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三百首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辛弃疾
摸鱼儿
辛弃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你好！今天我们要分享的是辛弃疾的一首名作——《摸鱼儿》。我觉得有一个当代流行的词语放在辛弃疾身上似乎是挺合适的，这个词就是“霸道总裁”。我个人理解的“霸道总裁”呢，应该是这样一种人——个人能力超强，事业成功，超级自信，一般人还会觉得他特别高冷，可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呀，他又会表现出极其温柔、细腻，甚至是脆弱的一面。今天我们就一起来看一下辛弃疾、这位宋代的“霸道总裁”会怎么表现他儿女情长的另一面呢？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又名《摸鱼子》，词调来自于唐代的教坊曲。我为什么说辛弃疾是宋代版的“霸道总裁”呢？我主要从两个方面来谈一谈辛弃疾的特点吧。
第一个特点，也是“霸道总裁”标志性的特点之一，那就是事业成功。辛弃疾出生于南宋高宗绍兴十年，也就是1140年的5月11日，山东济南人。他出生的这一年呢，正是民族英雄岳飞被杀害的前两年，而济南已经被金政权统治了12年，北宋的京城开封沦陷已经14年。辛弃疾就是在金国统治下的山东出生、长大的，但他始终心系宋朝，甚至在他21岁的时候，他还揭竿起义，带领着一群起义军兄弟反抗金政权对于汉人的压迫。据说辛弃疾还有一个外号，人称“青兕”（辛弃疾，字幼安，齐之历城人。少师蔡伯坚，与党怀英同学，号“辛党”。始筮仕，决以蓍，怀英遇《坎》，因留事金，弃疾得《离》，遂决意南归。澜金主亮死，中原豪杰并起。耿京聚兵山东，称天平节度使，节制山东、河北忠义军马，弃疾为掌书记，即劝京决策南向。僧义端者，喜谈兵，弃疾间与之游。及在京军中，义端亦聚众千余，说下之，使隶京。义端一夕窃印以逃，京大怒，欲杀弃疾。弃疾曰：“丐我三日期，不获，就死未晚。”揣僧必以虚实奔告金帅，急追获之。义端曰：“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弃疾斩其首归报，京益壮之。），就是说他长得高大魁梧，像犀牛那样威猛善斗。怎么样？首先从形象、气质上就很有“霸道总裁”的潜质吧？而且他还是起义军首领哦，你是不是一下子就会想到《水浒传》当中的一百零八好汉呢？
绍兴三十二年，也就是1162年，二十三岁的辛弃疾历尽千辛万苦，率领了一万多起义军，冲破金军的重重围追堵截，回归了南宋政府，南宋朝廷授予他江阴签判的一个小差事。签判是个什么样的官呢？简单地说，大约是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市级秘书吧。辛弃疾写这首《摸鱼儿》的时候是淳熙六年，也就是1179年， 40岁的辛弃疾回归南宋已经18年了。这一年的三月，辛弃疾从湖北转运副使调到湖南担任转运副使。后来朝廷又改任他为潭州知州，那就相当于现在的长沙市市长，而且兼任湖南安抚使，有点类似于现在的湖南省公安厅厅长了。如果用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18年的时间，从二十三岁正式进入公务员编制，从一个科员级别的是市级秘书到四十岁的时候就升到了正厅级干部，而且还是行政、军政一手抓，这应该算得上是事业成功的典范吧？
形象威猛、事业成功，而且辛弃疾的个性确实还挺傲娇的，有那种所谓的高冷范儿，所以呀，曾经有人这样赞美过辛弃疾：“稼轩者，人中之杰，词中之龙。”就是说辛弃疾不但是人中的豪杰，而且还是词人中的飞天之龙，是词人当中的大才。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大才，却在《摸鱼儿》词当中流露出了特别女性化的一面，甚至整首词读下来，我们会发现他完全是在用女性的口吻抒情，而且还是一种特殊身份的女性在抒情，什么特殊身份呢？那就是怨妇，甚至可以说的更极端一点就是弃妇。所以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摸鱼儿》的主题，那就是一位霸道总裁的怨妇情结。那么这种怨妇情结是在什么时候被激发出来的呢？又是什么原因让辛弃疾一点儿都不想掩饰这种情结呢？简单来说，这个特定的时刻就是暮春时节，也就是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而这种情绪的爆发口呢，其实就是一种惜春的情绪。我们品读宋词可能会有这么一种经验，女性在春天的时候特别容易被引发出一种伤春的情绪，这首《摸鱼儿》的上片体现的正是这样一种伤感的情绪。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词一开始，就仿佛是一位女子向老天爷发出了无奈而痛苦地质问：春天啊，春天，你到底还能够经受几番风雨的摧残呢？春天好像才刚刚来过，却又不堪风雨的轮番摧折，又匆匆忙忙离开了呀。“惜春常怕花开早”，我每次读到这句词啊，都觉得情绪特别地沉痛。