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先到,肉体后来 | 三岛由纪夫
语言先到,肉体后来
——三岛由纪夫的文字世界
文 / unstern
在《太阳与铁》里,三岛由纪夫解剖了自己的语言。他用极度细致又充满力量的表述,构建了一个壮美绝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我可以待到忘记现实,但当我离开这里,我依然能从周围的环境中感受到他带给我的影响和震撼,那是视觉的感触和我对待外界所产生的幻想,比平常多了一种浪漫、迷失的感觉。
“同一个太阳与已经流逝的时日,流逝的年月,与全然的腐败和破坏相关联。当然,太阳无疑是像鼓舞人心似的照耀着行将出击的飞机的机翼、如林的刺刀、军帽的帽徽、军旗上的绣花,然而更多的是从肉体不断流淌出来的热血、伤口上落满大头蝇的躯体,太阳掌管着腐烂、主宰着热带的大海和漫山遍野众多年轻人的死,最后甚至统治着扩展到那地平线的赤锈色的广袤的废墟。”
不断地阅读他的文字是一种沉浸式享受,他用壮观的、极度细腻的语言吸引着我去朝圣,朝圣地是他思想的本质与意义,虽然我好像从未抵达过,但每一次令我激动的、让我感动的表达,都在触发我新的思索,同时也会重组我自己对于自身想法的表述。看似矛盾的语言组合和碰撞诞生了只属于他的思考,而他的描述更是把我看不到的、抽象的事物变得具象,例如给不可视的心理活动画上了轮廓,于是我可以产生共鸣,并偶尔唤起与自身相关联的记忆。
即使我总是对他的想法感觉到理解上的困难,我仍然被他的语言照射着,就像他所反抗和仰视着的太阳照耀着他的皮肤。只要不停止阅读,我就能不断获得启发,不断向自己抛出问题。他的语言有太多的独一无二,令人惊叹的表达,在他筑建的现实又抽象的世界里,我可以稍微抓住和领悟到最平常的事物所蕴含的壮观,例如下雨、太阳、肌肉、蓝天、大火。(虽然我认为任何自然事物都是值得被表述为神奇的,只不过它的这一特性在时间的宽广和存在的普遍性之下被很多人忽视了。)
关于下雨,《爱的饥渴》里的雨声是只有三岛由纪夫的世界里才会出现的。
“雨密密麻麻地下着,把四周闭锁在其中。风稍稍平稳了,唯有雨声还是那样凄厉。悦子移开视线,瞥见雨水顺着漆黑的柿子树干像墨汁似的流淌下来。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情简直是被闭锁在单调的残忍的压倒一切的音乐中。这雨声不正像是数万僧侣念经的声音吗?·····弥吉在说话,谦辅在说话。千惠子在说话。·····人的话是多么无力,多么狡猾,多么徒然。粗鲁、微不足道,尽管如此,却还拼命地向某处伸展。多么繁忙啊!····任何人的话,都敌不过这残忍而激越的雨声。唯有不受这种语言困扰的人的呐喊,唯有不懂语言的单纯的灵魂的呼唤,才敢同这雨声抗衡,才敢冲破这雨声的死亡的墙·····”
虽然他描绘的雨声和我世界中的雨是截然不同的,或者说与任何人心里的雨都不同,但是我还是想在这里找到同感,或许可以是对雨所制造的短暂的、宏大又壮丽的声响的一种共同的崇拜。
他所制造的画面,在我脑海里是不断浮动的,呈现着绝对的美,同时又充满着矛盾和末日之感。在《金阁寺》里,美被他说明为是永恒的,且不属于任何人的,我在他制造的探索金阁寺的美的冒险中,以及对人性和环境所进行的思索中飘荡着,我只能惊诧地接受,我分析这种空白且单纯的反应或许来自于我的保守和无知。
“笼罩在雪中的金阁之美,是无与伦比的。这座像亭子式的建筑物,在雪中任凭风雪席卷进来,它那细长的柱子依然以其清爽的肌肤挺立着。
我在寻思:为什么雪不结巴?在被八角金盘的叶子阻挡的时候,雪也会结结巴巴似的降落在地面上。我沐浴在从毫无阻隔的天空中纷扬而降的雪中,就忘却心灵的扭曲,好像沉浸在音乐中,我的精神恢复了工整的旋律。”
但是美还是存在的,是我能感觉到的,他的世界里,美是没有尽头的,不会消失的,我的唯一感觉就是我与万物的连接都存在美感。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缺失了感受这些的本能,我的意识应该不会再发挥任何创新作用了,我会是一具简单的肉体。
为体验赋予意义,用语言创造美也正是三岛由纪夫的创作本质,从各种各样的体验中汲取美,这就是一种浪漫。这种浪漫需要对事物的极度敏感与非凡的感受力。这种哲学的,艺术性的思考贯穿于他的语言美学中,成为一座坚毅与精致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