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冬,买一个橘子

冬天到来了,北方的冬天照例是寒冷的。

有很多度过冬天的方法,许多动物选择了冬眠,人也可以蛰居在房子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吃饭时候可以叫外卖,睡觉可以一天睡两次,一次睡十二个小时。还可以穿着厚厚的衣服在街上走动,就连隔壁的狗子都穿红色的夹袄,而有人竟然穿着一层薄薄的像是冰一样的衣服在大街上行走。而街上的风像是刀一样又快又锋利。没有什么比冬天的风更锋利的了,就是后娘的心,磨快的刀也不过如此了。而有人就这样穿着单薄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走着,双颊冻得像虾一样通红,走着走着就栽倒在地。像是一根倒栽的葱一般,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还有人和朋友一起度过,他们去吃烧烤。在他去吃之前,依然还以为像人们会像夏天一样在露天中吃着喝着。但街上空无一人,大家都龟缩在屋子里,眼巴巴地望着外面。但到了之后他才想到这是冬天。也许是夏天带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们要了啤酒,每吃几口就干一次杯喝一次酒。不管怎么说,喝酒总是一次让人开心的事,就着毛豆、羊肉串、烤鲜蘑、烤馒头片,聊着天南海北的话,让酒肉穿肠而过,像装载着珍宝的列车从铁轨上呼啸而过。极尽欢乐之情。

还有人选择在寒冬夜行,他们痴迷于寒冷如同天文学家痴迷于天象。他们并不将寒冷视为畏途,而将它视为自己前进的阶梯。依靠具体可感的寒冷,他们领会了在人世生活的谛义。他们已经穿破了好几双鞋,脸上也多了些许风霜,他们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间或冒着涔涔的汗,体内总含着沧桑的声音,像是铁骑掠过草原一般。

这时,寒冷的天空中浮着几朵被冻住的云,它们已经完全失去知觉而不能动弹。仿佛就要碎成玻璃或瓷片般掉落下来了。人们都仿佛沐浴在寒冷的浴流中,不住地打寒颤,缩着脖子、俯着身子。像一群瑟缩的秃鹫。

夜幕降临了,天空像被打翻的墨缸般乌黑了。分裂无数黑色的碎片为飞鸟与哀鸣。在灯光的恍惚中,人与物都显得鬼影幢幢。仿佛从硬纸板上剪下来的,都带着毛边。

这时候还走在街上的不是喝醉酒的人,就是在寒冬夜行的人。他们在寒冬中出发,像腊梅一样悄无声息地绽放。他们穿过全部的大街小巷,很少停留,只是跋涉。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也不回答。就是喝醉酒的人,也能随便嘟囔两句言不及义的话,而寒冬的旅行者,他们大概是被严寒所迫而省略了过渡的言辞吧。因为连日的奔波,他们不同程度地为口渴、失眠以及缺少睡眠所困扰。走在路上,他们感觉自己坐在马车上,一会又像马一样迈动着四蹄在路上踢踏。无穷的道路上有无穷的远方。他们像是生的意志一般,穿越了众多的黑暗,而具有了黑色的气质。

街边开着的店铺已经很寥寥了。黑暗蚕食着空间。然而一家水果店依然亮着灯,它依然用光亮与广袤的黑暗对峙着。魏吉推开玻璃门走进来,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裹挟着水果与蔬菜的味道。店里分作左右两排,左面摆着各色水果,有不同种类的苹果、梨、干柿子、密封的草莓等,右面则是青椒、菠菜之类的蔬菜。果蔬安静地躺在货架上,像是一个个睡熟的宝宝。店主穿着一件黑色的秋衣坐在右面的小桌子后面,仿佛在看着一张报纸,边看边拨着旁边的算盘。店里大概开着空调,因此一点也不觉得冷。一阵风也随行路人吹进来,让店主打了个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冷颤,他站起身,问魏吉要买什么。魏吉问一袋用塑料底密封的猕猴桃多少钱,店主说十五。魏吉又问了苹果、梨、柿子的价钱,最后决定买几个橘子。店主像是变魔术一般拿出一个白塑料袋,拿了几个橘子放进去。

