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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美

编者按:寂寞是心灵的慎独,是精神世界素雅的一笔,它扎根于孤独的土壤,若傲然绽放于高山之巅的雪莲花般,清雅、静肃。人们常以寂寞为痛苦,但沉静丰盈的心灵是需要点寂寞的。寂寞让人与外物分离,让人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属于心灵的空间。在寂寞中人更能沉淀心灵,认清自己;在寂寞中,人的灵魂将被细煎慢熬,若耐得住寂寞,就会熬炼出支撑天地的钢铁之魂。古往今来,凡有大成就者,无不经受过寂寞的苦痛,可以说,孤独成就伟大,寂寞产生美丽。

寂 寞

梁实秋

寂寞是一种清福。我在小小的书斋里,焚起一炉香,袅袅的一缕烟线笔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顶棚,好像屋里的空气是绝对的静止,我的呼吸都没有搅动出一点波澜似的。我独自暗暗地望着那条烟线发怔。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还带着不少嫣红焦黄的叶子,枯枝乱叶的声响可以很清晰地听到,先是一小声清脆的折断声,然后是撞击着枝干的磕碰声,最后是落到空阶上的拍打声。这时节我感到了寂寞。在这寂寞中我意识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这种境界并不太易得,与环境有关,更与心境有关。寂寞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泽里去寻求,只要内心清净,随便在市廛里,陋巷里,都可以感觉到,一种空灵悠逸的境界,所谓“心远地自偏”是也。在这种境界中,我们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尘世的渣滓,与古人同游。所以我说,寂寞是一种清福。

但是寂寞的清福是不容易长久享受的。它只是一瞬间的存在。世界有太多的东西不时的提醒我们,提醒我们一件煞风景的事实:我们的两只脚是踏在地上的呀!一只苍蝇撞在玻璃窗上挣扎不出去,一声“老爷太太可怜可怜我这个瞎子吧”,都可以使我们从寂寞中间一头栽出去,栽到苦恼烦躁的漩涡里去。至于“催租吏”一类的东西打上门来,或是“石壕吏”之类的东西半夜捉人,其足以使人败兴生气,就更不待言了。这还是外界的感触,如果自己的内心先六根不净,随时都意马心猿,则虽处在最寂寞的境地里,他也是慌成一片,忙成一团,六神无主,暴跳如雷,他永远不得享受寂寞的清福。

如此说来,所谓寂寞不即是一种唯心论,一种逃避现实的现象吗?也可以说是。一个高蹈隐遁的人,在从前的社会里还可以存在,而且还颇受人敬重,在现在的社会里是绝对的不可能。现在似乎只有两种类型的人了,一是在现实的泥溷中打转的人,一是偶然也从泥溷中昂起头来喘口气的人。寂寞便是供人喘息的几口新空气。喘几口气之后还得耐心地低头钻进泥溷里去。所以我对于能够昂首物外的举动并不愿再多苛责。逃避现实,如果现实真能逃避,吾寤寐以求之!

有过静坐经验的人该知道,最初努力把握着自己的心,叫它什么也不想,那是多么困难的事!那是强迫自己入于寂寞的手段,所谓参禅入定完全属于此类。我所赞美的寂寞,稍异于是。我所谓的寂寞,是随缘偶得,无需强求,一刹间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怅惘。但是我有一刻寂寞,我要好好地享受它。

且饮一杯寂寞 (节选)

郭枫

说寂寞是枯涩的,不错。可是耽美于寂寞的人,却喜欢敞开胸怀,迎接寂寞的枯涩。

耽美于寂寞的人,可不一定是佯狂高蹈的名士,更不一定是避人遁世的隐者。谈到这些脱俗的族类,不晓得你的看法如何?我总觉得他们太冷了些,太高了些,太清白了些!自己站在孤峰顶上,俯视庸庸碌碌的众生,熙来攘往,真是俗不可耐!而人间的疾苦辛酸和贫病忧患,也实在恼人!且把世界远远地推开,且忘怀人间,只管谈玄说理,参禅悟道,多么清风明月啊!这等高人,实在追寻的是什么?我无法探究明白;不过,我知道,绝对不是寂寞。

