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少年一会儿老

如果你一直写,文字就会像海洋,把你托在水面上。这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01

一直以来的印象里,

《西游记》里的妖好像都有两个版本:

先是人模人样,前呼后拥神气几个回合;

再然后被各路神仙一指,瞬间打回原型。

不独妖如此,人亦复如是。

至少我就是这样的:

悉悉索索在一个没人稀罕星空的地方,

孤独而缓慢地发展出自己的整个宇宙。

十来岁就被老师告知:

“我”是一个很辣眼睛的字,尽量少用。

也曾一度被朋友劝诫:

不能将自己陷进去,会写死人的。

都记住了。

甚至还为此含情脉脉地学了心理学。

又或许命硬,一直没死。哪有那么容易死?

常常是才往书桌前面一现身,目光如炬,

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就都亮起来一些画面,

有孤苦伶仃,有笑声朗朗,

有灯火阑珊,有千帆过尽,

无所谓欢喜,更无所谓悲凉。

像有声音轻轻说,你跟别人不一样。

只是“像”而已:记忆或路灯一样。

有时在深夜,独自站在阳台上看路灯,

就像看见无数个时期的自己,

固执又孩子气的瞪个眼矗在那里,

只要你还没睡,它们就一直醒着。

整个的世界澄澈又清凉,

似乎为你开了洞穿一生的窗。

某个晚上,不记得具体是哪个晚上了。

更有可能是假装不记得。谁会在意呢?

我忽然想起来一群人。

更准确讲,是一个人。

我一会儿少年一会儿老,过山车一样。

越想越天真,越想越年轻,

我踌躇满志奔向远方,追赶别人或被人追赶,

直到在飞奔中再次崩溃,静止,破碎、修复,

死便埋我以及至死不渝……

我决定先将老这件事放一放。

我当然知道偶尔绝望也是生活必须。

不管我是否乐意,

这条小命已经像点燃的藏香一样慢慢变短了。

生命慢慢变短,记忆慢慢变长。如此显得公平。

然后我就想,哦,就叫《祭忆》吧!

对。这是我一篇小说的名字。

在一小份德克士牛肉饭需要25块的尘世,

我居然打算写小说了。

我就是这么一个平静的亡命徒。

于我而言,写作才是最容易如愿以偿的事情。

如果你一直写,文字就会像海洋,把你托在水面上。

这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02

洪七公教郭靖“降龙十八掌”,

其中有一式,叫“亢龙有悔”:

窍诀不在“亢”,而在“悔”。

有爆发,也得有收敛。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打出去的力道雷霆万钧,

留在自身的力道必加倍。

就好比陈年老酒,

入口走心不上头,后劲却百转千回,那便是“悔”。

又像一些妙人,趟过乌烟瘴气,穿越红尘黄沙,

却能超越自我,内丹成就,

炼得皓月当空,星光璀璨,一身静气。

我就认识这么一个人,有她在的地方,

无论在多黑的夜晚,都有光芒不会熄灭。

当她远去,她行过的地方会变成苍茫海洋。

这只是形容哈,不要当真。当真需要代价!

小说就是要抵赖现实,矢口否认跟我有关,

乃至于全副假装幸福疼痛从来没有发生过。

对。小说就好比动物园的围墙。

隔着墙朝里望,骗自己说那全是畜生。

有一回跟几个朋友一起去金殿后山浪,

忽然听到好像有人在林中演奏萨克斯。

寻声望,一老先生独对远山在吹《回家》。

明明是洗尽铅华的旋律,却听得惊心动魄。

你知道那声音像什么吗?

像一个虔诚的男子,手心里捧了滚烫的鸡蛋,

小心翼翼献给自己心爱的姑娘。

18岁离开家乡,五行缺水,从不曾流泪。

独那一回,听着听着情难自禁,泪光闪烁。

其实蛮想过去认识一下的,刚动念启步,

才又发现先生身旁轮椅上坐着一阿姨。

短短的白发在风里飘飞,

不晓得是陶醉还是回忆。

想了一下,还是不叨扰了。

越往深山里走,越感觉是遛达到自己心里了。

也就是那一次,我亲证了声音里也有门。

03

又过了好多年,我才又听到另一种声音。

一开始是在电话那头,

鲁莽的孩子气,剑拔弩张咄咄逼人。

但我还是感受到了那种混沌里的澄澈,

沧桑里的天真,迷茫时的正信。

又或许只是我自以为是,我其实就想见见这个人。

我们约了在一个街头见面,

坦白讲,那家伙把我震住了。

见过埋藏在地底下那种很古老的烈酒吧?