橘子的颜色是安静的金黄色,仿佛日光下的斑点。让人感到温暖。魏吉仔细端详着橘子,像是看着传国玉玺一般珍重。仿佛有一道金色的光晕,从很遥远的地方照射过来,一个砸住孙悟空的金环,一个魔术师手中的道具,一道金色的漩涡,他的心被这样的毫无保留的金黄所笼罩,所打动了。而金色的橘子也与他发出了呼应,它凭借着灯光的映照,竟闪着粼粼的金光。仿佛一把通往天国的金色的钥匙,闪现出比本身更多的涵义。在这样的橘子当中,似乎饱含了耕作者苦辛的汗水与饕餮者的食欲,并寓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旨意一般的东西,酸酸甜甜的,代表着过去、现在与未来,既是智慧果,又是欢喜果,既让人感佩,又让人伤怀。正当魏吉泫然欲泣的时候,店主拉住了他的手,说你就是我多年未见的弟弟啊。魏吉茫然地望着店主,仿佛他在很远的地方同自己说话。魏吉极力想要回忆起自己与店主的过从,但他的脑海里一片如同抽屉一般的空白。店主说,我认得你,你的左眉心有一颗痣,而我多年以前失散的弟弟也有一颗痣,这是不会错的。魏吉说,我不知道自己有像你这样的哥哥。店主说那时候你小得就像一粒米,你什么都不会知道的。我从你出生时候就见过我了,你虽然也见过我,但你并不能记住。就凭一颗痣并不能确定兄弟关系呀,魏吉说。老板说,当然,一颗痣不能确定你就是我弟弟,但至少能够排除一大批人。而被选定的有痣的人就像晋级一样获得了成为我弟弟的资格,即便你可能不是我弟弟,但对于我的选择,人们至少应该保留一份尊重的。魏吉说,可是这太突兀了,我忽然有了一个不一定是我哥哥的哥哥,这多么不合情理啊。老板两手叉腰,摆出一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姿态。拍拍魏吉的头说,我们要感谢缘分,是缘分让我们兄弟遇见的。这么多年来我遇见眉心有痣的人很少,而你就是其中一个。既然找到了你,我就应该照管你。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和哥哥我说。想吃什么水果尽管吃。你是刚刚来到这里吗。魏吉说,是啊,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走过很多城市了,不过很多时候城市都大同小异,让人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老板绕着自己的小屋走了一圈,拿了一根香蕉递给魏吉说,兄弟,你在路上一定受了许多的苦吧,你为什么不早早来到这里呢,在这里你还可以像进港的船一般停泊。我决定,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吧。这里有很多纸箱子,你中意哪一个,就可以在哪一个里面睡觉。还有各种类别,这个是装电视机的,这个是装空调的,这个是方便面的。你愿意成为哪一种呢。

外面的风又凄紧了许多,像是狼嚎一般。树的枝干像是打摆子一般在风中颤抖。每根枝干上仿佛都结了无形的寒意的骨朵。

魏吉摇摇头,其一,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的哥哥;其二,你怪异的行为让我觉得很怀疑,我怎么能够相信你呢,如果你是一个骗子手的话。从前长辈告诉我,人有时候是很坏的。而且人的坏不分男女老幼。

老板说,如果你不喜欢睡在纸箱里,我还有床,一张无与伦比的床。他边说边打开一扇门,一张床赫然在目。这张床是经过实践与时间检验的百分之百的好床。它用最好的木头做床板,上面的布料也是举世罕见的……只有睡过的人才会觉得它的好。此时老板像一个饶舌歌手或推销员一般向魏吉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他引以为豪的床。魏吉不得不打断他的话说,你的床确实很好,但我想我要走了。说着提起橘子袋就走,老板急忙走到魏吉面前说,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最亲近的人,你最可以依靠的后盾,你可以不住在这里,但你的心一定要在这里。不论什么时候,我都欢迎你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家。

老板握了握魏吉的手,魏吉说我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老板拍拍魏吉的肩膀,脸上呈现一种复杂的似乎喜悦又似乎悲戚的神情。而后张开两臂抱了抱魏吉。魏吉挣开怀抱说我走了。

寒冻的天空宛如一面绷紧的鼓,冷得咚咚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沾在眼睫毛、鼻毛上,结成纤小的冰晶。魏吉揉揉眼睛,在一个街角,他看到无边的黑暗。这黑暗厚而且长,崎岖坎坷,寒冷有六十年的长度。当他走过后,坐在藤椅上,摸着自己白色的胡须,笑着对自己说,我年轻时也是一个喜欢走夜路的人呢。然而从黑暗的一边看去,毕竟是模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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