耽美于寂寞的人,生活在凡俗的人间,生活在十丈红尘里,生活在喧闹吵杂中,然而他寂寞。时而豪放地笑,时而纵情地歌,时而滔滔不绝地雄辩,然而他寂寞。似乎洞澈世界,又似乎什么都不懂;似乎傲慢得无法亲近,又似乎平凡得近于庸俗,似乎谁都可以成为他的朋友,然而他寂寞。他寂寞,然而,他耽美于寂寞。

他耽美于寂寞,喜欢让寂寞的火焰,在他的生命中幽幽地焚燃!爱一个人,爱一个社会,爱一个现实的世界,他投下的感情是炽热的。他愿意爱得轰轰烈烈,也愿意爱的细微,爱得恒久,恒久地放散热力,恒久地传送出自己的温暖。不管人家知不知道,更不管世界改不改变,他总是幽幽地把自己燃烧。

他耽美于寂寞,喜欢把自己燃烧。在幽幽的火光中,往往会映照出现实飞舞的魔影,魔影飞舞,舞出形形色色的威吓和诱惑。面对着邪魔如山的压力,他得站稳步子顽强地对抗。面对着邪魔七情六欲的引诱,他得坚持心志而不受动摇。当许多见风使舵的识时务者,随波逐流而去,他不会从站立的位置撤退。他赢来傻子的雅号,他赢来无尽的嘲弄和冷眼,然而,他不会从站立的位置撤退。

他耽美于寂寞,不管人家知不知道,不管世界改不改变,他喜欢让自己的生命,在寂寞的火焰中幽幽燃烧。亲爱的孩子,你说,这种寂寞的况味,岂不过于枯涩!然而,耽美于寂寞的人,却乐此不疲,永不悔改,只为了追寻深沉枯涩中所含蕴的那一份至美的甜。

那一份至美的甜,那一份醉人的甘洌,就能把漫漫寂寞,化为一片芳香的天地。

那份甜,是纯粹的坦荡。检视自己的生命,爱过、狠过、疯狂过,无论怎样,都保持着赤子的洁白,连梦境也明亮得像一片平静的湖水。那份甜,是纯粹的安然燃烧自己,究竟能照亮几尺的黑暗?不必关心。燃烧自己,究竟能有多大的热力?不必关心。生命曾经在世间过往,也曾经热情地燃烧过,这就够了。那份甜,是纯粹的性灵宴享。让迷信掌声的人去制造群众的掌声吧!当掌声像杂乱的雀群,轰然飞起,究竟有几只能抵达天国的大门?不管雀群聒躁,只寻求在寂寞世界中,那一双透视着心灵的眼睛。当一双透视心灵的眼睛,煦煦相照,甜美的沉醉就浸透整个一生。

谁都苦过,谁都笑过,如果不能触及寂寞的枯涩与甜美,纵使哭笑一生,也只漂浮在哭笑的表层,哪能懂得深入骨髓的痛苦和幸福?哪能懂得什么是刹那?什么是永恒?

我们读书,当然知道在中国绵长的历史中,产生过许多伟大的人物,带动我们民族的命脉,生生不息地发展。可是,我们不能崇仰历代权势阶层所颂扬的假象。我们所崇仰的,是在不同领域中,燃烧自己的奉献者。我们崇仰这些伟大的人物,他们甘于寂寞的生命,给我们立下了不朽的典范。

我知道,距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饮者,我的路程仍很遥远。

可是,我们不能颓唐,更不能丧失信念!要是我们不鼓起勇气奔赴,在暮色四合中,靠谁来传递人间的灯火?靠谁来鼓动历史的脉搏?

