的。一男喜欢超人,就获得了喜欢丽丽的入场券,而不再因为没有票而在外面一直流连徘徊了。但丽丽并没有和一男在一起,因为超人的光芒在丽丽的心中太过煊赫,让其它平常人不能再在丽丽心中留下一丝印象。同时,如同飓风一般的对于超人的喜欢扫清了丽丽心中所有的迷雾与惫怠。

可是,你真的不能再爱别的人了吗。一男问丽丽。丽丽摇摇头,我将全部的爱都献给了超人,我相信他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如果他永远都不来呢。我会一直等下去的,也许直到临终的最后一眼,但即使这样,我也会感到十足的欣慰。一男略显遗憾地说,祝你早日遇到他。

超人穿着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红色披风,时而翱翔在高邈的天宇,时而驰骋在广阔的原野,时而潜行在蔚蓝的海面。像一团运行不息的火焰,发出永恒的光与热。超人无所不能,他用手指抟转山峦,像是转着一只篮球;他在火中洗浴,周身发出火山爆发时的气息;他穿墙而过,但在人面前隐身于无。他站在世界之巅,俯瞰人间红绿蓝紫的烟火,发出一声枭样的叫声,然后腾空而起,一直没入云端。

丽丽这样写超人。超人的大能让丽丽如痴如醉。超人的能力涵盖了她所能想象的一切。超人的边界就是她想象的边界。超人充盈了她的想象。

超人还会回来的,当大地崩摧,天极损折的时候。超人归来之时就是地球再次毁灭之时。超人将一再拯救地球与地球上的人类。

丽丽写到这里,转念想超人的归来也许过于媚俗,就用笔涂去了这句话。改成:

超人其实一直都在,他从未离开,像空气一样普遍地存在于世间,只不过有人穷其一生也不能发现,而有的人却能通过各种途径感知到他的存在。比如通灵的人。还有人是通过某种机缘而发现了超人的存在。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发现了却始终不说,因此关于超人的秘密被尘封于世,就像被藏在深山中的武林秘籍一样。正如死去的人不能回返一样,见过超人的人也三缄其口。

他们的秘密不仅没让超人被遮蔽,反而让超人永久流传。超人成为嘴边的难以出口但又随时要喷薄而出的如同不能归乡的游子一般的存在。而这样的现象本身就是一种神迹。不世出的超人在自己创造的神迹中迁延顾步。

门开了,父亲出差回来了,父亲的脸上沾满一种莫名的忧伤。丽丽问爸你累了吗。父亲摇摇头,他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不会累的。父亲坐在沙发上,沉默有顷,抽出一支烟点上,在朦胧的烟雾中,他说,商南地区发现一只巨大的足印,却不知道它属于什么物种。丽丽说,是超人吗。父亲说,似乎没那么简单,有可能是……但也不能确定。你不要和别人说。丽丽说可能是什么呢。烟雾升起并消散,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白影,像是玻璃上的霜花。

丽丽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去商南的票。去商南的人并不多,零零星星地散布在车上。就像漫在水中的岛屿,时隐时现。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出奇的安静。丽丽紧紧攥着车票,像是攥着一把通向未知的钥匙。她望向窗外,外面是连绵的风景,郁郁葱葱的草地,起起伏伏的山峦,悠闲信步的牛羊,不绝于眼的电线杆,一帧一帧地从眼底划过。迅速地卷进眼球,又疾速卷出去。但有一会丽丽的眼睛没有转动,她似乎有些恍惚。从玻璃上看去,她的形影与重量似乎全集中在嘴唇上的一点红上,发出红釉瓷一般的光泽。

商南的空气略显干燥,丽丽喝了一口水,并让水在自己的喉咙里停留了三秒钟。她意识到,自己就像一只游上岸的鱼。走出车站,川流的车俩以车站为轴不息地转动。广告牌、小商店、本地口音共同构成了走马灯似的景物。她觉得这里似曾相识,但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一丝微笑泛过嘴角,仿佛翅膀掠过天空。让她自己也感到惊异的是,她的嗓子里发出蛇一般咝咝的叫声。

街上行走的人似乎都带着重重的心事,衣服仿佛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应该裸奔,不顾一切地裸奔,丽丽想。丽丽穿过他们,径直打车去往父亲说的地点。走了一程,房舍渐渐稀少,最后来到一片大荒地。只见西北角已经被围上了一道绿色的网布。周围布着几个巡警,还有几个其他的人。脚步杂乱在其中。丽丽走过去,但她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攫住了身子,她感到自己正在朝一种结局走去,一道命中的闪电像是阿喀琉斯一样追上了她。她拼命想摆脱这样的感觉,但她无能为力。就像陷入深深的泥淖之中。

丽丽后来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感到遗憾。就像人生中的许多抉择一样,并不是放在后悔的储物柜中的。她不再提起超人。谁也不知道她后来看到了什么,甚至不知道她究竟看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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