一个爱惜春天，珍惜春天的人，他是那么的盼望着春天能够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他甚至一直在默默的祷告，花儿呀，你索性不要开的那么早，你慢慢地开，让春天的脚步再从容一点吧。可是他的祷告有用吗？没有用啊。“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他怕看到花开，是因为不想看到花落，但是命运是那么无奈，花不仅匆匆开过了，而且还早早地在风雨当中凋零了。“何况落红无数”，这是何等凄凉的暮春景色。失望至极的词人在痛苦当中不由得大喝一声：“春且住”。春天啊，请你停下来吧。对春天的无限深情，才会让他生出那么强烈的挽留之意，可是春天的脚步会因为辛弃疾的一声深情呼唤就真的留下来吗？当然是不会的。“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春天终究消失在延伸到天涯的芳草凄迷中。
“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因为春天的匆匆消逝，词人竟然还心生埋怨。春天啊，春天，你为什么不肯回答我，为什么不肯为我而停留？反而是屋檐下的蜘蛛倒还勤勤恳恳，整日整日地结着蛛网，好像试图要粘住那漫天飞扬的柳絮，好像它们也通晓人意，也在极力挽留着消逝的春光。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上片全是借景抒情，辛弃疾从伤春、问春到惜春、留春，再到怨春、恨春，这一路写下来，情绪简直是波澜起伏，这哪里像一个理性的霸道总裁呢？分明就是一个极端情绪化的女性口吻吧？的确呀，这样一种纯粹而且强烈的抒情方式，让我们不禁会产生一种疑问，辛弃疾写这首词的时候不是正要从湖北调到湖南去，而且马上还升了官嘛。在离开湖北之前，辛弃疾的同事在衙门里的小山亭设酒宴专门为他饯行，正是在这一次践行的宴席上，辛弃疾感慨万分地写下了这首词。那既然是正常的调动和升迁，又是在同事的欢送酒宴上，这是多高兴的事儿呀，可是辛弃疾当场写这样一首伤感，甚至还充满着怨气的词不是很煞风景吗？诶，要回答这个问题啊，我们还得先来读一读这首词的下半阕。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你一定已经很敏锐地发现了，这是词的下半阙一连出现了历史上三个著名女性的历史故事，哪三位呢？第一位是汉武帝时候的陈皇后陈阿娇；第二位是汉成帝时候的赵皇后赵飞燕；第三位是唐玄宗时候的杨贵妃杨玉环。这三个人的故事当然我们听的是比较多的，直到现在很多影视剧还在不断地翻拍演绎他们的故事。辛弃疾引用他们的故事又想说明什么呢？
我们先来看看第一个女人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陈皇后是汉武帝的第一任皇后，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金屋藏娇”当中的那个陈阿娇。这位陈阿娇皇后当初曾经是汉武帝最宠爱的妻子，可惜的是，好景不长，汉武帝很快又有了新欢——更加年轻貌美的歌妓卫子夫，后来他还把卫子夫立为皇后，真可谓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啊。陈皇后被打入了冷宫——长门宫，野史传说，陈皇后在幽居的绝望当中，曾经花重金聘请当时的著名才子司马相如写了一篇《长门赋》。她借这篇赋向汉武帝表白，你虽然不要我了，但我还是一心一意的等着你回心转意呢。长门的典故后来就被诗人、词人频繁地使用，专门用来代表遭到丈夫冷落，甚至遗弃的妻子。
“蛾眉曾有人妒”，蛾眉是化用了屈原《离骚》当中的句子——“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那些女人妒忌我的丰姿，造谣诬蔑说我妖艳好淫。）这说明辛弃疾认为陈皇后的失宠是因为美貌的女子遭人妒忌、被人陷害。陈皇后就是典型的怨妇，是被抛弃的弃妇，辛弃疾在这里就是把自己比作是被抛弃的陈皇后。其实啊，他在很多词当中都表达过类似于弃妇的情绪，比如说他写的《满庭芳》也有这样的句子：“倾国无媒，入宫见妒，古来颦损蛾眉。”（出自辛弃疾 《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韵》。“倾国无媒，入宫见妒，古来颦损蛾眉。看公如月，光彩众星稀。袖手高山流水，听群蛙，鼓吹荒池。文章手，直须补衮，藻火粲宗彝。痴儿。公事了，吴蚕缠绕，自吐馀丝。幸一枝粗稳，三径新治。且约湖边风月，功名事，欲使谁知。都休问，英雄千古，荒草没残碑。” ）表达的是同样的弃妇情结。
那么赵飞燕和杨玉环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两位著名的古典美人儿，还有一个专门的成语形容她们各有千秋的美貌——“环肥燕瘦”。杨贵妃是以胖为美；赵飞燕呢，据说身体轻盈地可以在人的手掌上跳舞。汉成帝宠爱赵飞燕姐妹俩，甚至还因此废掉了宠爱多时的许皇后，改立赵飞燕为皇后，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也被封为昭仪。一时之间姐妹俩是贵倾后宫，专宠十多年。后宫也成为赵氏姐妹的天下。他们不仅是迫害后宫的妃嫔，甚至还残杀皇子。汉成帝死了之后，赵飞燕也失去了靠山，被废为庶人，被迫自杀身亡。