孩子,鼓起勇气,向爱和真的世界奔赴。在远行之前,让我们面对奇幻而多难的人生,举起酒来:且饮一杯寂寞。

大禹的寂寞

何向阳

时隔四千年之后,已经难见当年轩辕关的地貌了,只剩了讲说,在往事与神话间游走,还有“古轩辕关”这几个清人的字,刻在关隘立壁上,写着历史。夏禹,一半被压了纸型,叠藏在文典史籍里头,一半,也化作了口口相传的故事,散落在如空气无形却有时又凝聚成某种气候的民间里。一个文本繁衍出不同版型,而不同版本间却有一样成分不变,正如禹化熊托身不同却目标一致,他在骨子里是不变的。故事也有表里,它的根在演进迁徙的时光和波折动移的阐释之外,也禀性难移。

然而,真的跑了几十里地,到“萃两间之秀,居四方之中”的嵩高之地登封城北约两公里万岁峰下,面对高10米周长43米的巨大“启母石”时,才真正知道那个英雄是彻底地寂寞的。早年读《史记·夏本纪》,印象中叫禹的英雄与洪水斗了一辈子,是个九州之内东奔西跑的人,记得太史公用了几大自然段写他从这里到那里,好像走遍了天下河流,黄河、淮河不用说,连一些不知名的现在或许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河都布满他的足迹,他在我心中,是一个到处救急的人,哪里有水难,哪里就能眼见他的身影,忙碌得不知道还有别的生活,惟一的生活内容就是治水。他,是一个活在路上的人,这样的人,是没有常人意义的家的。来前,重翻《史记》,“敏给克勤”、“劳身焦思”的句子扑进来,对应“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的功劳,“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木辇”的行动派式的做法更热人眼目,“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东西南北都跑遍了,对于一个今人而言尚属不易,何况那时只借助于简单到极点的交通工具,终于告功于天下,天下也终于因这个人的忙碌操劳而“太平治”,然而行为、功绩之外,仍有一句不能舍下,是“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较之,我倒更喜欢口传历史中那一句——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去了“敢”字,可能更见禹的风格。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司马迁的文人叙事中说的是责任,民间叙事中说的可是精神。二者叠加,仍不能抹去个寂寞。

禹治水前,还有一个人因治水建功,也因治水被杀,彼时此时,并不因其曾治好了水而获救,当那个叫鲧的人用堵的方法没有最终止住洪水而失败时,死的命运其实已等着他了,“九年治水而不息”,功用不成是小事,关键是民生之系,尧的耐心有限也罢,舜的诛杀也罢,倒是《史记》中那一句让人看了心悸——“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可见得一辈子做好事,心肠也罢能力也罢,老百姓是只认结果的,并不全是忘恩负义,从中可见当时的责任制之严明,失职便是要掉头的。而这个因水掉了头颅的人正是禹的父亲。史册中言,“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这里面有种难以人情释解之的苦痛在里,前赴后继才不那么浪漫,舜此举之用意今人不好揣摩,然而也让人觉出搭了性命的压力,不知尚年轻气盛的禹怎么想﹖反正,他是上路了,尽管有些被押上路的意思,所以那个司马迁的“敢”字用得也入情入理。一边是生父鲧的失败丧身,一边是部族王权精神之父舜的委以重任,禹加在中间,面对的是因洪水生灵涂炭的百姓人民,这样情形,他是非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的了。