上好的酒,微笑着装坛,荷叶黄泥锁口,

一遍一遍娑婆,万里朝圣一样裹得严严实实,

小心翼翼藏在那么深那么深的心一样的地方。

然后你得慢慢等。多年以后,才能再见。

这一相见,何年何月?哪个街头?

见面还没说话呢,你就开始担心:

会不会就在接下来的某个瞬间,

启封的酒就像一首歌一样飘走?

人不会平白无故的担心,

人的担心已经很古老了。

也就是那一回,我亲证了肉身也可以是陷阱。

就像有些声音,可以在沉默中持续嘹亮。

就是有一种人,可以去到你血液里燃烧。

怎么说呢?

瞬间看不到天地,只有火,在摇曳。

我们后来去了一家茶室喝茶。

我平时一喝茶就胃疼,

奇怪,那天喝茶不疼,快意飞扬如同受洗。

我后来还问她,那天还有印象吗?

“就记得你逼话多。”简明扼要,算是回答。

嗯。那天是说了好多话,像去了告解室。

对。就像急不可耐要将自己托付给上帝。

曾读过一篇小说,作者这么写:

“他连碗底最后一点土豆泥都用筷子刮出来吃掉,

吧嗒吧嗒旁若无人地陶醉着那点香甜。

白瓷碗底像被犁过的田地,又像雪橇趟过的雪。

终于,大幕落下,最后留下那点儿土豆泥。”

我就是那个扒拉土豆泥的人了。

不管你信不信,

真正的美丽,往往是美而不自知的。

一抹彩虹,如来如去,都不正眼瞧你。

美,如刀锋利。美就是美,没有逻辑。

我就见过这种美。我很习惯。

04

有一些朋友说,他们看不太懂我写的东西。

我的朋友少之又少,说“一些”,是安慰。

说实话,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写。

我写东西没有逻辑。

一切太有逻辑的东西我都深恶痛绝。

比方说写一个人,非得称称重,看看有几K,

我就觉得麻烦。尤其逻辑,是大麻烦。

逻辑像什么呢?

像小孩子尿过床的床单,很容易破。

一朵云飘过,一棵花长个芽,一条狗狗吃草,

它们才懒得问为什么呢。人就会问。

写作原本是特别简单的事情。

燃一炷香,冲一杯咖啡,炸一小盘花生米,写呗。

写什么呢?这是最无须操心的事情。

生命自有秩序,文字都有出处,人只须配合即可。

有时暂时不晓得该写什么,别着急,停一停。

吃一颗花生,喝一口咖啡,或是抽抽烟都行,

像练习八段锦,五劳七伤回头望嘛,常有惊喜。

别老想着我要写好,好肯定不是想出来的。

晨钟暮鼓,木鱼声声,那都是浮光掠影,

真正的享受,往往是息了这一切工的时候。

这也是我不爱写小说的缘故。

小说家有两种,一种是天才,可以不用力。

另一种,光明正大地自欺欺人,简称骗子。

我不是天才,更不想做骗子,尤其不愿骗自己。

所以我很少写小说。

如果你曾经写过日记,你就一定体会过:

文字要比现实刻薄得多。

你读过那么多经典,你甚至还会背诵,

你清楚写经典的那个家伙的感受吗?

奇怪!

人往往记住文字而嫌弃感受,不晓得要干什么?

文字是冲锋枪,感受是子弹呢。

你唯一可以用的恰是你的感受。

而人的感受是会大面积死亡的。

木心说,写作是一个字一个字将自己救出来。

开玩笑呢。

能把人救出来的肯定不是字,而是你的感受。

如果你真正爱过一个人,喜欢过一件事,

你就会晓得怎么样去尊重一个人的感受。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对于所谓才华会高度警惕。

两只蚂蚁狭路相逢,碰一下触角就晓得是自家人。

两个人或许在一张床上睡一辈子,

可能连对方心里在滴血都不知道。

也包括不愿意知道或假装不知道。

这时候,如果你恰好也喜欢写作,

就会有个好处:你晓得自己的感受。

爱自己不是抽抽烟喝喝咖啡吃吃花生米,

爱自己是不要动不动就践踏自己的感受。

真正的美丽,往往是美而不自知的。

有时候你不懂,反而是一种美丽。

写作,就是不懂才写。

要真懂了,或许就不用写了。

佛经不是佛陀写的,佛陀只是代言人。

回头再说《西游记》中两个版本的妖,

所有的兴风作浪就只为被打回原形那一天,

我也是。

说不定写着写着我也能看见自己的本来面目。

至于《祭忆》,那只不过是一个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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