再来说另外一位美人杨玉环，想当年李隆基对杨贵妃是多么的宠爱有加呀。有了杨贵妃以后，在唐玄宗眼里就“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了。任凭你是什么绝色佳丽，都比不上一个杨贵妃呀。可惜的是，在后来的“安史之乱”当中，唐玄宗携爱妃杨玉环仓惶逃出长安，在马嵬坡这个地方又遭遇到了兵变，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唐玄宗不得已，下令处死了杨贵妃。
赵飞燕和杨玉环都是曾经炙手可热、专宠一时的女人，甚至连她们的家族也连带着权势熏天，就像杜甫《丽人行》当中所形容的那样是“炙手可热势绝伦”啊，可是一旦遭遇变故，下场又是那么的悲惨，你没看见她们最终也不过是化为尘土了吗？所以辛弃疾才会沉痛地感慨说：“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既然辛弃疾是以陈皇后自比，那么赵飞燕和杨玉环，又是象征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啊，我们还得先来剖析一下辛弃疾写这首词的心态。前天我们说到过了，虽然辛弃疾是从湖北的转运副使调任湖南转运副使，算是平级调动，而且不久还升了一级。按道理，这应该算是大喜事儿，可是在辛弃疾看来恰恰不是，为什么呢？因为辛弃疾心目当中的成功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种简单的升官或者是对权力的追求。辛弃疾真正的理想是希望能够到前线战场上去抗击金国，恢复中原，统一国家。可是当时的南宋朝廷是主和派在占据主导地位，对辛弃疾这样的主战的爱国人士特别忌妒。所以虽然辛弃疾表面上是在不断的升官，但事实上，他在每一届的地方官任上都呆不长，有时候一年当中甚至要调动三到四次，大好的光阴啊竟然就这样白白地消耗在频繁的调动当中。而这一次他在湖北转运副使任上也只呆了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就被调到了湖南长沙。就在写下这首《摸鱼儿》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淳熙八年，1181年的时候，辛弃疾又被人罗织罪名受到了革职处分，被迫退隐，开始转入了断断续续20来年的闲居生活。
了解了辛弃疾这样一种壮志未酬却饱受猜忌和打压的心态，我们就能够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自己比喻成是被打入冷宫的陈皇后，因为美女容易遭人嫉妒，而忠贞的贤臣也容易遭人忌惮呀！即便能够写得像《长门赋》那样的文采飞扬、感人至深的好辞赋，却依然是“准拟佳期又误”，仍然等不到皇帝的回心转意，这份忠贞的情感又能向谁倾诉呢？而赵飞燕、杨玉环这样一些专宠一时的宠妃，就好比是皇帝身边那些炙手可热的权贵大臣们。“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显然啊，辛弃疾又将朝廷当中那些邀宠得意的权臣比作是玉环、飞燕。别看你们现在是风光一时啊，可你们也别太得意忘形了，要知道终有一天你们都将化为尘土，消失在历史的烟尘当中。
理解了辛弃疾引用这三位女性故事的象征意义，我们就能够体会结尾这几句词的深意了，“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原来这首《摸鱼儿》表面上是在表达女性惜春的意思，实际上是辛弃疾借以抒发强烈的忧国之情，他心目当中再也经不起几番风雨摧残的是什么呢？是南宋朝廷啊。别人可能都沉醉在“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太平繁华当中，可是辛弃疾却一直在担忧着南宋朝廷的风雨飘摇啊！他不忍心看着大宋的半壁江山最终也像夕阳一样，在“烟柳断肠处”沉沉坠落。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表面上用一种弃妇的口吻抒发伤春、惜春的深情，实际上含蓄地蕴含着怀才不遇和忧国忧民的愤慨之情，霸道总裁的怨妇情结正是这首《摸鱼儿》独特的地方。或许正像前人所说的那样，辛弃疾的魅力就正是这样一种“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出自清朝周济著《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的独特风格吧。
读完了辛弃疾这首悲怆的《摸鱼儿》，下一讲我们要品读的是一首欢快的《玉楼春》，一起去感受南唐后主李煜富贵风流的帝王生活，下期再会啦！
蔡雯
天津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中华诗词学会理事。博士毕业于南京大学，参与《全清词》编纂；后入南开大学博士后流动站，师从叶嘉莹先生继续从事词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