置之度外?就可以避开那许多人事的纠缠,譬如亲情,在失去了父亲之后,谁又是第二个要他付出的亲人呢?那代价?五层楼高的启母石就是另一场不幸的实证。“禹治洪水,通面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淮南子》里这篇故事一波三折,熊身的禹,和无意中见了熊身禹的为妻的涂山氏的“惭而去”——写得太生动,也太涩苦,还有启之生,都神迹般,扑朔迷离。围着它走,有种本真的崇慕,因为它本身没有任何雕饰或者后天的人文附丽,就是一块巨石,风雨阳光都经过了,还是一块巨石,朴素、沉默,也没有任何文字的标明,令每一个不期遇上它的人只看到一块兀立的石头,一脉青峰的托衬下,它闪着白光,耀人眼目,对于爱石的我仍是意外的,没有见到这么大一块完整的巨石;对于那不知神迹的过路人,它也会因没有文字与解说而沉默为一块真正的顽石。连石头都说话的,才是真的神话。大禹寂寞着,他的寂寞还不是后天的懵懂,而在当时,最亲密如妻子的人仍然会“惭而去”,离开他,不解是深的,比水更深一些,所以他要跑着追那背他而去的人,要一个骨肉,叫着“归我子,归我子”。真是痛彻。神话里的哀伤散漫着却浸人心肺,大禹,枉有回天之力,能够劈山让洪水泄流改道,却不能够让一个心爱的女人回心转意,一任那自心流漫的大潮淹没自己。

启,他也不能让这个失母的孤儿享有更多父爱。纵然有涂山姚代姐育婴,却也不像传说的那么浪漫,先后,大禹娶了姐妹两人,却为了更多人的家庭生活而献出了自己的那一份,以致涂山氏化石的阴影多年挥之不去,路上的五指岭可以作证,即是化为巨熊的他用手指疏水又怕涂山姚见到会走其姊老路来不及变形而留下的,那一份惟己心知的苦,即使建都阳城当了帝王以及启立帝于其后的皇族名位也无法抵销。何况——诸侯们叫叫嚷嚷,都聪明得很,一人一个主张,争相出着主意,到了实干,要走向水泽大野时,便多缩进家门不愿出去,他们都是口头革命家,彻头彻尾的理论家,像鲁迅写整日吃着奇肱国运粮坐在文化山上清议的拿柱杖的冬烘学者们做着禹是一条虫的分析,却独对浸在水中的下民视而不见,还说,“他们都是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对于这帮人,大禹怎么不会冲他们把那双总是在走长满老茧的大脚伸开呢。这个英雄,领着一批人实干,却还要承担背后的热嘲冷眼,唾沫星子,那也是一种水,堵或者导似已不是对付的方法,它汇聚着另一场洪水要淹没这个治水的人。

还有民众,他们的纪念随时随处,大禹全身心地不要了自己的一切也就为保住黎民百姓,他没了具体的家、失去了爱的妻子、顾不上当慈父,就是为了天下大治,然而民众的纪念也会时过境迁,也因随时随处而心境迁移,也会遗忘,也会人事颠转,也薄弱的很,他们忘了一个人的最好办法是将这个人打入历史,在史录的隧道里或可赢取一个空间,几行文字,然而内心呢,当洪水不再,阳光灿烂,歌舞升平,与幸福伴行之际,谁会想起、忆念、沉吟、或者祭奠。像这个下午,万岁峰下,启母石旁,游人无几,那个叫作禹的人,真正是藏在了启母西阙北面六层左图的戴进贤冠、着长衣、拱手侧立的二人中间,他是一头正在化身的熊,旋转着,风一样,让瞻仰他的人心中一阵疼痛,一阵颤栗。

寂寞

吴念真

阿照跟她的爸爸一点都不亲,就连“爸爸”似乎也没叫过几次。

这个爸爸其实是她的继父。妈妈在她四岁的时候离了婚,把阿照托给外婆照顾,自己跑去北部谋生。

阿照国小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带了一个男人来,说是她的新爸爸;不过,她不记得那时候是否叫过他,记得的反而是那男人给了她一个红包,以及她从此改了姓。

改姓的事被同学问到气、问到烦,所以这个爸爸对她来说不仅陌生,甚至从来都没好感。一直到国中三年级,阿照才被妈妈从外婆家带到北部“团圆”,而且听说这还是那男人的建议,说以后如果要考上好大学,她应该到北部来读高中。那时候妈妈和那男人生的弟弟都已经上小学了。

男人在工厂当警卫,有时日班有时夜班,妈妈则在同一家工厂帮员工办伙食,早出晚归,一家人始终没交集,各过各的。不久之后,阿照考上台北的高中,租房子自己住,即便假日也很少回去。

外婆在阿照大三那年过世,不过,之后的寒暑假,阿照也同样很少回家。她给自己的理由是要打工、读书、谈恋爱,其实自己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对那个家根本一点感情也没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儿子太不成材还是怎样,那男人对待两个孩子有很明显的差别待遇,比如跟儿子讲话总是粗声粗气,对阿照则和颜悦色,过年给的红包永远阿照的比较厚,儿子只要稍微嘟囔一声,他就会大声说:“你平常拿的、偷的难道还不够多?”

阿照大学毕业申请到美国学校的那年他从工厂退休,妈妈原本希望阿照先上班赚到钱才出国,没想到他反而鼓励她说念书就要趁年轻。阿照记得那天她跟他说:“爸爸,谢谢!”不过,才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可耻,因为在这之前她不记得是否曾经这么叫过他。

从美国回来后,阿照在外商公司做事。弟弟在她出国的那几年好像出了什么事,偷渡到大陆之后音讯全无,连几年前妈妈胰脏癌过世都没回来。孤孤单单的爸爸也没给阿照增加什么负担,他把房子卖了,钱交给阿照帮他管理,自己住到老人公寓去。

阿照也一直单身,所以之后几年的假日,他们见面、聊天的次数和时间反而比以前多很多。有一天阿照去看他,他不在,阿照出了大门才看到他坐出租车回来,说是去参加一个军中朋友的葬礼。阿照陪他走回房间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着,最后才跟阿照说可不可以帮他买一个简单的相机,说他想帮几个朋友拍照,理由是:“今天老宋那张遗照真不象样!”后来阿照帮他买了。

去年冬天他过世了。阿照去整理他的遗物,东西不多,其中有一个大纸盒,阿照发现里头装着的是一大叠放大的照片和她买的那部照相机。相机还很新,也许用的次数不多,更也许是他保护得好,因为不仅原装的纸盒都还在,里头还塞满干燥剂并且罩上一个塑料套。

至于那些照片拍的应该都是他的朋友,都老了,背景有山边果园,有门口,有小巷,也有布满鹅卵石的东部海边,不过每个人还都挺合作,都朝着镜头笑,就连一个躺在病床上插着鼻胃管的老伯伯也一样,甚至还伸出长满老人斑的手臂用弯曲的手指勉强比了一个“V”。

阿照一边看一边想象着他为了拍这些照片所有可能经历过的孤单的旅程,想象他独自坐在火车或公路车上的身影,他在崎岖的山路上踯躅的样子,他和他们可能吃过的东西、喝过的酒、讲过的话以及最后告别时可能的心情。

当最后一张照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阿照先是惊愕,接着便是无法抑制的号啕大哭。照片应该是用自动模式拍的,他把妈妈、弟弟、还有阿照留在家里的照片,都拿去翻照、放大、加框,然后全部摆在一张桌子上,而他就坐后面用手环抱着那三个相框朝着镜头笑。

照片下边就像早年那些老照片的形式一般印上了一行字,写着:“魏家阖府团圆,民国九十八年秋。”阿照说,那时候她才了解那个男人那么深沉而无言的寂寞。

高不可攀的寂寞

雪小禅

有些寂寞,实在高不可攀。

看墨西哥女画家佛里达的一生,与爱情和病痛做斗争的一生,虽然太多行为看上去叛逆,但实在因为太寂寞——谁能理解她的疼痛与孤独,唯有那支画笔吧。

喜欢看她的自画像,那样冷艳,那样寂寥,那样不顾一切的狂妄……饱满的色彩与夸张的服饰,那张模糊的美丽的脸,如此让人惊心动魄的忧伤。是从看佛里达的画开始,认同这种高可不攀的寂寞,只有自己知。在电影中,佛里达在邻终前说:“我希望快些离世,而且,永远不再回来。”

毕加索的名画《拿烟斗的男孩》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油画,1.04亿美元的拍卖价至今仍然是天价。毕加索创作它时只有24岁,那时他刚到法国蒙玛特高地,也许那时他还怀着一腔单纯的热情,也许还有许多纯粹的寂寞,所以,这幅画里少年的寂寞也是那样高不可攀的寂寞。

几乎看到这张画的第一眼,我就被一种忧伤所侵略。

一种更安静更彻底更坚决的侵略!高不可攀的寂寞,绵延在这个少年的眼底,有什么比少年的寂寞更寂寞?——他的蓝色衣服,这蓝色多么正确,多么恰当多么惆怅,又多么哀伤!简单的样式,裹住一个稍显单薄的身体!连这单薄都如此完美!

不,不,这一切不足以构成寂寞。

是他的眼神,是他头上的花环,还有他手里的烟斗。

我喜欢他薄薄的嘴唇,有一丝不心甘和不屑,还有他的头发,花冠下的头发,淡淡的棕色,微微的忧伤。如此配合着少年的眼神。

他一只手垂下来,另一只手拿着烟斗。

他为什么不拿别的东西而是拿了一只烟斗?这是油画的哲学意味,这是毕加索自己个人的魅力。——也只有拿烟斗才能体现少年的那种无以诉说的孤单吧!

而他的背后,一面粉墙,粉艳艳的花,衬托出他蓝衣的惆怅,在繁花与少年里,有谁可以知道他的寂寞?

这是我最喜欢最迷恋的一张画,那么简单却又那么深遂,那么饱满却又那么萧索——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更迷恋油画,因为它厚重,更抵达内心,更让人觉得这世间的寂寞,有一种,高不可攀。

有朋友,是乡间中学教师。他喜欢阅读与画画,一个人在边远的乡村里,远离繁华与虚荣,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短信,他说:喜欢在夜晚听鸟鸣叫,极少和人交往,只和自然对话,大量阅读,回归本身的宁静。喜欢看和听,极少说话,如果有就一天失明了或聋了,那就回到内心渺小的光明和单纯。

我知道,这世间必有一种人,以最单纯最干净的态度,以植物的姿势,骄傲的寂寞着。我去过那个中学,简陋破旧,学校后面有一条长堤,在三四月间,大叶黄杨抽出枝芽,风吹来时,那些杨树像在跳舞,没有人欣赏,但它们跳的仍然是绝世的美。

还记得去深山古寺里看莲花。有绝然的清静。一个人,在深深的午后,薄雾,穿白色衣衫,着青鞋一双,穿过那些木鱼声去看莲花。

内心清凉而生动。

自知一生不可超越。有时候,抵达内心的狂热只有自己知道,那一刻,如生如死,淡定自然。满池荷花,化成欢喜,在光阴里,可以永远留存,那一分,那一秒,那一刹那,是高不可攀的寂寞,枝枝蔓蔓缠绕起来,记得时,心存感激。

也记得闹市,人声鼎沸,摩肩擦踵。走在人群里,风吹起衣衫,素面薄颜,看灯红酒绿,看霓虹闪炼,此时的内心清凉,才更是难得,这种时刻,如炼真金,多少年,才能修得。

记忆苍茫,那些瘦而清绝的记忆永远那么清新——其实有关寂寞才记得住,热闹总是短暂的,寂寞才是长的,而高不可攀的寂寞,那是一朵雪莲花,又清凉,又艳丽,——请允许我有这样的奢侈,至少,向往这样的寂寞。

人生难耐是寂寞

韩小蕙

你懂得什么是寂寞吗?

——有一点儿懂。

你的心被寂寞之火灼伤过吗?

——是的,伤了又复,复了又伤,永无休止。

有时候一整天接不到一个电话,心里便空落落的。

尤其是心情忧郁的时候,便分外不堪忍受,有一种被人遗忘,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

没装电话的时候,无牵无挂,仿佛也还过得挺好,自从家里响起第一声呼唤的铃声。它就成为家庭的血脉,不可须臾阻断了。无论公事、私事,大事、小事,有事、没事,一天不接上几个电话,就觉得缺少点什么。有时更深入梦,懵懵懂懂听到电话铃响,也倏地跳起身去“喂”,心里反倒觉得踏实,最怕的就是电话响了一声又不再响,便痴痴地等待,若等不来,心里就不踏实……

不单是我一个人,家里有电话的,十个有十个都是这种心态。有时听见他们说“我现在电话很少”,便心有灵犀一点通,能体味到他们的言外之意。

这是一种什么心态,我曾细细琢磨过,却没想出个明白。按说古人交通闭塞,通讯困难,荒村绝路的,还能自持、自处;今人交通发达,电网密布,通话见面容易得很,反倒焦虑不安,寂寞难耐。如此看来,一代代最新的信息传播工具,只不过显示了人类物化征服的成功,于我们的精神危机丝毫无补,甚至越努力,越征服,人类的寂寞倾向越加严重。

那么,是否把电话拆掉,重新返璞归真,恢复古代的生活方式,就能好一些呢?

回答是那更不行,古人有古人的镇静剂,今人有今人的新苦衷,问问电话拥有者们,你若把他们的电话拆除,谁不给你横眉立目那才怪!

人,是最不能忍受寂寞的动物。

其实,电话的有无,还不过是身外之物,说起来微不足道,真正内心深处的寂寞,那滋味。即使十部电话整天在你耳边响个不停,那也难挨。记得到12岁头上,“文革”突起,父亲被斗,一夜之间,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对我板起了脸,再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那孤独给我的伤害,至今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还令我胆寒,身在喧嚣的人海,却丧失与人说话的权利,好几回都令我想到死,死倒也罢了,小小生命没长成,本不足惜,真正悲哀的是从那时我便落下人际关系恐惧症,至今久治不愈。

所以,在人类所有情感中,我始终认定,最难耐的就是寂寞,它们付出的代价绝对超过生命。它来的时候,人就仿佛被抛进一个无底的黑洞,任你怎么挣扎呼号,回答你的,只有狰狞的空阒。世界就这么突然地从你眼前消失了,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

一位西方哲学家说过:“人是能够意识到自己存在的生物,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分离的实体。分离意味着无依无靠,意味着不能主动把握世界——事物和他人,分离便成为严重焦虑的根源。”他又说:“人类在任何时代都要解决一个问题:怎样克服分离,怎样实现结合,怎样超越自身生活,并找回和谐。”

人啊,什么时候能够悟出生的真谛?

还在大学读书时,各门课的先生们都讲过这么一句话;“要耐得住寂寞。”先生们的意思是叫我们踏实下心,老老实实地做学问,不要学蜻蜒点水,浮在表面上贪图虚华。当时我还涉世不深,对这句话缺乏感受,心想这还不容易么?及至工作了十年二十年之后,回头想起了老师们的金玉良言,不禁慨然,真正耐得住寂寞的人,万人能挑出一人耶?两人耶?

其实,一天子二侯爵……九儒十丐,在所有这些人之中,最难找回和谐的,还不是做学问的知识分子。就说作家们吧,人都不理他们了,他们也还能向手中的纸和笔倾诉情感的这份熬煎,旁的人就不行了。比如我所效身的新闻界,甚至已经走向反面,蔓延开一种职业病:有时三四个请柬在手,实在分身无术,心里却像烘了一只热水袋一样那么舒坦。世情就是这样,允许你自己不去出席,但不允许人家不邀请。谁也不高兴被人家淡忘,即使心里明白得很,人家根本不是冲着你×××,而是冲着你的职位。

说到职位,可是与寂寞抑或不寂寞大有关系。一次,我去找某官员采访。短短一小时之内,电话响了七八次之多,弄得我不得不知趣地告退。过了一年光景,有一天突然接到这位官员的电话,山南海北跟我聊天,就像一阕无主题变奏曲,我的心里就起了疑惑,一打听,果然,这位官员已经退休了,一个人在家寂寞难挨,遂逐天按通讯录给人打电话。

“他再打电话来,你别理他好了,反正他已经不工作了。”

有人这样向我建议道,口吻里不无厌嫌之意。我的心里却打了个抖:官场就是这样无情吗?

这还是在正常情况下,若是遇到社会动荡的非常时期,官场寂寞其有了政治压力,那就更不堪忍受。“文革”那时不是人人都不理我吗?有次在宿舍大院里,趁周围没人,我跑去跟一位正遭劳改的“黑帮”说话。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医学专家,因“里通外国”和“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双料罪名被揪出,也是很长时间没有人理他了,同病相怜.他竟冲动地拉起我的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望着他那闪着奇异光彩的眼睛,我觉得自己非常深刻地理解了他的心绪。我的孩提时代从那时起即结束了。

在所有的寂寞当中,最难受的,就是这种政治上突然不受信任的失落。你也不清楚你有了什么“问题”,但你发现事事都不对劲了,这件工作不让你干,那个会议不让你参加,弄得你心里七上八下的,恓恓惶惶无所措手足,于是你发现世界在你面前变了,大部分人回避你唯恐不及,有时在人前,还能竞相干出损害你的事,以显示他们的“革命”。这时你的第一感觉是想逃回家,但愿再也别跟人来往。可是出不了三天.若连个电话都没有的话,你就又坐不住了,心里边没着没落的,最后竟忍不住拿起听筒,神经质地“喂”上儿声。

唉,难耐的寂寞,烦恼人生!

有人读到这里,会嗤之以鼻了:

“你这不纯粹是自寻烦恼!说了半天,不就是文场、官场、人际场吗?'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古人尚能旷达如此,今人为什么不可以学一学呢?”

且慢!

就算你不在乎仕途经济的诱惑,也看穿了福禄寿喜的无聊人生,但你不能没有朋友吧?如果你冷寂到连知心话都无处倾诉的话,活着还有什么劲?

我认识一位四十岁的单身女性,她平时性格开朗,交际广泛,几乎每天都有风度翩翩的男性伴着出入各大饭店,大家都以为她活得很满足,其实大谬。有一天她大恸失声:“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都不过是跟我玩玩而已,没有一个认真的。我也就图个一时的热闹罢了!”

这样的例子,生活中是太多了。表面上朋友越多的人,生活得越是热闹的人,独处时的孤寂越是准熬,所以有人主张及时行乐,不要想,也不要期冀。倘能看透这一点,凡事不必较真,别人“游戏”你也“游戏”,倒也罢了,就怕你做不到,一不小心动了真格的,得,你算是陷进泥潭不能自拔了。情感的泥潭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你已经把你的忧乐、你的秘密、你的人生依赖全部都倒给了你的挚友,向他的心扉寄托了你全部的生活热望。可是有一天,你却突然发现,你永远也得不到期望的回报,你说,你心里还会是寥廓的海天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寂寞乃是与人生同在的阴影,准也摆不脱它的纠缠。忍受寂寞是一种悲壮的美。

唉呀,我就实在替人类悲哀了!

虽然人类以自己无比坚强的意志和智慧,创造着我们这个越来越丰富的世界;虽然人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比如已把自己的寿命延长了数十年,可是在外化世界一天天被征服之际,人类自身的精神贫弱问题,却是一直也没有得到解决。说来这也是人类的悲哀,苦苦追寻数千年,却一直未能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甚至还有人预言:就是再过几百年,也未见得能够解决!

这就好比原始人还未找到辉煌的火之前,终夜蛰伏在黑暗的山洞里摸索。

这个漫长的征服精神的过程,比起人类征服物质的所有努力,更其严峻,更其深刻,也更其难解。

那引导人类精神跨入新纪元的火,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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